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爷爷
不念“爷爷”,已经二十一年了。今日偶然提及,我竟发现它还是温热的。
爷爷,在我八岁,他六十七岁那年就驾鹤西去了。二十年来,他清秀的音容和慈爱的笑貌一直停泊在我记忆里,但关于他更多的记忆在不可抗拒地模糊。他就像是时间长河里一个远去的浮漂,越来越远,越来越小,仿佛就要消逝在视野的尽头了。
但就在这样一个平常的闷热的午后,当我无意间倾吐出“爷爷”时,有关爷爷的记忆像高山上瀑布奔涌而来。待醒来,早已泪湿衣衫。
01
爷爷育有四儿一女,膝下有六孙四孙女。年轻时的他一直忙于政务,疏于照顾一家老小,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务都落在我那好强的奶奶和年幼的姑姑肩上。
从父辈对爷爷毕恭毕敬的神色里,我知道爷爷和他的几个孩子都不怎么亲近,但在我这个孙辈眼里,爷爷却是天底下最慈祥的人。
在我出生的时候,爷爷已经退休在家了,他有更多的时间陪伴在亲人身旁,他把对儿辈缺失的父爱加倍倾注在我们几个孙辈身上。在他的照拂下,我们也都茁壮成长起来。
自我懂事起,姑姑和三伯在城里卖衣服,大伯二伯在银行工作,爷爷也有一份熨帖的退休工资,这样的生活水平在90年代初在一个偏远的小村庄还算是富贵人家。但最让我骄傲的不是物质上的富足,而是精神上的充盈。
在当时知识普遍落后的语境下,父辈们都有较高的学识和体面的工作,刚正不阿的行事作风也远近闻名,我为出身在这样一个书香门第而自豪。而爷爷,就是家族中那个掌灯人。
02
再后来姑姑和两个伯伯都举家搬迁到城里,爷爷奶奶身边围绕的就只是两个小儿子和四个孙子孙女了。而四个孩子里,我最顽皮,也最得人心,再加上妈妈重男轻女的思想,爷爷奶奶对我总是格外关注些,我也从小就和爷爷奶奶亲。
没进学堂门之前,我白天跟着爷爷奶奶,眼看他们在院里支起了葡萄架,种起了菊花,也跟他们去戏园听戏,去城里送菜。到了晚上,妈妈给我洗漱完,我就悄摸摸地跑去敲隔壁家的门,爷爷奶奶早有防备给我留着门。刚一进门,我总听到妈妈在门外喊我名字,奶奶应了一声,她也就回去了。然后我们就开始我们三个人的狂欢。
爷爷从床内侧的被褥里掏出他的百宝箱,百宝箱里有世界上各种好吃的零食,冰糖、红枣、酥饼、绿豆糕、花生、芝麻糖……我们三个人就一起吃,有时候还有红枣银耳汤喝,吃着吃着我就睡着了。朦朦胧胧中总能听见他们用略带夸赞的语气数落我的机灵,我就装作什么都没听见,继续我的美梦。
03
夏日的午后,太阳嚣张的气焰弱了下去,穿堂里开始吹来丝丝缕缕的微风,鸟声也在耳畔回荡,我们仨就从混沌中醒来,竹床上还有三滩印渍。这时爷爷总会拎着板凳,去外面走廊乘凉,我也总会抱着我的小黄板凳跟在后面,坐在他身旁。
有一次我指着天空问爷爷,那是什么鸟?它为什么一直在喊嘎公嘎婆?它也有外公外婆吗?爷爷扑哧笑了,回答我说:“它们跟你一样也有外公外婆。”我摸摸头,似是而非。
那天那只鸟叫得特别清亮,也很有节奏感,我情不自禁跟着它叫,一应一和,我高兴坏了。再后来爷爷也加入了我们,我们爷孙二人就坐在落日的余晖里一遍遍地学鸟叫,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大自然的通灵。
好像到最后爷爷也没告诉我那是什么鸟,但这个午后却永远地定格在我脑海里,成了我沐浴家庭温暖的发源地。
04
无忧无虑的日子很快就过去了,我不得不像其他小朋友一样背上书包上学堂。再也不能整日和爷爷奶奶一起,便成了我对上学的最初抵触,再加上自己学知识比较慢,对上学更厌恶了。
但我从来没有想过逃学,也没有放弃学习,就包括最艰难的初高中求学生涯,我的这种蜗牛精神最早也是起源于爷爷的肯定。
因为功课跟不上,每天放学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搬一把长凳子和椅子到院子,然后埋头练字。一练就练到天黑,有时候吃饭都顾不上了。
记得上学第一堂课就拼写a 这个字母,老师告诉我们第二笔就像个伞钩儿,我回家就一边写一边念叨伞钩儿。爷爷过来打趣说,这个不是伞钩儿,明明是个汤勺。
我生气地说这是伞钩,爷爷说我写得不像,我就急哭了。爷爷说,“你这么爱写,赶明儿我写一箩筐,让你挑到学校去”,惹得大人们捧腹大笑,但我不为所动,擦干眼泪继续写。
“这孩子将来是个读书的料”,这句千里之外的声音瞬间击中了我,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插上了勤能补拙的旗子,使得我日后在面临繁重的学业和求职压力时,都能安然度过。
05
那是1997年的冬天,灰蒙蒙的天和凄厉的北风好像永远没有尽头。人们纷纷穿上了厚厚的棉袄,病重的爷爷也换上了一床厚厚的棉絮,每个人嘴唇泛着红紫色的光晕,只有爷爷的嘴唇结了一层层茧。
一天深夜,妈妈叫醒了熟睡中的我们,催促我和弟弟快点穿衣服,他们没有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但从爸妈仓促的语气里,我知道最害怕的事情要发生了。
爸妈牵着我来到爷爷的房间,这时屋里站满了人,我们并排站在伯伯后面,大家肃穆而立,小声啜泣。我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包围,我不敢看病床上的那个人,我害怕那个人就是我熟悉的人。
但我还是睁开了眼睛,此时的爷爷面如枯槁,气息奄奄,一只颤抖的手不停地指着自己的嘴。我多想冲出人群去握紧他的手,但严肃和危急的气氛不允许我这个小孩胡来。
我轻声问爸爸为什么大家都不去帮爷爷,妈妈示意让我小孩子不要乱说话。后来伯伯把一个老虎钳子慢慢伸向爷爷的嘴里,试图作出努力夹出爬在爷爷喉咙里的怪物的样子,最后什么也没夹住。爷爷的手慢慢地放下来了,他一点点地安静了。
再后来,哭声骤起,爷爷就在我眼皮底下溜走了。想到那个陪我学鸟叫,给我温情的人就要消失了,我也跟着急哭了。
06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亲历死亡,没想到失去的人竟是我最和蔼可亲的爷爷,虽然那时我年龄尚幼,但我永远也忘不了他最后留给尘世的一双无助的眼,也让我对死亡有了最初的体悟。
当我再回学堂,我的衣袖上多了一个黑纱臂章。看着它,我就知道爷爷再也不会回来了,眼泪也哗啦啦地往下趟。
爷爷去世的后几年里,总有人问你还记得你爷爷吗?我每次都斩钉截铁地说,我当然记得,而且我一辈子都不会忘。长大了,久远了,再也没人再问起他,我也渐渐关上了回忆的匣子。
有些人,有些事,经过时间的洗礼,我们以为我们早该忘记了。但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你会发现,它在你记忆的长河里熠熠生辉。
记忆淘尽的永远是那些不重要的东西,而那些重要的东西只会越来越清晰可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