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坑(2)
我一直以为自己对老坑的记忆是不会变的,但奇怪的是,从老坑的告别会回来,我对他的记忆是越来越淡。虽然会跟同班同级的同学提起他,但真的对他的记忆越来越模糊,以至于偷懒了这么久,我得赶紧把这些记忆写下来。
先从他的告别会开始。前一天晚上十一点知道消息,第二天八点举行。我觉得自己会赶不过去,却在第二天早上六点半醒来。想着反正也是睡不着(其实困得要死),就爬起来匆匆打了个车到银河园。虽然只来过两次,这次是第三次,我对银河园这个地方一点儿也不陌生。大半年前在这里送过自己老爸,操持决定各种事务,把这些人生必经之路走了一遍,已经对很多事情波澜不惊。对一大早就接了个这么一单的滴滴司机心怀愧疚,但对方却并不放在心上。出来之前我把身上所有的现金都掏出来,对着百度知道的指引叠了一个白信封,总感觉不大够。
银河园一大早,人是很少的。天上还下着小雨,所以我在办事大厅外徘徊。熟悉归熟悉,我可不想再在里面呆太久,毕竟那个世界还不属于我,至少我感觉自己离它还很远。我就呆在外面看各种树发呆。然后来了一群人,其中一个估摸着年纪六十多,中年妇女。我就很小心地问他们是不是在二号厅,他们说是。然后我就自我介绍。果然那是老坑的家里人,那个中年妇女是他妈妈。我递上帛金,开始安慰这位母亲。失去至亲是什么感觉,我有体会过,但那是经过了几年的心理缓冲期的,即使是那样,我当时也是悲痛欲绝。而这位突然失去儿子的母亲,那种悲痛更是无法想象。
她一见到我就哭个不停,我只能搀扶着她往办事大厅走去,因为天上的雨势加大了。面对这种锥心的悲痛,我觉得自己所有的语言和安慰都是苍白的。像所有的老人一样,没办法理解抑郁症,一个劲地说她儿子太自私抛下两老逃走了。她一边哭一边抱怨,我只能听,也不知道怎么替老坑说话,仿佛不知道怎么替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道歉一样。他妈妈哭到要吃救心丸,那边那个白发苍苍的老父亲也在默默流泪。据说这位父亲心脏已经搭过两次支架了。
后来终于家里的亲戚过来继续安慰她了,我就跑出办事大厅外面透气。之后同学的电话一个接一个地打来,有的问具体情况,有的要我帮忙给帛金。我说我并不知道具体情况,身上所有的现金都给出去了,大家如果要帮助这个苦难家庭,后面自己过来探望他们吧。
后来又来了一个小学加高中同学,还有一些他生前的工作圈子、跑步圈子和英语角认识的朋友,陆陆续续竟有三十多个。来慰问的人越多,他妈妈越伤心,因为这么多好友,竟然也没办法留下他。而他父亲还得等办事大厅开始办事的时候,亲自去递交前一天晚上才从公安局拿到的死亡证明,感觉又是一大锥心之痛。
老坑表哥告诉我,老坑的抑郁症在上海时便有。据他说是因为认识了一个女朋友,却无法支撑上海的房价,因此抑郁了。那时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谁都联系不上。他表哥直接飞到上海拍门把他弄出来的。后来才强烈要求他回到广州工作,毕竟以他的才华,肇庆实在容不下他。结果后来他还是决心要离开,离开那天晚上如常出来倒垃圾,让物管觉得他很正常。然后在手机里设置延时短信,在某一个时间发送给物管,让他们善后。还留了他母亲的手机。延时告别的信息也发给了他母亲,但他母亲不懂,所以没来得及看。而手机还插在充电器上,防止没电。然后封好门窗,烧炭。烧炭这个方式,大概是他能想到的最没痛苦的离开方式了吧。
这些细节听得我全身发凉,毕竟一个高智商的人决心要寻死,没人能阻止他。他还发了个朋友圈,说,大家继续玩哈,我浪够了,先撤啦!这种得意洋洋的话,真的要气死人吗?就像伸手都无法抓到他,真是让人很生气呢!
等了很久,告别仪式才开始。并没有门上张贴的名字,也没有花圈,只有他,戴着一顶瓜皮帽,穿着一身黑马褂,脚踩布鞋,静静地躺在棺材里。除了他妈妈呼天抢地的哭声,周围都很安静。大家都对着那张平时看上去充满活力的现在却一片死灰的脸默默地告别。胭脂打得很夸张,神情并不得意,甚至有点痛苦,像睡着了在做恶梦一样。像他那种每天合身西装三件套的人,怎么都想不到自己会穿成这样子告别大家吧。不过有什么所谓呢,不过是他的肉身,他的灵魂早就离开了,真的还在乎吗?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