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当
八月初,我家的金毛寻回猎犬当当走了。家里没第一时间告诉我,是后来我妈发了几张我爸翻箱倒柜搞扫除的照片,我多问了句,才知道这事。

去年下半年起,当当的健康恶化得很快。虽然摘了子宫瘤,但淤积的脓液还是让她不堪其苦。入夏后,她就几乎不吃东西。三周前和家里视频时,我要唤好些声,她才肯吃力地挣扎起来,看我一眼。
大约是并不在家的缘故,我很平静。绵长的失落也许只会在午夜梦回时翻涌吧。
从2012年底到现在,当当在我家已快6年。
那天我和我妈回家,看见小区门口趴着一只金毛。保安说是走失犬,正准备带回家。这狗温顺可爱,坐卧握手无一不从,连我妈这位素来不喜宠物的主都被逗得很开心。临回家她还反复念叨:“要早些撞见这狗就好了”。我比她还懊恼,但有缘无分的事,终归没辙。
谁知隔天保安就把金毛带回了小区——他媳妇死活不允,只得另觅人家。我当即把狗讨了回来,家里登时冒出一股新鲜劲儿:爸妈是口嫌体正直地开心,而我除了兴奋,还盼着这金毛能消解他俩的寂寞。因为朋友家的博美叫丁丁,爸妈便躲懒给狗取名“当当”。我们很快发现当当简直是条“完狗“——早晚遛弯会自己去草丛方便,更从不吠叫——唯有些贪吃(但这是金毛的通病,无可苛责)。
不久我就去美国了,跟家里视频时才能瞅见当当。她耳聪目明,一听我唤名儿便机敏地蹦起来左看右瞧,摇着尾巴寻我,浑不知这是地球对面传来的声音。她这副憨态可掬的样子,是我在美东乡下少有的慰藉。

2014年底我回成都工作,在家住了半年,那是我和当当共处最长的一段日子。彼时,意外回国使我和父母的关系非常紧张,我便常把当当拢在膝上抚摸、发呆。她总是安静地倚着我的肚皮,时不时抬头看我,舔舐我沮丧的手,温软湿热。但有两次,她犯了翻垃圾桶这样的小错,我按捺不住焦虑鼓起的无名火,就揍了她。当我后悔附身去摸,她瑟瑟发抖不肯抬头,满眼的惶惑令人追悔不已。打那以后,当当对我温驯如常,却少了几分信任。
对当当而言,我爸的地位全然不同。我爸性子内敛,下了班爱蜷在沙发上看电视,常常就这么睡去。但他有鼾症,血液指标也堪忧,这么颓着终归不好。偏他又犟,我妈拽他运动也不去,急得她直上火。后来我妈学聪明了,把看管当当的任务全丢给我爸,立马见效。我爸不仅遛狗喂狗早晚不误,保证了运动量,而且日渐展颜,精神面貌好了不少。当当聪明,晓得谁最疼她,一天里有半数时间都陪在我爸膝下——吃饭时,她惯于守在他座下乞食;看电视时,她总把背露给他挠痒;晚餐后,她一准儿趴在茶几前等他喂水果吃。谑言道,对男人而言,总归是女儿贴心。我爸照料当当时温情又释然的眼光,让我不疑有他,满心慰藉。

正因如此,当当离世对我爸的影响最大。
当当病重时,我和我妈聊病情和诊疗,我爸多是沉默,偶尔一句“她老了,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便把我许多话堵回肚子里,实在不知该怎么宽解。后来我妈提起当当的苦状,我一想到我爸的不忍,就提议了安乐死,可他终究也没舍得。当当走后,爸妈把她葬到龙泉山上,与丁丁等朋友毗邻为伴。那天,我爸支走旁人,独自在山头坐了良久。这之后,他眼瞧着沉默消瘦下去。我心里着急,和我妈合计新养只幼犬,却被断然否决。我妈说,我爸寡言重情,甚于我的想象。当当已是他心中不可取代的部分,永隔之痛受不得第二次。
或许真如她以为,人到暮年养宠物是弊远大于利。倾心养育所积聚的种种欢愉,始终抵不过一朝别离的蚀心裂骨。没有经历这个过程的我,确实无法体会。
我只感谢当当。你的到来为这个三口之家带来了无价的欢愉,你的乖巧又为爸妈平添了许多颐养的乐趣。同样重要的是,你让我自省了自己的不成熟、懂得宽厚待人和反哺善意的重要性、以及更加了解父母和承认自己在他们精神生活中缺位的过失。你只是我生活的小小部分,是父母生活的一部分,我们却是你这六年的整个世界——这句话乍听来煽情,切身才知丝毫不为过。
愿你在天堂依然挂着微笑悠悠踱步,那张暖意洋溢的笑脸我将永不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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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寂寞一只狗 赞了这篇日记 2021-12-22 09:44: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