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往火车北站的通宵公交，陪伴了成都每一位夜归人......

凌晨12点左右，从火车北站开往软件园方向的298路通宵公交慢慢驶入春熙路南口站。

竟然还有通宵公交？

我站在站牌前，内心涌起一股仿佛要去做坏事的紧张感，要不要上车？

最后，在师傅毫不留情即将关上车门的一霎那，我冲上车，并掏出刚充了两百巨款的天府通“哔”了一声。

我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便开始反悔，为什么要大半夜不睡觉来坐夜公交？

不过在看到面前这个加上司机不到5个人的公交，彼此相视无言，一束暖黄色的灯光透过玻璃车窗，打在空荡荡的蓝色座凳上，不禁让人感叹，这气氛可真微妙啊。

“小妹儿，好生坐稳，不要趴在窗子上头看，晚上的公交开得有点陡哈。”

我刚站起来，就被师傅的善意提醒本分地坐了下来，旁边塞着耳机的女孩笑吟吟地看着我，问我是不是刚下班。

我心虚地点点头，然后发出凌晨才下班的心酸感叹回应对方，生怕被人看出来我是一个半夜不睡觉，来坐夜公交思考人生的奇葩。

“我们这趟车就是为三种人开的，22点到凌晨1点，一般都是下晚班的人；1点到3点，上的几乎都是代驾；3点到5点，在荷花池和盐市口做生意的人就上来了。”

师傅说完猛踩一脚刹车，公交车便方方正正地停在了某个站台跟前。旁边戴耳机的女孩没拿稳手里的塑料袋，掉在了地上，顺势滚落到我座位底下。

我把塑料袋里头露出半截，汗津津的工作服重新装进去，捡了起来还给她。

“估计只有我们这些底层工作者，为了省钱，半夜下班才会选择做公交吧。”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接过塑料袋，目光有些躲闪。

女孩这话，反倒让我一激灵，同样身为社会底层，我却做不到像她那样能随便向自己或他人坦诚自己的处境，甚至有时还要用一些矫情和虚妄的东西来让自己看起来和别人不一样。

事实上，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都一样。

我把座位换到了女孩旁边，开始三言两语地聊了起来，公交车在空旷的成都街头晃晃荡荡地行驶着，为了听清楚她说的话，我一直保持身体前倾的姿势。

她说她在金牛万达步行街的饮品店上班，每天晚上差不多要忙到凌晨，掐点儿上298路，坐到省体育馆下，然后再骑二十分钟共享单车，才能到家。

想过住近一点，但那边房租太贵了，忍忍算了，年轻人嘛，还能折腾得起。

我刚想表示赞同，沿着这话说下去，结果她话锋一转，一语道破个中真相。

说到底，还不是因为穷。

她笑着笑着，突然叹了叹气，说，从家乡到这儿，300多公里的距离，想要停止漂泊的状态挺难的。

一旁的我，听完这话，脸上的表情也从轻松变得沉重了许多。发觉那个隔着车窗，挂满霓虹灯的城市，显得迷妄又魅惑，298路仿佛也没有了终点，不知开向何处。

我把目光收回重新落在她的身上，她用手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刘海，我注意到她食指上缠的白色绷带。

“切水果的时候划伤的，干我们这行比较容易受皮外伤。”

她说她准备干到年底，多攒些钱，好来年去学甜点，她比较喜欢这个，然后给我勾勒了近两年的人生蓝图，问我是不是觉得她太理想主义了。

“生活明明已经够艰难了，很多东西都望尘莫及，自己还想着那点随时会破碎的梦想，还觉得凌晨下班坐的夜公交，对我来说，是个温暖的存在。”

她说毕竟它能让她在无数个下班的夜晚，以最便宜的方式回到家，规避了站在马路边踟蹰舍不得拦下出租车的窘态。

我还没来得及找到准确的词去回应她的问题，公交车上的语音报站催促着她匆忙地下了车。

后来我在车上想了很久，觉得应该这样回答她，理想主义又怎么样，生活也并非没有奇迹发生。

40分钟的车程，298驶入天府软件园终点站，车里只剩下我和一个四十多岁的阿姨。

在24h便利店买了瓶苏打水，然后我便坐在站台上等下一趟回城的298。

阿姨背着她的包，慢慢地走在街边路灯最亮的地方，这条路没有尽头，她也未曾停下。

凌晨1点左右，我同一个代驾小哥，一个提着饭盒，刚下班的中年男人，两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在起点站上了车。

