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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星期后,我们意识到,这个恶作剧并不好笑——连续七天,男同学的椅子上都有墨水,到第三天的时候,板凳上还铺有好几颗图钉。

一
2012年的夏天,一个男人在街道边扯着嗓子去骂一个女生,引来路人们纷纷驻足,我凑近围观人群,探着脑袋查看情况,还没站稳脚跟,就看到那个男人举起右手,甩了女生一个响亮的耳光。
围观路人都被他这一巴掌打懵了,却没有人上前制止。
“有话好好说,别动手打孩子嘛。”终于有人大声说。男人见那么多人围观,神情有些难堪,又扬起手,甩在女孩的脸上。
我冲过去抱住女生,不是因为我敢于见义勇为,而是我认识这父女俩,被打的女生是古小兰,打人的是她的父亲。
古小兰的父亲看到我护着他的女儿,用手指猛戳她的额头,说了一句:“你学学人家!”气急败坏地离开了。
我扶起古小兰,问她怎么回事,她胡乱地抹眼泪,哽咽着说:“因为我爸看到我一边走路一边吃烤肠,说我吃烤肠的样子那么难看,被别人看到肯定嫁不出去。”
这个听起来可笑的理由,让我并不意外,自从我们拿到大学毕业证那一刻起,古小兰的父母就开启了“花式催婚”的模式。用武力让她屈服,也是催婚的方式之一。
打古小兰出生起,她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她是个女孩子。对于“你看看别人家的孩子”这种伤害,只能算作古小兰父母对她伤害链里的最底端。
我们上的同一所初中,古小兰是我的同桌。她是一个内向的女生,我已经忘记了我们是在什么样的契机下,说了第一句话,只是从那以后,她出奇地依赖我。
无论是课上还是课下,我时常收到古小兰写给我的纸条,夹在书本里,藏在课桌里,或者,压在水杯下。
“你昨天是不是生我气了?”
“你为什么昨天的语文课后和xx去上厕所,没叫我呢?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我改。”
“小冉,有一天你会不会不理我啊?”
那时我没意识到古小兰的性格很敏感,我只是觉得她很珍惜我这个朋友,我因此很高兴,每一张纸条我都耐心回复她。
只是我不明白,古小兰这么爱给我写纸条,当面却和我很少讲话。
二
初一下学期,有一天,我们前排座位的男生,刚到教室落座,就大喊了一声:“哪个瓜娃子!”
我寻着他拍屁股的动作看过去,他的校裤沾满了墨水。同学们瞬间放声大笑,男同学被我们笑得恼羞成怒,抓起另一个笑得跌坐在地上的男生的校服去擦凳子上的墨水,校服男生不依,两人扭打在一起,我们笑得更放肆了。直到老师来,才平息了这场闹剧。
一个星期后,我们意识到,这个恶作剧并不好笑——连续七天,男同学的椅子上都有墨水,到第三天的时候,板凳上竟然还铺有好几颗图钉。
男同学的母亲找到班主任,班主任让男同学前后桌的同学依次到办公室谈话,了解情况。
我回答我并不知情,并力证这件事和自己无关,老师看着我傻白甜的样子,说了句:“知道了。”就让我回教室了。
而事实上,我并不是毫不知情。我隐约觉得事情和古小兰有关。
古小兰是周围同学里,唯一用黑色墨水的人,我们其他人都习惯用蓝色墨水。古小兰写字不好看,还经常夹杂着各种错别字,她曾自嘲地说黑色的字迹和作业本的格子压在一起,老师就看不清她的错别字了。
男同学的板凳上,每天洒满的就是黑色的墨水。
除此之外,古小兰的墨水消耗得特别快,一星期不到,第二瓶墨水就见底了。
那段时间班级同学之间流行玩图钉,男生们会把图钉按在球鞋的鞋底上,这样走起路来,图钉和水泥地面摩擦的声音,让他们脚底生风。老师知道后,禁止男生们将图钉这种危险物品带到班级里。
事发前不久,古小兰像发现新大陆一般,悄悄地告诉我,她发现有个同学把一盒图钉藏在教室的花盆里了。这么多线索累积在一起,我依然不敢确认是她,她一向不招人别人,甚至在任何人面前都很腼腆。
