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向着与奔驰的火车相反的方向（四）
向着与奔驰的火车相反的方向 （四）
原创： 糟虑鬼 没茶茶会
虚空里的蝙蝠
打电话来的那个人是我上大学时交的女朋友。准确的说，我是她的情人。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也许是害怕节外生枝，她并没有告诉过我。叫我蝙蝠吧，她这样要求。据我所知，蝙蝠小姐已经结婚多年，婚姻圆满，育有一女。
那时，我们时常在外幽会。每次见面的地点和时间都由蝙蝠小姐决定，完全用不着我费心。相应的，我不做多余的事，与她保持着双方都能维持的关系，从未想过跨越那条线。所以相处的时候，我们并未生出过矛盾。我大学毕业那年，她女儿正好升初中，我们的关系也自然而然地结束。一个夜晚她给我发了一封邮件，简单的阐述了原因“女儿马上要过十三岁生日了，可能是青春期的缘故，心思也开始变得敏感起来，我不想我们的事情被她发现。”我平静的接受了。从那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过联系。所以，她突然打电话给我确实让我很吃惊。
她给了我一个地址。
我开着车足足花了两个小时才到。地点是一家汽车电影院，在一条公路旁的空地上。路的一边长着一排松树，不高，但是粗壮，在阴处显现出不甚友好的形态。空地上停着一辆红色的Coupe Quattro，车窗摇下了一半，蝙蝠小姐正吸着烟。
“哟，你好呀。”蝙蝠小姐见我来了，摇摇手向我打了个招呼，示意我到她跟前。
“你好。”我熄掉火，下了车，打开她副驾驶的门坐了上去。
许久未见，蝙蝠小姐并没有什么变化。至少从外表看来是这样。脸上没有一条皱纹，动作也一如既往的干脆利落，看不出年岁增长。较之过去，眉眼之间倒是多了几分风韵，添了几分沉稳。
“你这样盯着我做什么？怪羞人的。”她故作夸张的摸了摸脸颊。“我变老了很多？”
“不不，完全没有。蝙蝠小姐还是很漂亮。”我诚心夸赞。
“蝙蝠小姐？真是怀念。好久没听到这个称呼了。”蝙蝠小姐轻笑了一声，看着心情不错的样子，“我呀，这些年可没少花钱在这张脸上。如今听你这么说，这钱算是没白花。”她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脸，像是在向我介绍一件价值不菲的工艺品。
“看来是物有所值。”我应道。
“倒是你，变得不太一样了嘛。”蝙蝠小姐向我靠近，仔细对着我的脸瞧了起来。“这回可是真真正正长大了啊。”
“毕竟我也早过了三十了。”我被盯得有些不自在，不自觉地向后缩了缩身子。
“话不是这么说，长大成人这种事情啊，往往跟年龄无关。”蝙蝠小姐又拿出一根烟，自己点上，又递给我一支，抽了起来。“这可是我作为过来人的忠告哦。不要太拘泥于时间这种东西，太不牢靠啦。”
“怪不得。有这种想法的蝙蝠小姐当然不会老。”我点头。“但是身在其中，多少都会在意吧。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这么说，你认为我们是活在时间里的了？”
“从某种意义上，时间是一个评定标准。”
“某种意义上……”
“蝙蝠小姐不这么认为吗？”
“我有时觉得没必要，时间也不过是人类自己出于需要制定的规则而已。自己种出的萝卜如果不拿来煮汤岂不是很好笑？”
“这种话大概也只能从你嘴里听到了。”
“只有人类才这样在意时间。到头来只不过是为了方便起见定制的概念。人类的时间是一条直线，前后分明，方便规则。我看，这简直就是一件吃力不讨好，顶愚蠢顶愚蠢的事情。”蝙蝠小姐撇了撇嘴，语气中带着不屑。“所以说，要我活在时间里，不如让我活在靴子里。至少要小羊皮的靴子，柔软适中、御寒、走久了也不累。穿在脚上肯定安心。”
“哈哈。”我被蝙蝠小姐这般言论逗笑了。一时间忘记了久别重逢的尴尬，氛围变得轻松起来。
“我说，最近如何？”一阵安逸的沉默过后，蝙蝠小姐掐灭了烟，将脸再次转向我。
“都还过得去。不好不坏。”
“在做什么活计呢？老本行？”
“算是，之前也坐过办公室，但是总觉得不适合我，干不来太久。现在在画室教油画，兜了一圈又转回来了。”
蝙蝠小姐点点头，“如今住在哪儿？”
“西边的c区。”
“我记得那里好像没开发，荒的很。怎么不换个热闹又方便的地方？”
