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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话题 >与《琵琶行》的重会
哄童子眠,往往或须故事,或赖韵歌。就大多数人自小惯诵的诗歌来说,《木兰诗》句法流易,音韵响亮,实当是最合适的。以近一二代人好背诗的惯性,既有《木兰诗》起步,那么自然《长恨歌》、《琵琶行》也都会顺水推舟地跟上来,而或有如我妈这般能通诵《离骚》的助眠人士,则更是开言见功,兮些之间往往中者立仆,概莫能外。
近日来,在夜阑小窗下的絮絮叨念中,我也不免将那些儿时熟诵,却多年不曾再拾起的诗重过了很多次数。因我能弹几声琵琶,少年时代里向来最觉亲爱的篇目便是《琵琶行》了,故而这回重见,也是对它感味多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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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年代,吴厚元先生曾作过一首琵琶曲《诉》,小标题是“读唐诗琵琶行有感”。白居易以诗翻曲,吴厚元又以曲翻诗,二重演绎之下,论及效果则实已不止倚《霓裳》《六幺》出入开元,而更生带出了魏晋松风与宋元明月。韵字音声,吞吐往来,足见千古影事粼粼。
那首曲子很难。指法繁复,节奏恍怳,为表达女子欲说还休之态,缓切之间还加入了不少游离的后缀和前引,颇难把握。此外,更有拟古琴的吟绰和三指轮,长段连片的泛音,刻意引入的京剧板鼓点段和“钿头银篦击节碎”样“能弹多快弹多快”的快板——莫说再创作,单只能顺顺当当完成对普通演奏者来说便已殊为不易了。到我学琴时,《诉》便带着吴厚元先生的期冀、甚至可以说是野心被选入了十级曲目,而二把刀如我也始终未能彻底将它妥善地弹好过。
于是回头看去,我每每不免连带着对久违的《琵琶行》也顺便生出几分仰止。这心念不很符合我在诗学上的骄气,而随着岁序增长,对白居易观感起了变化,我便也久想抛下隔座的仰止,去重行会它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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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多数人童蒙时代都是喜欢过白居易的。他的诗歌热闹鲜艳,不多做掩映,情感衷肯,价值观也简明,不劳累自己,也未曾稍为难了读者。
在白居易而言,诗是器用:或掷以利事,或致以传情,总之但凡要创作,当须有个事由。这种写法无疑很合功利阅读者的口味——并无褒贬的意图,毕竟我们每个人在无力辨判的少年时代,都曾经是功利阅读者。
乐天诗有拔剑四顾的倾诉欲,但缺乏三薰三沐的进取心,故而渡河未济,登山不成而“闲来垂钓碧溪上”之后,只能“何似泥中曳尾龟”,而断无“忽复乘舟梦日边”的能力——或者与少年时的贫苦有关,他的诗体裁繁泛,格局却小,少敢挥霍,更莫说捭阖:动辄数百言歌行,却依旧单鞭行进不设分镜,其老实程度实已非止自爱,而近乎吝啬。
而既然下了吝啬这个词,倒不妨藉此再多说几句。
一自巫歌祷祝中临凡,又复从民间回归士族后,诗渐渐分化出了自己的质感和阶级。用一种庸俗的比喻看来,这质地和阶级和财富的积累其实自有相似之处——若将诗作的最终水准和张力理解为价值,那么在同样的近体格律约束下,我们则可以把一首诗的创作过程看成一个限定本金的财富增值游戏。
在这个游戏里,有的人掌悟到字眼碰撞可以生出复利(互文),有的人想到以小博大可以撬动投资(用典),有的人掌握了大量高级的嵌套玩法,重叠变幻,将小小一笔本金做出许多层次来,令行外人几乎看不出他最终变出了多少钱(造境),更有的人已不滞于价值本身,而开始思考能如何在增值过程中完成自我实现了(哲辩)。
而白居易手下的诗是定期账户。