当天放学,我按捺不住内心的疑问,开口问了古小兰。
古小兰没有丝毫的掩饰,大方地向我承认:“谁让他老扯你的小辫子,就得教训一下他!”她说这句话时的眼神让我感到陌生,我从没看过她那样。
我有些焦急地回答她:“他扯我辫子,是和我闹着玩的。再说了,我不是也掐他胳膊了嘛。我没想倒真是你。”
大概是我惊讶的眼神伤害到她了,古小兰第一次和我发了脾气:“我是为了你,你还说我!”说完撇下我,独自跑开了。
三
第二天,古小兰还是像往常一样,给我写纸条道歉。我回复她:“那是图钉啊,你吓到我了。”
因为这句话,我彻底惹怒了古小兰,她看完纸条后,当着我的面把纸条撕得粉碎。
在那之后,我们谁都没有主动和彼此说过一句话。
那一年的夏天,格外的热,坐在教室里仿佛置身在蒸笼里。老师让靠窗和靠墙的同学分别把桌子椅子平移到教室的正中央,这样大家能避开窗外毒辣的太阳,教室里却变得格外拥挤,女生们连上厕所的次数都少了。
有一次课堂上,老师让古小兰去拿遗落在办公室的作业本。如果古小兰从我的椅子背后通过,便可直接走到教室门口。可是她站起来从她左方的同学椅子背后通过,一连让六位同学把椅子向前挪,她才勉强走出桌椅区。
大家都盯着我们看,每个人都在揣测我们的关系,碍于站在讲台上的老师,都没有说话。我埋着头,脸部如火烧。
自此,我们的关系僵到冰点,甚至看都不看对方一眼。
直到初二下学期,古小兰遇到了一件事,她向同班的一个男生借笔记本,结果,那男生出言不逊:“你去厕所拉泡尿照照,看看自己的样子,再来找我借。”
男生说这话时,音调提高到震天响的模式,全班的目光都被他吸引过去。
古小兰站在原地手足无措,终于哭着冲向厕所,我有些坐不住,追着她来到厕所,看到她蹲在厕所里狂吐的样子,格外心疼。
等她吐完了,我递给了她一张纸,她接了过去,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下来。
回到教室,我拖着古小兰去找那个男生,执意让男生向古小兰道歉。男生大概碍于我是班长,极不情不愿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古小兰转身抱着我就开始哭,趴在我肩膀上时,我们竟然默契地也在对方的耳边轻轻地说了声:“对不起。”
那天下午的体育课,我陪古小兰坐在操场旁的台阶上,安抚她的情绪。听着她断断续续和我讲她自己的故事,才明白过来,她每天战战兢兢的样子,是谁一手打造的。
四
古小兰说她十分厌烦她的容貌,因为她脸上长了一颗痣,位于眼睑下方,她说这颗痣不仅让她看上去很丑,还叫做“泪痣”,影响她的运势。
她一直给我念叨,是不是这颗痣,让她父母如此不待见她?
古小兰的父亲是一个出租车司机,年轻的时候,1.84米的身高,英俊帅气,有很多追求者。之所以在众多的追求者中选择了古小兰的母亲,是因为她母亲是吃香的国企工厂的工人,福利好,一辈子的铁饭碗。
两人结婚后,很快,母亲怀孕了。
母亲怀孕的第三个月,在工厂工作的她吐得昏天黑地,一不留神,中指和食指被机器绞断了。事后拿到一笔工伤赔款,被调离了薪水好、福利高的岗位,成了一名守门的门卫。
爷爷奶奶倒是伺候得很殷情,一心盼着抱孙子,没想到,一切征兆都是男孩的情况下,儿媳妇却生了一个女孩。在医院看都没看孙女一眼,板着两张脸离开了。
父亲的三个弟弟都相继生下儿子。因为古小兰,父亲受尽了父母的白眼。母亲是个毫无主见的女人,一味地崇拜丈夫,两人高度统一战线,一同嫌弃自己的亲生女儿。
上世纪90年代,下岗潮铺天盖地地袭来,古小兰的残疾母亲更是逃不过这个命运,第一批下岗职工名单里,古小兰母亲的名字赫然在列。
断了收入的母亲,在家里更没有一席之地,父亲时常觉得自己上了贼船,反复在家里念叨,谁谁谁是有钱人家的千金,当初追求他,自己瞎了眼,选了两个拖油瓶。
