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杂记——东京
早就听说东京是一座特别的城市,但只有实际到了这里,才明白他究竟特别在哪里。

从成田机场到市区的路上,沿途能看到很多车辆,但无一例外都洁净异常,不仅车身闪闪发亮,就连车轮上的橡胶也是纤尘不染,仿佛从汽车工厂的生产线上直接开出来的一样。我所乘坐的机场大巴自然也是这样的“新车”,每当停靠一个站点,必然有接车的服务人员早早在站台侍立。车刚停稳,他们就会径自打开车辆左侧的行李储藏箱取出几件行李。我起初还在纳闷他们是如何得知该取哪些行李的,仔细观察后才明白,原来早在我们上车之前,所有的行李都已经根据乘客的到站点用不同颜色的标签纸做了标记。由于我是第一次到日本,原本还有点担心会坐过了站。现在才知道,这些担心都是不必要的,甚至是不可能发生的。因为哪怕有乘客在车上睡着了,到了他的目的地,服务人员也会因为行李未被取走而提醒乘客下车。大巴车再次启动时,我又忍不住扭头看那些接车的服务员,他们果然像之前所有停靠过的站点一样,都面朝车辆整齐列队,肃立、鞠躬。
由于东京的出租车费用比较昂贵(起步价410円只包含1052m,随后每237m增加80円),所以东京人出行大多会选择电车。东京的电车可以理解为以电力作为驱动的大运载量公共交通车的统称,涵盖了我们所说的地铁、轻轨、动车和高铁。可想而知一个电车站承载的功能就会比我们所理解的地铁站丰富得多。如果是换乘站,则会有多条开往不同方向以及多家电车公司运营的线路汇聚到一起。初次面对这种看似一团乱麻的换乘,就像走进了米诺斯迷宫。我就是怀着忒休斯一般复杂的心情(当然没有手握寻路的线团),起了个大早,走进新桥站准备前往浅草寺。
刚从地面的自动扶梯下来,还没来得及辨清方向,我就被裹进了快速推进的人流中。车站内的空间原本不小,可能是岔路太多的缘故,主通道就显得有些狭窄了。我本想停下来看看指示牌,奈何已经身处队列当中,只能不由自主的往前走,否则稍有停顿,身后就会有人因为碰到你而向你致歉,说上几句大约是“不好意思”、“对不起”之类的日语。队伍的行进速度很快,至少比我日常的步速要快上一倍。所以当我好不容易找到一处空地走出队伍时,已经热得一身大汗了。此时我才得闲观察身边的东京人,他们几乎保持着同样的装束:男性一律黑色长裤、白色衬衣,区别只是长袖或者短袖,如果衣服还有不同的颜色,那一定是身着西装;女性的衣着则相对多样一些,但也不外乎灰白蓝黑等色的职业套装。尽管还是早晨,气温也未完全升起来,但室外已是酷热难耐了。可是面前匆匆而过的女人们个个妆容整肃,男人们即使不系领带,领口袖口的纽扣也都系得严严实实。这不禁让人联想起一支正在开拔的军队,他们的步伐虽不统一,但几乎保持着相同的频率,几百人沉默着分左右两侧对向疾行,这种有序让我感到有些窒息。
搭乘东京的电车不需要通过安检是我没有想到的,更让我意想不到的是,出入口的闸机也大多都是敞开的。刷卡发出的滴滴声此起彼伏,既没有人监督,也没有人会去逃票。至于站台上排队候车的场景自不必说,即使队伍再长,排队的人也会安心等候,没有人会因为赶时间去加塞。这或许跟当地电车的准点率高有关,人们在出行之前就能准确算出时间,一切都在计划之中,也就不存在争先恐后的情况了。初到东京搭乘电车,需要下载一个叫做“换乘案内”的APP,上面可以查询你所设置的起点到终点的所有车次和时间。值得注意的是,这份时刻表是长期固定的,也就是说,东京乃至日本电车的所有车次会经年累月的遵照这份时刻表运行。我曾经看到过一个因为早发车25秒,列车长亲自向乘客致歉的报道,当时还以为是在作秀。心想,如果次次都要这样做,列车长就不用做别的事了,每天专心鞠躬致歉就好了。但现在我真的相信了,因为发车时间的误差长达25秒,这种情况出现的概率真是太小了。
在东京盘桓了几天,银座、秋叶原、浅草、六本木和上野一带都大致游览过了,涩谷、原宿以及明治神宫等处只能留待以后。作为国际化的大都市,如果仅从基础建设的角度看,我很难分辨出东京与其他都市的区别,更没法比较谁更先进或者落后。不论是银座街头林立的高楼,还是在夜色中从东京塔俯瞰到的灯火,都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浅草寺的庙宇和上野公园里的神社,虽然具有典型的日本风格,但区别也不过是菩萨的大小和摆放的方式,甚至在浅草寺的大殿中供奉的仅是一尊万字符(后来才知道大殿中另有玄妙,只有在特定时间举行开扉法事时,供奉的观音像才会接受信徒的参拜,而另有秘藏本尊像是不作公开的),我也觉得恰得其位。但无论如何,东京这座城市确实有着与其他城市截然不同的地方。