他的大部分诗容量是完全可测的,边缘清晰,且盈利微小——说得更通俗些,即是有多大的口袋,便装多少话,若是想说的太多装不下了,就只好再去扯点布,把口袋拆开缝大一点——及至年老,面对一只同样大小的口袋,能说的话却没那么多了,便须往里填充一些塑料泡沫,防止被人看出了晃荡。
终其一生,他没能利用好格律诗的弹性,故而在后辈的李商隐之流已能用其吹塑出各种形态的巨型气球时,他还在老老实实地拿着自己的悲乐去衡校着体例容积。诗魔了一生,但大多数时间都在无序游走,这不得不令人觉得可惜。
究竟少年成名,如此勤奋又能长寿的诗人是那么少。
白居易的写法其实自有其传承的思想基础。
他问题往往在于拆分不足,又不愿做边缘探索,这和我国秦汉尔来的建筑风格是类似的:铺展空间换取时间,来求得一个流动的心理舒适区。
如“秦每破诸侯,写放其宫室,作之咸阳北坂上“,只作平面叠加,而不曾考虑去芜存菁,在原有的宫殿规模上完成精致化升级;又如万里长城,因山制台,每段与每段规格相类,有需求便继续延展,以为无穷飞动——其实说开了,都还是缝口袋。
这种非艺术性的做法或源于对实用性的重视,以及对调整既有格局的畏惧。纠其本质,均可称其为外部危机意识下造成的沉浸力不足,即我们常见的焦虑。
在白氏后来许多故作从容的诗作中,我们都可以看到这种惶惑的贫穷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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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及此节,则不得不回顾白居易的生平。
白居易出生在河南新郑一个“世敦儒业”的小吏家庭,是父亲续弦所出第一子,上面还有几个前房的哥哥。斯时藩镇割据,河南十余州多有战事,祖父母病逝后一家人在父亲安排下遂早早离乡,定居宿州符离。
他家庭情况有些复杂,父亲是母亲陈氏的舅舅。虽然按照陈寅恪、罗振玉等人的考证,或者他父母之间没有真正的血缘关系,但从白居易后来的态度来看,这桩婚姻的缔结仍不很见容于礼法。
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嫁给四十多岁的舅舅后为几个比自己没小几岁的男孩当继母,在几年内迅速生子、挑家,更复常年夫妻分离,颠沛客居,这际遇实在令人同情。而在这样的磨折之中,她患上了严重的“心疾”——或是今天所谓的精神分裂罢:她清醒的时候久作沉忧,而发狂的时候则常欲自戮。虽然后来白居易找了两名健婢看护,却最终还是没能拦阻住母亲在一次发作中投井自杀。这死亡不但极大地刺激了儿子,还几乎在数年后毁了他的政治前途。
白居易自己很不肯向人提起这层苦楚。他的诗文中,母亲是多病却慈爱的,一如我国诗歌里脸谱化的所有慈母,值得自己全力奉养。在一篇去浮梁向哥哥讨钱归来路上写的《伤远行赋》里,我至今记得这样的句子:“自我行役,谅夙夜而忧伤。惟母念子之心,心可测而可量。虽割慈而不言,终蕴结於中肠。”
写下这篇赋时,父亲已死在任上,白居易一家正处在最困顿的时光。
作为一个年少有文名的骄傲少年,白居易却无时无刻不在焦虑着该如何养家糊口。他日夜苦读中了进士,为了争取到京官的资格,还额外参加了许多考试。
无人提携,他只能自己下苦功复习。在这样的拼力下,他年纪轻轻便已鬓生白发,满脸皱纹。但好在他应考能力惊人,该过的考试,终于也都一样一样地啃了下来。
唐人有这样的记录:备考时白居易用以押题的一些模拟卷,如《百道判》、《策林》,都曾一时风行,畅销于诸多考生之中,而甚至后来皇帝下制诏,也用过白居易《策林》中自拟的参考答案。
苦读时代结束后,政治舞台的帷幕缓缓拉开,白居易真正地走入了长安城。
怀揣着早年的文名,他不知该如何与这繁华融合,却又不肯被就此淹没,于是他始终心怀警惕地站在自己的诗句里,不肯让风光冲垮。这种倔强在泼天的富丽中便渐渐转化成了矜然的自吝。虽然看到人家“门高占地宽”的宅子,他还是会微带酸意地自叹“终身不曾到,唯展宅图看”,但大部分时候我们看到的长安城里的白居易,对高第朝臣常带着底层衅念——这和他对皇帝常致感涕的恳诚忠心颇可对看。
朝中多恶,民间恒苦,在这样二元化的扁平理念下,他创作出了一众脍炙人口的新乐府,《卖炭翁》、《阴山道》、《新丰折臂翁》、《红线毯》……文本畅易,以诗作画谏,略如后世郑侠的《流民图》。