父亲自从和母亲结婚后,便再也没工作过,天天喝酒。母亲下岗后,意味着他连买酒钱都没有了。他每次从朋友那讨到酒,喝醉后回家都会发酒疯,因为讨酒时,被朋友洗刷,天天喝酒却从不给钱,像个乞丐。
后来,古小兰的奶奶做了一件事,彻底让古小兰的命运走向更恶劣的道路。
两个老人在城里拥有一个铺面和三套房子,爷爷奶奶提前写遗嘱,把名下的财产给三个孙子平分,古小兰一家,一毛钱都沾不到边。
古小兰的父亲本在家里没有话语权,不敢改变父母的决定,便把愤怒化为拳头,挥向妻子和女儿。
五
古小兰在拳脚相向的环境下长大,她告诉我,她最大的心愿,是去医院取掉眼睑下的那颗痣,那样的话,不公平的噩运或许会绕开她。
她小心翼翼地向母亲提出,中考考上重点高中,能否满足她祛痣这个心愿。
母亲思考了下,破天荒地答应了。
初三那年,古小兰接近疯狂地努力学习,从班上的倒数后五名,一下子冲到班级前六名。中考那年,如她所愿,古小兰考入本市的重点高中。
当古小兰兴冲冲地说要让我陪她去祛痣时,母亲说她不记得答应过她:“小小年纪,就想着乱七八糟的。好好读你的书,别找事儿。”
她听到母亲这样的回答之后,转头就用圆规把厕所里的镜子戳裂了,当然,这也为她招来了一顿打。
高中后,我们不在一块上学,等我再次见到她时,她眼睑下的痣已经消失了,留下一个淡粉色的疤痕。
我问她怎么回事,她轻描淡写地说:“我自己用手指甲掐,天天掐,终于把它掐掉了。”
“我的天啊,那该多疼啊?”
“不仅不疼,还觉得很爽。”古小兰扬起下巴,指着她原来那颗痣的位置,挑着眉对我笑。
我们高中断断续续保持着联系,我也偶尔去她家找她玩。一直到2012年,我们大学毕业,古小兰就告诉我让我不要再去她家找她。
那时,我大学刚毕业就领证结婚,这也变相刺激了古小兰父母。开始疯狂安排古小兰相亲。
每个周末古小兰都会和不同的男人一起吃一顿饭,她父母的择女婿标准高度统一,只需要满足一个条件——有钱。
有一次,古小兰非常委屈,她认真地给父母讲,自己22岁,好歹是个黄花大闺女,相亲对象已经是第二次离婚了,她不能接受。
母亲还没张嘴,父亲的耳光就打过来了:“就你那样?有人要都不错了,还有什么资格东挑西挑的。”
六
从前只是在家里打,古小兰没想到父亲会在街上公然打她,和我告别后,古小兰回家收拾了东西,在我这住了几天,最后在离家比较远的地方租了房子,并且杜绝跟家里人联系。
在人身自由的日子里,古小兰遇上了小张。
小张比古小兰小五岁。她告诉我,她已经丧失了被人照顾的能力了,但是好在遇上小张以后,她发现她还有能力去爱别人,去照顾别人。
“被人需要的感觉太棒了。”古小兰说。
他们俩谈了五年恋爱,去年年底,我收到古小兰的婚礼请柬,照片上的古小兰,笑得非常灿烂,我从没见过她笑得那么开心。
婚礼上,小张哭着从古小兰父亲的手里,接过古小兰的手,挽着古小兰走向舞台。
小张说:“老婆我会好好爱你的,很感谢老天,让我遇到你。”说这些话时,小张几度哽咽。我坐在舞台旁,也跟着流泪。
古小兰擦掉小张的眼泪,说:“以后的路,就我们两人,相互扶持好好地走。”
上个月,古小兰怀孕了,我问古小兰:“你希望怀的是男宝宝还是女宝宝?”
古小兰毫不迟疑地回答我:“男孩,女孩活得太辛苦了。”
我看向古小兰,她眼睑下的痣,早已没有任何痕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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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出你在乎的故事
这是全民故事计划的第292个故事
作者张小冉,一个话痨
编辑 | 蒲末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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