从上野公园回来,由于不是赏樱的时节,所以也就没有见到鲁迅先生描述过的“望去确也像绯红的轻云”那样的景致,带着一点弥补的意味,我慕名去了一家拉面馆。老实说,拉面的味道确实不错,但也没有达到传闻中所说惊艳的程度,倒是那间面馆的布局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也许是出于保护用餐人隐私的考虑(据说在日本吃拉面,吸食面条的声音越大越能表达对味道的赞美,店家也会越高兴),每位客人都会被安排到一处左右两边立着木质隔板,当面垂着一道竹帘的一米见方的空间里。待客人落座后,竹帘后有服务员送来客人之前选好口味的拉面,叽里咕噜一阵不明其义(大约是餐食介绍)的日语之后,鞠躬致意放下竹帘,此后你就可以在这个狭小且相对封闭(只有三面封闭,客人入座的方向会敞开)的空间里大快朵颐了。一碗面吃完,对于我这种拉面爱好者而言自然未能尽兴,于是将预先点好增加一份面的金属筹码放在呼叫钮附近一块用线条圈出注明“替玉”二字的区域内,按下嵌在桌上的呼叫钮,服务员会应声挑起竹帘收去筹码。不一会儿,一份新煮熟的拉面就会递进来了。吃第二碗拉面的当儿,我忽然感觉这些场景都很眼熟,不论是竹帘、木隔板,还是加面的筹码,都勾起了我记忆中的某些片段,但我确实没有去过其他类似的拉面馆,这些体验又是从何而来呢?仔细回想,才恍然发现这些回忆是由不同的部分拼凑起来的。我曾经拿着或金属或竹制的筹码排队等候新出锅的某种美味,也曾经在木质隔板隔出的雅间里享受过泡完大池之后的周身舒泰,但这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对的,在这里我体会到的、联想起来的,都是岁月的印记,是被现代文明几乎冲刷掉了的痕迹。

如果说东京的特别只在于他的守旧,那一定是不准确的。比如有一次,我去了一家非常普通的小店吃早餐。坐下来后才发现,周围几乎都是五六十岁或者年纪更大些的老者。小店里所售的早餐品种很少,除了三明治就是汉堡包,饮料也只有咖啡、牛奶和果汁,但用餐的老人们都吃得怡然自得。他们有的已经吃完了,正点着一根烟,悠然地看着报纸。我喜欢读日本作家村上春树的作品,他偏好第一人称写作,所以“我”总是一边听着爵士乐,一边烤土司、煮咖啡、喝威士忌。由于书中主角的年龄始终被描述为三十多岁,所以我从未意识到东京人的西化程度是不受年龄制约的。此时回想起来,村上先生出生于1948年,今年已经七十岁了,这位喜欢在神宫外苑慢跑的作家,也和周围的这些人一样是一名地地道道的东京老人。
此行的最后一天,我又看到了三五成群蹲踞在矮檐上的乌鸦。它们已经习惯了与人类共处,即便从身边走过,这些通体黝黑的家伙也能泰然自若。它们偶尔也会在楼宇间飞掠而过,但通常都飞得很低,身处下方真的会有种遮天蔽日的感觉。每到此时,我就会发出感叹,这哪里是印象中会衔起石子扔进小瓶里,需要用头脑才能喝到水的小鸟?在捷克语里,“卡夫卡”就是乌鸦的意思。或许是见惯了这些叫声凄厉的动物,村上将他为数不多以第三人称写作的一部小说命名为《海边的卡夫卡》,书中的主角更是给自己改名为“田村卡夫卡”。这个自称“最顽强的15岁少年”就是从东京出发,前往四国,开始了他的寻找自由意识之旅。但可惜的是,直到文章终了,他也未能找到。如同村上在文中所写,“某种情况下,命运这东西类似不断改变前进方向的局部沙尘暴。你变换脚步力图避开它,不料沙尘暴就像配合你似的同样变换脚步。你再次变换脚步,沙尘暴也变换脚步——如此无数次周而复始,恰如黎明前同死神一起跳的不吉利的舞”。

东京究竟特别在哪里?或许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答案,但至少于我而言,他的特别就如同不断变换脚步的沙暴。沉默与克制、守旧与变通,其实是为了挣脱。但所有的努力终究都是徒劳,只会带来更加牢固且无形的拘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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