以诗法论,至少在唐人的水准而言,我认为诗的表达潜力是应该高于画的。康德说线条比色彩更具审美性质,而白居易的写法则显然是重色块而轻勾勒,没能应用到这一层优势。但从他“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的理念来看,这种直愣愣的写法或者在实用性上也的确是更易见效验。
在这效验里,我们颇能看到他火热过的真心。
为了对皇帝的信心,也图着养家的便利,即使对这座城池全无感觉,他还是决心留在长安。
他对职位要求是工资高些且不须下基层,以便于接应同样要待考的弟弟,也可为母亲治病、近身照顾,于是在左拾遗位子上被皇帝问到下一步想做什么官时,他脱口就选择了京兆府的户曹参军(大概相当于北京市的财政局长),而后欢欢喜喜第写了一首诗来晒工资:“俸钱四五万,月可奉晨昏。廪禄二百石,岁可盈仓囷。”
在官场路径里,这实则依旧是定期账户的风格。
又数年母亲死了,由于有司怀疑这是一桩虐待、甚至是谋杀案,经邻人指证,户曹参军白居易的母亲竟然是疯子的秘密终于暴露。及至后来武元衡被刺身亡,已不再是谏官的赞善大夫白居易上书敦促朝廷缉拿真凶,越职言事罪名一定,他母亲的死也就再度被翻了出来。
久为白居易那一组新乐府所苦的朝臣们瞬间找到了许多思路——他们指出白居易母亲是看花坠井而死,但他竟然写了《看花》、《新井》等诗,真是全无心肝——虽然那两首诗其实是写于母亲死亡之前的。但无论如何,在一片嘘声中,被迫裸露出疮疤的白居易就这样被贬为江州刺史。
上任途中,中书舍人王涯落井下石,说白居易不足以担任地方父母官,朝廷遂追诏将他再贬为江州司马。
江州是今天的江西九江,刺史是正四品,运气好能赐穿绯袍,而司马仅为六品,只能穿绿袍,即白居易后来时常叨念的司马青衫——虽然他常故作闲适,摆出荣辱不关心的样子(“吾观九品至一品,其间气味都相似。紫绶朱绂青布衫,颜色不同而已矣”),但在许多诗句中常能看到他对绯袍的向往。
“久眠褐被为居士,忽挂绯袍作使君。”
“假著绯袍君莫笑,恩深始得向忠州。”
“五品足为婚嫁主,绯袍著了好归田。”
“那知垂白日,始是著绯年。”
……
而看到这些,或许人们就可对他在甘露之变后对致使自己从刺史又追降到司马的王涯遇难颇无怜恤,而写下被诟病千古的“当君自首同归日,是我青山独往时”能有几分理解。
仿佛噙着泪花说出“我还是恨他”的岳云鹏吧,在艰难境地里的被侮,本也不那么好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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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及江州,终于便可来到《琵琶行》了。
白居易在江州自然是负着气的,但在负气中,他摆脱了尽忠的热念,寄意行游,倒比从前过得松快。遇到琵琶女的那番江畔送客,正是他贬谪江州的第二年。胸次渐平,一腔愤懑也已转为佯作旷达的内怨——这是四十四岁的他老年的开始。

白居易实则是懂音乐的。他解弹琴,善调筝,还有一副好嗓子,能唱得极浏亮的歌——但当然,以其“歌诗合为事而作“的主张,他对音乐的偏好也是理重于趣的。
后世的苏轼对白居易颇多心许,连东坡这个号也来自于白居易忠州时期的许多以东坡为名的诗,但不得不说,同样出入京畿,多历浮沉,也各有许多门类的爱好,但在唐宋不同财政体系造成的观念驱动下,究竟苏成了妙人,而白是个俗人。
譬如二人都曾常同妓女开玩笑,而苏轼不过是以“东坡五载黄州住,何事无言及李琪。却似西川杜工部,海棠虽好不吟诗”来逆挽一番,吊吊姑娘胃口,而白居易却往往自以为幽默地用力过猛,如给熟识妓女阿软的女儿起名皎皎,意在嘲问人家不知是“何汉女”,这便显得很是下作了。
他少年时活得太不易,故而很难在心理上真正与人结盟。对待比自己混得好的,往往有些酸意,而对混得太不好的,又不免很急于画出一道阶级区分,来保护自己心理上的下沉底线。即使对元稹这样的好朋友,也不免有时会有“我朱君紫绶,犹未得差肩”的较量之意。