代驾小哥把他的折叠电动车细心地放在一个不挡道的地方，然后坐到我前面，拿出手机点开app界面和计算器，计算着今晚大概挣了多少钱。

手机屏幕散发出的微光，打在他脸上，我以为我会看到他嘴角上扬或眉头紧锁的样子，但却没有，那只是一张从头到尾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的脸。

我突然觉得自己是个可恶的偷窥者，看到一类人，就想从他们的生活去了解或勾勒这类人，但结果往往是以自己头脑中早已设定好的画面拿去加在他们身上。

跟大多数人一样，以为人生不是喜就是忧，生活不是幸运就是悲痛。

而事实上，欢喜和忧愁不过是生活的“偶然”，其他时候，只是毫无波澜的常态罢了。

算完后，代驾小哥把手机重新放回包里，侧过头看着窗外，慢慢地把头靠在车窗上小憩，当车穿行在东门大桥时，一大束暖黄色的光晕刚好落在他的身上。

此刻的光景，我们一起置身在城市最黄金的时光里，也算是生活中为数不多的“偶然欢喜”之一了。

司机一脚急刹车，让我从纷乱的思绪里头回过神来，那两个坐在前排的年轻女孩，正小声地交头接耳，聊到激动处，声音不免抬高了几个度。

“以前在北京上学那会，常常一个人去坐夜公交，插着耳机，坐在靠窗的位置，思考人生，那时候多文青啊.....”扎马尾的女孩对一旁的短发女孩儿说。

“对对对，我在成都上学的时候也是，那个地方没有夜公交，就坐白天的公交，花两块钱，坐到终点站，脸皮厚点直接不下车，坐它几个来回，哈哈哈哈....”短发女孩回应道。

“那个时候的时间过得多慢啊，我们还能坐在慢悠悠的公交上，去感知它带来的烦闷，悲伤和无聊。”

“对啊，人就是个欲望机器，永远不会安于现状，生活过悠闲了，显得太平庸无聊；过忙碌了，又觉得节奏太快，来不及感受....可真操蛋啊”扎马尾的女孩继续说着。

“虽然现在想起来怪非主流的，但在公交车上掉眼泪的事儿我可干了不少，现在想哭都跟得了泪腺闭塞似的，不知道怎么回事儿。”

“坐通宵公交，夜游成都，这种浪漫又心酸的事儿，身边就该跟一男的，两个人手牵手，说上点“你爱我，我爱你”之类的小情话，所谓的幸福大概也就那样了....”

作为后排无辜躺枪群众，在听到她们欢乐的聊天内容后，我默默地取下了耳机，关掉了音乐播放器，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像是一个想在公交车上哭一场，需要关爱的非主流孤寡人士。

短发女孩说完上面那段话后，两个人突然陷入了一阵沉默，她把旁边的玻璃车窗打开一个缝隙，风立刻汹涌地灌进车里，吹得她的耳环叮当作响。

“这也是我第一次不是坐在酒吧摇骰子，感受成都夜生活，而是坐在公交车上，在完全清醒的状态下，夜游这座城市。”马尾女孩首先中断沉默，开始了谈话。

“是啊，霓虹的光影，路灯的光影，挺美的，但没有几个人能沉下来，感受它真正的魅力，反倒是它看惯了我们抱着马路边垃圾桶呕吐的丑态。”短发女孩一边回应，一边把车窗关上，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

我听到这话，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看来会坐在公交车上享受难得的清醒时光，感受未曾感受过的城市夜景的人，不止我一个。

而她们所表达的，也正是我内心翻涌的。

窗外花花绿绿的霓虹灯开始肆无忌惮地晃荡，街上店铺和行人依旧嘈杂，298再一次驶入春熙路南口站，我在这里下了车。

看了看手机，凌晨2点。

香槟广场对面，巨大的小龙坎招牌还在闪烁着，街上的行人，有埋头走路的，有一脸疲倦的，有哭的，有笑的，有疯的。

当明天的第一束光升起来，我们会明白：

时好时坏的生活，是常态；自由漂泊的日子，不知道哪天能停下；碰上偶然的欢喜和幸运，感觉也不差；沉下心来，对所有事物保持自己的清醒认知，更是难上加难。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生活仍在继续，就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