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与镜子
1867年,诗人马拉美陷入精神危机的最严重期。他向友人写道,如果书桌前没有镜子,他就回到了虚无之中。似乎要靠镜子,他才能获知自己的存在。
这不是简单的幻觉,更像清醒的描述,因为人丢了他的存在这种事,并不难想象。只不过,马拉美的感觉非常地脱离西方的精神状态,即人把握着他的存在,人直接地是“我”。
这种精神状态太正常,以至于这样重新描述它都显得多余:“我”当然直接就是“我”,不像危机中的诗人一样要借镜子才是“我”。在个体的社会中,个体自然地先做个体。
然而在非个体的社会中,我们很容易发现情况不同,发现本来的正常状态也有些异样了。邻国日本的社会里,“我”几乎从来不能直接是“我”,“我”需要是集体面前的样子。
当然,这种区别不是绝对的,两种不同的精神状态在西方东方可能都是互相掺杂的,只不过在日本我们对另一种精神状态看得更明显。在文学上,夏目漱石说日本人不讲“我爱你”,最好用一句“月亮很美”来告白。在日常中,如果你知道这种精神状态,就很容易理解不少日本人不分场合戴着口罩。
月亮或者口罩,就是东方的我的对面的镜子。对于镜子之外的“我”,东方人好像不太会处置,不像西方人那样用得自然,毕竟那本来就是后者的出发点。东方精神不太清楚自己需要镜子,或者说,以为自己需要的是面子或融洽的“空气”。而西方精神就省事多了,只需要玩具。
这之间已经没有高下了,那集体的空气,那自己的玩具,都关系着类似的社会复杂机制。东方有个人物欲,西方也搞社会和谐。然而两种精神似乎还是不同的,而且都会强化自己的不同。一个我之中充入更多的我,一个我更见不到自己。即使现在,我们也能找到正巧相反的两极:一个爱发推特的总统,一个一切讳莫如深的社会。
当然,两边都有不满,也会有去往反向的两种理想派,似乎人成了社会力量,才能解决问题。但人自己也是问题。人处于一切事物之中,很容易忽视这个问题,这场透明的危机。
按:越做专研,杂念越多,不书不快,便凑几段草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