故而这次浔阳江上的陌路交心更显得很是贵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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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便可回到诗的本身了。
因解音乐,白诗的韵律感算得上极好。起手便用轻促的入声韵,泛音几点,如见风痕水光。枫叶荻花秋瑟瑟一句色彩上佳——解释一句,瑟瑟在唐时常见的意思是蓝宝石(有说青金石,亦有说蓝玻璃,古人有瑟瑟枕,即是西域引进的宝石枕),故而此处既有簌簌象声,如闻风叶,又恍惚能见秋夜之碧色剔透。配合红色的枫林,白色的荻花,三种颜色、三样质地,很见妙处。
入声一句化景,却不再贪多,转韵入平,“主人下马客在船”,如江水平荡,乃见清空。不过这一句的好处也只在音韵上:“举酒欲饮无管弦”一句太急伏题,如小学生作文,未免笨拙——“无管弦”之憾该当交给读者感叹出来,如此下笔,直如扯脖子喊“啊,我十分悲伤”,实在不是诗的写法。
后句说不上好,但却不可或缺。有江有月才好放出琵琶来,定庵有所谓“低鬟小按霓裳,唱月底仙声,记否亲遇?霞宫侍宴,浑忘了、听水听风前度”,乃知和月和风,临水听香始是正唐音。
此后节奏仍佳。“琵琶声停欲语迟”,四支韵见妇人声如蚊讷之态,转入“移船相近邀相见,添酒回灯重开宴。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行句忽促,便一下子把主宾一干男子热烈忱切的闹腾劲儿托了出来。妇人未至而宴已重开,千呼万唤相待,直如回盛世京都南常乐坊的喧喧旧梦。合着后文琵琶女的往日青春回看,这一节强作欢会的草草殷勤则令人感慨——这感慨里,乐天的韵法和字速是居功甚伟的。
曲子描写是《琵琶行》全诗立起来的根本。白居易解识弦语,故而写得分外细致鲜活,纤毫毕现,以至顾随说他“《琵琶行》虽好,而似外国的”——本国审美惯抱以“花香不在多”的矜持,最好待此先彼,让人从水声天影里领略到一缕幽香,而琵琶行却是花团锦簇的,未闻香而先见满目芳华。
因木轴控弦容易脱松,且不同曲子定调也有差异,故而琵琶弹奏之前是要先调弦试音的。这种细节外行往往很难注意,即使看到也未必想到去写,但白居易却特地把这个画面切了进来,而且切得很成功——和前文的秋瑟瑟一样,曲子开始前这几声无调的空音是入境的起点,似乎与全曲无关,但在后面从缓进到急行,乃至最终的一大段炫技前,这几响却又不可或缺,仿佛揭开面纱前透进一线风丝的触感。
因常作马上乐,唐代琵琶尚是横弹,须用拨子而非手弹方能保证触弦角度,故而大珠小珠落玉盘也绝非后来人们惯以为的轮指,而是急速回旋的拨子声。当代琵琶大师方锦龙先生善弹五弦琵琶,更着力复古,曾有一段持拨的唐音演绎,今人一见便知——于是在声音之外,“转轴拨弦三两声”里,熟悉琵琶的人还能脑补出妇人从半遮面的竖抱将琵琶转为横抱,又从弦中把拨子拿出来的过程。从开宴到行曲,这一句则无异一个小仪式感。

调弦的过程止于“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自弦弦而声声,乃知左手仍未动作,仅右手拨子在作琶音。此句依然字笨,但音节下得很是硬道。连用不得志三个仄声,仿佛冯默风打铁,一下接一下,颇见委屈自弃,而与前般“掩抑”也意味相合。此句将音声与心语衔联起来,这种交代和对映在曲子开始前不可或缺——有“似诉平生不得志”一句,乃知“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是以曲相诉,音声交心,而非陈圆圆式说一段奏一段的苏州评弹了。
白居易写诗很是老实。指法一回,音声一回,一段说一段的话,两厢里互不穿插。这写法不太高级,但所幸《琵琶行》前半实在节奏极好,鞭子抖起来一个圈接一个圈,却也不难看。
他的指法描写颇得还原度——这从他看《霓裳羽衣曲》画卷便能识断演得是哪一节也可推断。
