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哥
立秋一过,不到半个月我就又要开学了。
最近吹了秋风又下了秋雨,天气热了又凉,冬天似乎即将席卷。
园子里四季轮转,年年都一样,可里面的人就像丰收的麦子,一茬一茬地消失,然后又会有另一茬一茬的苗子长出,每年都不一样。田地给予他们营养,然后把时间转化成丰硕的果实,带向远方。
几十天过后的现在,我站在这段时间的顶点回望,却发现有些记忆早就已经看不真切。
我忘了很多事情,因为它们并不值得铭记,但我却还能回忆得起来一些人的眼泪:比如,第一个同学离校时,班长突然的哭泣,那是一种突然的,公然的伤感,不过,在陪伴和强大的时间的双重作用下,这种酸楚会被瞬间稀释。
真正让我印象深刻,令我惊讶,同时感到十分压抑的却是另一滴,隐秘的,隐藏在笑容后面的眼泪。
实话说,我在前一两年里面对春哥的印象一直淡淡的,就像他这个人一样,不爱凑热闹,不爱上课,内向并且寡言少语,几次去他们寝室串门都会看到他在打游戏——地下城与勇士、witches,还有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独立游戏,值得一提的是,春哥可能是我们班游戏涉猎最广泛的人,会玩热门网游,但更偏爱小众游戏,在这方面可能我们班就LSC能跟他一拼吧。
回想起来,他的形象也是平平无奇,瘦高个儿,短发戴眼镜,扔到我们这个理工男的海洋中就会被瞬间淹没,唯一突出的印象就是他的表情——每次见到他都可以看到他脸上的笑容,毫不吝啬的露出牙齿。我不知道这是对人表示的友好,还是这只是他的习惯。在同学之间还不了解的时候,我甚至觉得这笑容有一丝诡异,就像高中时期看的热血动漫《死神》里面那个亦正亦邪的市丸银队长一样,让人有点捉摸不透。
我经常会很庆幸班级和谐的氛围,班上似乎从没拉过什么小团体,也感谢同学间的相互关心和信任,虽然大家爱玩,但从不冷落内向的同学,同时也庆幸春哥有个好室友WKY。
大一暑假同学组队社会实践的时候,KY说春哥一个人做不了社会实践,所以跟我们组队一起,内向的人并不擅长表达自己的需求,所以很多时候需要一个“发言人”,作为室友,KY自然当仁不让。
对于KY的了解,我从军训就留下印象了。当时因为军姿和正步姿势标准,他受到教官的点名表扬,并且多次出列作为正面教材向大家展示。同时他这人爱好历史,政治素养高,无论对什么人总能打开话匣子滔滔不绝地讲半天,牢牢掌握对话主动权并让你化身听故事的小孩。除此之外,我总觉得他身上有股老江湖的气质,大部分时候,这种气质给人一种靠谱的感觉。加上后来跟他关系挺好,听他讲了很多贵州贵阳的江湖故事,还有他们高中的一些传说,更让我觉得这人的的确确见过“大风大浪”了。
KY就像一本故事书一样,读完了这一篇还有下一篇更精彩,但他也是一个窗口,透过这里我可以看到班上同学在他的世界如何存在,春哥也不外如是。在内向、沉默寡言,喜欢笑这些印象之后,通过KY我又知道了他很聪明。KY说春哥吃饭的时候喜欢打包带回寝室。我见过大学里面懒到不吃早饭,另外两顿全靠外卖度日的男生,每天走过最远的路就只是出门拿盒饭,头发厚重油腻,满脸油光。可春哥在吃饭这件事上并不懒,常去食堂,但很少在食堂吃,打包带回是常态。KY也说过,他平常基本不看书,也很少上课,平时最多的时间留给了游戏,临近考试前四五天翻翻书,考试便能及格。这样,我很长一段时间去KY寝室玩的时候都会看到春哥在那里玩游戏,DNF他有很多练到顶级的角色,男魔法师,女鬼剑玩得风生水起,杀到尽兴时屏幕一片绚丽;独立游戏,RPG游戏也能信手操作,就像人和机器已经连为一体。
很久我都只是觉得,可能游戏世界能给他的快乐,远远多于真实的世界。
后来我才知道,他把自己沉溺在游戏中,并不只是为了快乐,或者并不是为了寻找快乐。
就在五六月份的盛夏,我们做完了本科最后的毕业设计任务,同学各奔东西。一个班的人走得七零八落,只剩下男生寝室走廊里面一堆堆垃圾,昏暗的灯光照着旧书和纸箱残骸,还有门口坏掉的饮水机漏出一大滩积水,水龙头不时下落一滴,惊得整个走廊都在回响。
那几天实在无聊的时候就会到班上寝室看看,看谁还没回家,所以就经常去春哥他们寝室。其实大三大四我已经是很经常来他们寝室玩了,中途DT养了猫,经常过来逗,加上他们寝室有个电子秤,时常过来看看自己有没有增重,所以期间跟春哥聊得也很多。
只是没想到这一次,实在聊得有点揪心。
毕业之际,未来的规划始终是个绕不开的话题,我看到春哥把以前的教材和书都装进了一个德邦的大纸箱子,准备寄回家,一问才知道准备考研,只不过要转专业考到电气了。
“我一个表哥也是电气的,他出来就在当地一个国家电网里面工作了,国家电网工作其实挺轻松的,啥都不干,他天天都在玩手机。”听到我问他具体的方向时,春哥这样跟我说。“电力系统,当然是考电力系统,好多人报电气的这个方向,就为了出来进国家电网......”
