四叔
爷爷奶奶有四个孩子,父亲排行老三,有个差了快十岁的弟弟,是我十多年的酒友。
他说出差路过杭州,晚上我便请他喝酒。
带他去了熟悉的小酒馆,喝他不熟悉的威士忌。
问他是有什么事,他潦草地说去上海看图纸云云,再细问,就从实招来:“我就是来看看你。”
我不过背井离乡两个月,甚至一切都还不是板上钉钉的决定,他不远千里来看我,我不知道他希望看到什么样子的我。
“你不要有压力,我这次来家里没人知道,也不会劝你。”
他必然不会劝我,我跟他是饭后小酒桌上无话不说的伙伴,前几年因为爷爷过世,两家有了些嫌隙,我跟他很久没有痛快喝过酒了。
上一次,还是过年的时候,我们已经不是坐在从前的小火炉旁,而是没有暖气的阳台上,裹着大衣围着小茶几,喝着剩下半瓶的人头马。
凄凄惶惶。他说我消沉了。不过,于我于他,消沉其实是常态,他172的身高体重不过百,不爱吃饭,酒不能断。我每天混吃等死,固守在走不出去的小情绪里。
那次喝酒我只记得他说,最近家里氛围不好,很久没和你喝酒了,我也没有谁可以聊聊。
我知道他很苦闷,闻此几乎要掉下眼泪,他正好点了根烟,我抢过来,背对客厅里喧闹的人群,几口偷摸抽完。
那是我第二次跟他喝酒喝到哭。
还好这次没有哭。
我们其实没有这样的单独聚会。
我想坐吧台,他挑了角落的桌子,“不喜欢人多,社交恐惧,广场恐惧,密集恐惧。”
分别先走一个tequila shot热身,我给他点了卡尔里拉,他不喜欢,后来换成百富、格兰菲迪,我还是老痞子习惯,从泰斯卡喝到烟头,在威士忌这件事上,我和他达成唯一的共识可能就是都不加水也不加冰,然后double。
舍不得。
从酒说起来,他还是喜欢1988,今年的茅台用了外地的高粱,喝起来不对味。
“不像你,什么稀奇古怪的都喝,比我懂得多。”
“我什么都不懂。字我爸拿给你了么?”
“嗯,但是你让我在办公室挂陶渊明,是不是不要做生意了。”
“哈哈哈哈,生意如何?”
“今年不太好。要催债才发得起工资了。你不关注经济吗?股市汇率房价什么的……”
“关我屁事。”
“……所以我还是劝你回去吧。这不是一个好的时期,不稳定因素太多了,还有半年可以准备考研。”
“你不是不劝我?”
“我不劝。我跟你说我为什么回去吧。97年我27岁去深圳呆了6年,那个时候大环境还是不错的,尤其对建筑行业很友好,但是我还是回家了。”
“因为你很难融入到主流社会。”
我对他的过往乃至现在的工作生活其实知之甚少,他是聪明人,一向恃才傲物,在设计院呆了十来年,准备退休,又觉得太早,去年跟朋友开了设计公司。晚婚,因为未婚先孕娶了个适合结婚的老婆,生了个骄纵无比的女儿。一个酗酒到骨子里的烂酒鬼他妈的跑来跟我说主流社会。这个世界真是疯了吧。
“你年龄还是太小,生活有太多东西需要一个稳定的社交圈子也好、阶层也好,是那些所谓的关系支撑起来的,孩子读书老人看病,活在一个社会总是有责任。比如我呆在深圳大部分时候就是一个人呆着,你不知道什么都没有的感觉。”
“我知道所谓的主流生活是什么样子,我可能是有点你们说的不太接地气,但是我也不想因此给自己贴上边缘人或者局外人的标签。你既然很清楚,为什么还每天喝这么多酒?”
“我需要解闷,每天都很苦闷啊。也不是什么大事,因寄所托而已,有人喜欢喝酒有人喜欢喝茶有人喜欢打麻将。而且你真以为你自己能养活你这些不接地气的爱好么?”
“我喝喝酒喝喝茶写写字要花多少钱,有钱喝好酒,没钱就不喝,你不一样啊,喝酒这种奢侈品活活变成必需品,住个酒店一晚上一两千,我只要一两百,明显很好养活啊。”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现在说什么消费降级,其实是很困难的一件事,在你有了某种消费习惯之后,就不会去考虑更经济的产品。以现在的物价水平,你真的会住一两百的招待所么?”
“……会啊。”他生活的年代是拮据过的,我很幸运,基本没有为吃喝发愁过,所以不会把安全感镶嵌到物质里。不过也可能是因为物质始终是实实在在的,能带来稳定的安全感和一定程度的自由感,尽管在我看来满足物欲所带来的快乐是很低劣的快乐。去径山喝茶的时候认识一个不太懂茶但装得很到位的民宿管家,我带了岩茶,想必要扳回些面子,他拿了生普来喝,入口既知为冰岛,三年有余,可惜他不会泡,我习惯性喧宾夺主坐到主位泡起茶来。喝价格和喝茶不太是一回事。
他喝了四杯酒,看起来不是那么郁闷了,我也不知道是酒使人开心,还是说教使人开心。
“但是你还不能像我这样,说走就走,或者做一件什么事情的时候,不太为有没有钱发愁。我不是觉得现在有多成功,然后跟你说教,只是就算你们所处的年代很宽容了,你的想法也还是属于少数群体,而且这个群体比你想象的更小,不要说不会报团取暖,就算是聚集在一起,也不能消除你活在社会上巨大的压力和孤独感。”
我是乐于被说教的,被训体质,跟朋友们在一起也总是听她们因为我发表长篇大论。我原先会什么都听进去,现在到了比较顽固的阶段,听着开心,不太往心里去了,除非十分有理有据。我当然还是会听他的话,从小到现在他就一直是我喜欢的,我佩服的,我觉得很真诚又很可爱的人。况且千里送“训导”,礼轻情意重,他也不会跟其他人说这么多话,我甚至感觉他并不是百分之百出于关心来看我,而是他想在一个单独的环境见到我,才能畅所欲言。
“不过我现在看你状态还行,随意吧,你只要高兴就好了。杭州有哪些朋友在呢?”
我把几个常联系的大学同学一一数来,末了,他问:“之前跟我说过的结婚的那个朋友,你还哭了那次,也在么?”
那是我第一次跟他喝酒到哭。我记得是冬天,作为一个酒后表演艺术家,我话很多,全家人都指责我喝多了,吵了几句居然就丢人的哭了起来。他陪我出去散步,跟我说起远在美国的初恋,他说他们一直有联系,“这样也挺好不是吗”。他是想用一件最悲惨的事情来安慰难过的我,却不想踩了雷。
我不太记得跟他说了什么,但是这次问起来,也并不想承认,只说:“我不知道是谁。”
他低头看手机,很慢很用心地翻看跟某个人的聊天记录,看的时候浮现一种幸福又惆怅的神色。
我忍不住打断他快要陷进去的情绪:“美国那位?”
“嗯,我在找有没有跟她聊到个人感情问题的对话,你想看这个内容吧,你八卦得很。”不知道是对话让他开心了起来还是我真的很八卦,他居然露出很少有的不带忧虑的笑容。
“为什么呀。现在也来得及不是么?”
“我自卑。”
“她结婚了么?”
“嗯,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
“好个屁。就是怂。”
“对啊。”
“你一个喜欢魔岩三杰的小青年现在怎么混成这种鬼样子。”
“是,我还很喜欢张楚。不过喜欢张楚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