后四句中,“初为霓裳后六幺”乃是分界线:据考证,《霓裳》调是由缓入拍,如“散序六奏未动衣,阳台宿云慵不飞”,故前言“轻拢慢捻抹复挑”,而《六幺》却是琵琶善才们常用以炫技斗曲之作,琵琶女自出机杼,将二曲生衔,上接《霓裳》后段的快板,下行《六幺》的“花十八”急拍,乃有下拨如雷,大小弦齐飞之相。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此四句拟声、疏密、韵调均是极佳——大弦小弦音色之分别,自也是对乐器甚熟之人方能辨析,我弹琵琶十数年,却也更想不出四字能将嘈嘈切切替代稳了。
后段是音声描写。这一节则没跟上劲道——大致曲子的缓急表现出来了,但下字都不动人。有比无兴,人家是“不道破一句”,而他则是句句都要说破。
“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与元稹“冰泉呜咽流莺涩”、“冰含远溜咽还通,莺泥晚花啼渐嬾”、“风入春松正凌乱,莺含晓舌怜娇妙。呜呜暗溜咽冰泉,杀杀霜刀涩寒鞘"均意象相似,盖写曲便越不过流莺冰水,刀枪杀伐去,至多加以打碎瓶子、扯裂布料等生活物象,与李贺的《李凭箜篌引》、《听颖师弹琴歌》之"芙蓉泣露香兰笑"、“暗佩清臣敲水玉"相看,则徒见其笔拙意短。
“冰下难”三字是龚自珍外公段玉裁训诂正来,从前则是传为“水下滩”(我儿时背的是这一稿),段氏认为与前句属对,难之于滑则说得通一些,但无论哪种解法都不见其佳——用冰用泉,如能草带一笔,转出“浮生恰似冰底水,日夜东流人不知”的意味,倒还不枉费物象,可惜白作全没化出这一节。
随即的“此时无声胜有声”忽如隔座点评,虽在听曲的情境中也未为不妥,但究竟突然从乐声中抽离一霎,后番银瓶乍破之后重归岑寂,力度便减了五分。
然而当然,“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依然是大好的结语,日光七彩,终还一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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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妇人自诉。娓娓道来,语言之中仍有缓急,“十三学得琵琶成”尚见从容温和,似宫女谈往,而至“钿头银篦击节碎”,入平生得意事而转至急切,却如见卡门一段没心没肺的热辣旋舞。
从五陵年少行至秋月春风的这段小块板是带着胡风的——小序中说,琵琶女自小跟着穆曹二善才学琴:善才乃是琵琶高手之意固不多言,穆曹则均是昭武九姓之一,乃乌兹别克的古民族——粟特人,天然也便较中原多一段欢喜热烈。
言及“曲罢曾教善才服”,我每每会想起一段康昆仑和段善本斗琴的故事。
说某次长安大旱,两市搭楼祈雨,东街康昆仑以新翻羽调奏《绿腰》(就是《六幺》)于彩灯楼上,以为妙绝,而后西街一女郎亦抱琵琶登楼,以枫香调同奏《六幺》,“及下拨,声如雷,其妙入神”,将康昆仑镇服,欲拜为师。女郎更衣后重见,却原来是著名的琵琶僧段善本(即元稹《琵琶歌》中李管儿的老师)假扮的。段善本对康昆仑手法的评价是:“本领何杂耶?兼带邪声”,又说他需不近乐器十数年,忘却以前的本领,方才可教——后来段将康收归门下,果然从基础纠起,终授以《西凉州》。
这段故事仿似传奇小说,同曲相争,词调相抗,仿佛马钰为郭靖演示“枝击白猿”,又有似令狐冲感喟的“其实同是一招'有凤来仪',在林师弟剑下使出来,又或是在师父剑下使出来,岂能一概而论?石壁上使棍之人能破林师弟的'有凤来仪',却破不了师父的'有凤来仪'。”

而在这篇故事里,我此时想说的实是段善本所谓的“邪声"。
康昆仑亦属昭武九姓之一,是康国——即现今新疆一带之人。他自陈“臣少年初学艺时,偶于邻舍女巫授一品弦调,后乃易数师",故而段善本所谓的“邪声”实指其琵琶底子是原生态的胡风音乐,而非长于长安、本土化过的琵琶。于是反视琵琶女的师承穆、曹二善才,我们则可知她少年时善奏的《霓裳》、《六幺》,应该也是以胡人音乐打底的,故而热烈花俏。明了此节,再看“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这种非中国化的喧闹场景方才使读者见怪不怪。
与前文“添酒回灯重开宴”,呼唤而出、联席静听的汉人式殷勤相比,琵琶女少年时代所惯的应是兴至则斗琴舞歌、“今年欢笑复明年”的宾主相喧。