“那你高中同学呢,他们都准备干嘛?”
“我只有一个比较要好的高中同学,其他人我都不太清楚。”
春哥说,因为性格原因,虽然不多,但高中刚开始还是有那么几个朋友的,后来却因为误会中止了联系,自己也处处受到他们的排挤和冷落,唯一一个好友,则是他和高中班级剩下的纽带。
“有时候跟那个朋友聊天的时候说,以后我还是读书出来找个工作,然后找一个性格安静一点,善良的女孩子成家,也会有自己的小孩,我其实还是蛮渴望家庭的,我朋友说这是因为我小时候缺爱。”说到这里,他脸上还是那种笑容,只是我突然觉得有点僵硬。我笑的时候不喜欢露牙齿,因为这有用力过猛的嫌疑,我觉得表情胜在自然,所以我看到他的笑,觉得很努力,很勉强。
聊天的时候,我更喜欢倾听,所以对方打开话匣子之后,我就轻松地退居一边,听他讲自己的故事。
春哥从未来聊到高中,又从高中聊到自己的读书生涯,我渐渐感觉气氛不对。
原来小时候,春哥父母在外打工,把他托付给姨妈家照顾。一个人寄人篱下的日子并不好过,不仅要面对姨妈姨父的严厉管教,还时不时受表哥的欺负和打骂,时间长了之后,姨妈姨父看他样样都不顺眼,之后的遭遇可想而知,给脸色看都已经算是开恩,挨打挨骂已是家常便饭。那个时候,在家里没有人庇护,在学校也没人倾诉,父母每年回来的次数屈指可数,想找到他们诉苦,却发现常年与自己不交流的父母已经产生了深深的隔阂,相互之间无法理解,有些话涌到嘴边,却开不了口。
“我有时候想起来,那段日子真的很昏暗,有时候会觉得从楼顶上跳下去一切事情都轻松了......还好自己成绩还可以,我先在每次想起来都觉得......”
我蹲在电子秤上出身,听到他的音调不对,无意瞟了一眼,发现春哥讲着讲着眼眶红红的,脸上挂着眼泪,但是嘴巴不停讲,却还是嘻笑的形状,露出两排整洁的牙齿。
讲到语无伦次,说到止不住抽泣,春哥扯了几张纸巾,嘴里却不停说着对不起,为自己的失态感到抱歉。
我想尽快缓和一下气氛,想让他从这个情绪的泥沼里面走出来,不断地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冲淡着压抑的氛围。
好久都是沉默,我尝试为他注入一种不屑一顾的态度,对那些曾经伤害过他的人,但是他却不断说着没关系,那段时间已经过去了。
后来,我们再说了什么,我都已经忘记,只记得眼泪流干之后,他又恢复了标志性的笑容,露出两排整洁的牙齿,说话声音细细的,语调再无起伏。
反倒是我有点愤愤不平了,善良没有过错,但是善良总是容易受到伤害。经历过这么难捱的时期之后,还能选择原谅和淡忘,我想绝大多数人并不拥有这份善良和胸襟。不过现在想来,真的希望他能如自己所愿,找到一个温柔善良的人,给他以前迟到的爱和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