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皮姨妈
麻皮姨妈比我母亲大三岁,听我母亲说,麻皮姨妈是真的命苦,十个月大的时候,她母亲一大早去鸡窝掏鸡蛋,谁知才蹲下来打开鸡笼的盖子,迎面一条青蛇直挺挺地立起对着她,把她母亲唬得当即面色铁青,一口苦水上涌,生生地苦胆破裂魂飞魄散。农村办丧事是把死人放在门板上抬出去,当麻皮姨妈的母亲被停置在门板上时,麻皮姨妈饿得受不了,小婴儿呀呀地叫着往母亲的尸体爬过去,拼命用肉嘟嘟的小嘴去咬母亲胸前的乳头,旁边办丧事的人看得全都落了泪。
麻皮姨妈的父亲虽然没有续弦,可也没心没肺地不管女儿,尤其表现在她五岁时生的一场天花病,一般生天花的孩子会脸上身上长水痘,又痛又痒,需用绳子绑住手脚防止她乱抓头面留下伤疤,这一套麻皮姨妈的父亲是不懂的,也不想明白,所以不可避免地,就造成了麻皮姨妈一生的遗憾。
满脸伤痕的姨妈因此成了个丑丫头,她免不了从此自卑,同时又是倔强敏感的,父亲常年在外忙碌,之后又娶妻生子终于搬家去了其他的城市,她便轮流在远的近的亲戚家里寄养,许多人都嫌弃她,十岁的光景时,有个亲戚见她衣衫单薄,便从家里翻出套补丁叠补丁的旧衣裤送过来,谁知被她寄养的那家大婶当即劈手夺过去,喝道,“她也配!”
这一句话肯定成了她少年时最具代表性的阴影,而她也因此养成了受得住任何眼色与鄙弃,于夹缝困境中讨生活的能力。
麻皮姨妈十四岁时终于被送到我外婆家寄养,外婆温柔善良,尝尽人情冷暖的麻皮姨妈终于感受到了来自家庭的温暖,也从此把我外婆视作世上最亲的人。
从十四岁到十八岁之间,或许是麻皮姨妈人生中难得的平静时光,每天和我母亲一起上学放学,逛逛小吃摊,偶尔从大人那里要些零花钱看场电影,可惜好景不长,在那个革命的年代里,年轻人高呼口号,传达着来自伟人的指示,麻皮姨妈毫不犹豫地投入了上山下乡的狂潮,她跑回来向我外婆要户口簿,外婆自然严厉阻止了她,然而倔强的麻皮姨妈是很“鬼”的,同时亦是冥顽不灵的,或许存着要打开一片新局面的好胜心,她竟然偷了户口薄自己去办妥手续,被组织安排到贵州开荒。
当得知一切木已成舟后的外婆当即晕了过去,醒来后大哭道,“小娘呀(宁波人把小女孩称作小娘),你可知道,从此你就是死了,也回不到我身边来了。”
这话在五十多年后的今天,麻皮姨妈才痛心疾首地承认了,当然,更重要的是,直到我外婆去世,她都没有见到最后一面。
一颗红心的麻皮姨妈在贵州果然吃了很多苦,好在她从小也是在烂泥加白眼中一路跌跌撞撞的存活过来,贵州的贫困与边缘化,对于她,不过是从level8降到level10的程度而已,而对于许多娇滴滴的城市知青,却是整个世界的粉碎性重组。
她很快地融入了当地人群,与农民结婚,下田种地,在后院养鸡养猪,手脚不停同时朴落落一路生了五个娃儿,在当时,大家的生活水平都是至低到至低,所有人胼手砥足累死累活不过就是为了糊个口而已,然而要强能干的麻皮姨妈硬是带领全家人杀出一条生存之道,用她女儿的话来说,即使是最苦的日子里,一家人依旧吃得饱饭,偶尔还能杀鸡吃肉。
改革开放之后,麻皮姨妈更是发挥了她的远见与交际手段,她大方好客,善待同事,巴结上级,或许是因为从小缺少母爱,她总是把自己骨肉放在重中之重,将家庭团结视作头等大事。
几个孩子纷纷长大,在当地找到工作,再组成家庭,如一株移植后的藤萝,枝条与根须同时奋力伸展,四通八达,最终牢牢地扎根于这块土地。
高铁通车后我陪母亲去贵州看到麻皮姨妈,见她脸上疤痕淡淡,掩不住原本秀丽的五官,她与我外婆同样是满月似的圆脸,干净利落,观之可亲。
母亲感叹说,麻皮姨妈真是有后福,人之初的一手烂牌居然打得顺风顺水,越来越旺,五个子女都有出息且孝顺,兄弟姐妹相互照顾,团结紧密,麻皮姨妈便是威风凛凛的一家之主,进退有度地指挥着全家人往康庄大道稳稳前行。
“我是再也回不去了!”麻皮姨妈搂着我母亲哭,念叨着在上海的老房子里的那些旧事,不过我觉得她也并不需要回到哪里去,丧母、失父、残疾、流放,一个弱女子竟然能禁得住种种厄运舛途,硬生生把绝境拗转至正轨,还需要说什么呢?生命力顽强的种子在任何贫瘠的土地上都能开花结果,待尘埃落定后再扭头往回看,那些痛苦多么苍白,那些屈辱多么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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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友194850659 赞了这篇日记 2020-06-24 23:03: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