相照以如今颇带有汉人审美的幽怨“去来江口守空船,绕船月明江水寒”,方知道她的梦啼其实并非汉文化里常见的“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式的感慨,而更多是一种原生气质被彻底异化清洗的无所适从了。
全诗实则至“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则可止。然而白居易写诗实在太抛不开自己(后来到了杭州所作《霓裳羽衣曲歌》也是如出一辙,总要强加一段带着详细地标的遭遇),故而后半段絮絮叨叨如祥林嫂,则乏善可陈。其“春江花朝秋月夜”与前番“秋月春风等闲度”在词象上出现如此粗暴的无意识重复,更是歌行所忌。
于是不出意料地,行文至最后,他把自己从一众掩泣的宾客里单拎出来给了个特写:“江州司马青衫湿”。在这一刻,月夜与琵琶女,其实都已不再在他的眼中。他的感慨,已彻底回到了自己的青衫穷途,故而末段琵琶女重操琴的处理,也便分外草草了——我以为实在可惜,最后这段“凄凄不似向前声”经过一番倾诉交流,气质上已从胡入汉,若能仔细经营一番词句,或是能收奇效的。
然而《琵琶行》如此结尾,却也是白居易性格必然。少年贫寒,家庭支柱,他必然是最为爱惜自己的。做了一次惊弓之鸟后,这自惜也将必然成为他艺术上的喉头锁,和仕途上的护官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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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说一句,同为深夜舟中相逢,我是更喜欢他来到江州路上所作那首《夜闻歌者》的。
“夜泊鹦鹉洲,秋江月澄澈。 邻船有歌者,发调堪愁绝。 歌罢继以泣,泣声通复咽。 寻声见其人,有妇颜如雪。 独倚帆樯立,娉婷十七八。 夜泪似真珠,双双堕明月。 借问谁家妇,歌泣何凄切? 一问一沾襟,低眉终不说。”
戛然而止,分寸分明。歌者无言,闻者也不必咀嚼。留手而不见瑟缩,这其实才是真的“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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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州以后的白居易无多可说。
那个为感激朝俸而矢志直言的热血中年已经死在了这场贬谪里。他依然干活儿,也依旧展示着对百姓的关怀,却不再肯显露自己的任何意图——倒是这样以后,他的仕途走得更顺了。
处级的江州司马、司局级的忠州刺史、回归中央的司门员外郎转客郎中知制诰,终于服绯。之后从中书舍人请求外调至杭州刺史,三年返洛阳任太子左庶子,及至此时,终于自己买上了豪宅,蓄起了家妓。知苏州,从马上跌下申请病退,文宗继位复起用任秘书监,穿起紫袍,赐金鱼袋,荣升副部。任刑部侍郎时,白居易被封为晋阳县男,首次有了爵号,食邑三百户,加入了他少年时所鄙夷防备的贵族集团。更后自太子宾客迁河南尹,太子少傅,终于在刑部尚书置上退休,相当于今天的正部长。
官越做越大,人却越耽越虚。
晚年的白居易用庄子和陶渊明一些边角料为自己盖了一座心灵避难所,修成了万世不关心的利己主义。庄子的坦然、陶潜的浑质,在白居易这里被扭曲成了一首首经济账,与一番番的自惜老朽,自甘平庸。
实用主义如他,最终选择了一种更上算的活法皈依。而少年的忱挚、中年的失意,也便只能随着那样繁复华美的《霓裳》《六幺》,裹挟起一去不复返的唐王朝的余热,永久沉入元和十一年的江月中了。
(全文完)
(公众号:李让眉此间清坐)

附:琵琶行
元和十年,余左迁九江郡司马。明年秋,送客湓浦口,闻舟中夜弹琵琶者。听其音,铮铮然有京都声。问其人,本长安倡女,尝学琶琵于穆曹二善才。年长色衰,委身为贾人妇。遂令酒使快弹数曲。曲罢悯然,自叙少小时欢乐事,今漂沦憔悴,转徒于江湖间余出官二年,恬然自安,感斯人言,是夕始觉有迁谪意。因为长句歌以赠之,凡六百一十六言。命曰《琵琶行》。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
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
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
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
寻声暗问弹者谁?琵琶声停欲语迟。
移船相近邀相见,添酒回灯重开宴。
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
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
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幺。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
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
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
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
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
沉吟放拨插弦中,整顿衣裳起敛容。
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虾蟆陵下住。
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
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
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
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
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
弟走从军阿姨死,暮去朝来颜色故。
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
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
去来江口守空船,绕船月明江水寒。
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
我闻琵琶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唧唧。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我从去年辞帝京,谪居卧病浔阳城。
浔阳地僻无音乐,终岁不闻丝竹声。
住近湓江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
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
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还独倾。
岂无山歌与村笛?呕哑嘲哳难为听。
今夜闻君琵琶语,如听仙乐耳暂明。
莫辞更坐弹一曲,为君翻作《琵琶行》。
感我此言良久立,却坐促弦弦转急。
凄凄不似向前声,满座重闻皆掩泣。
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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