“房价比别的地方便宜，而且我也喜欢清静。那地方对我来说没得挑。”
“那方面呢？”
蝙蝠小姐后仰着身体，伸了个懒腰，咖啡色衬衫上面三个扣子都没有系。隐隐约约露出奶油色的内衣和若隐若现的乳沟。她的胸不大，但是形状漂亮，皮肤也足够白皙。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曾异常迷恋她柔软小巧的胸部。
“你是说？”
“别装糊涂啦。”蝙蝠小姐揶揄地笑着，用胳膊肘轻轻碰了几次我的肩膀。
“哦。”我低下头，思衬了片刻，“现在算是有一段关系。”我告诉她，并没有指出那段关系中的另一方也是一个男人这点。一是解释起来太麻烦，二是如今巴赫突然不见踪影，我心里多少有些不快。
“是嘛，太可惜啦。”蝙蝠小姐嘴里发出一声长叹，“不过我早就猜到了，给你打电话的时候就知道了。”
“我表现得很明显？”
“这种事情用不着表现，我只要一看一听就能猜个十有八九。”
我佩服地点点头。
“不过可惜了，我本来是想着要和你好好做一次的。”蝙蝠小姐耸耸肩，露出一个迷人的笑脸，“你觉得如何？在这个时间都能出来，你家那位不像是爱吃醋的主儿。”
我苦笑，心里想着，那位还不知道人在哪里呢，恐怕正在哪家度假村舒服的泡着温泉也不一定。“恐怕不太行。”我说。
“死脑筋。”蝙蝠小姐哼了一声。“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我抱歉地笑笑。不知为何，我虽然没谈过什么正经恋爱，但是对于性事，却不愿意发展得太过混乱。年轻时也有过一段日子，经常换女友，也从没发生过在关系维系期间同他人发生什么的情况。尤其是肉体上。不过反过来说，我对对方却没有这方面要求。对方要是哪天突然和我讲起，“喂！我昨晚跟另一个人上床了。”我也决计生不起气来。
对于关系，我只求简单直接，期间自己不惹上不必要的麻烦便好。一开始的时候，听到过不少“你很体贴。”“你好温柔。”等诸如此类的评价。不过时间久了，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会明白过来，这不过是自私胆小的利己主义的表现。换句话说，我在乎不起来。
“你这次突然找我，不会只是因为这件事吧。”我想起电话里蝙蝠小姐的语气，不禁询问起来。
“啊。”蝙蝠小姐仰起头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好久没见你，一时半会儿被你迷住了，正事儿都差点儿忘了。”她冲我眨眨眼，“我有件事儿要求你。”
“什么事？”我好奇地问，蝙蝠小姐向来是那种不需要求人办事，也不会轻易求助于人的人。她不缺钱，性格也高傲，人又能干，几乎所有事都能处理得利索又漂亮。
“说来话长，去我家里详谈吧。这样干巴巴地在这里坐了这么久，我腰都痛了。”
“家里？”我想起我还从未去过蝙蝠小姐的家，与她交往的时候也是。她似乎很注重隐私，连姓名都不曾告诉我，见面一般都约在高级酒店或者地处偏僻的旅馆。像这样子被邀请实属第一回，“我去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的。”蝙蝠小姐无所谓地耸耸肩，“你和我现在又没有关系，我只是以一位老朋友的身份邀请你罢了。怎么？不愿意？”
“倒不是不愿意。如果你不介意，我这边也没什么问题。只是这个时间去府上叨扰，不会不方便吗？”
“没什么不合适的。如今我算是自由身。”蝙蝠小姐伸出左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无名指上的婚戒已经不见了，像是最近才摘下的样子，指上还留着一圈浅浅的痕迹。
我若有所思地点头。“你离婚了？”
“某种意义上。”
“某种意义上？”这实在是一个模糊的答案。
“丈夫死了。”蝙蝠小姐轻快地回答。
“抱歉。”我记得蝙蝠小姐曾说她的婚姻还算圆满，但从没细说过。从她的种种表现也能明白事实确实如此，看不出她对生活有什么不满的样子。或者说，她从未把那一方面的事情透露给我。
“完全不必抱歉，人是我亲手杀的。”
“啊？”我一愣，一时半刻不知说什么才好。蝙蝠小姐倒是没有一点不自然，笑得灿烂，“从某种意义上。”
“某种意义上。”我重复她的话，在心里思考着。
“把车先停在这里怎么样？我的车跑得快一些。地方有些远，本来是想在电话里直接告诉你地址的，但是位置偏，怕你找不到，所以找了个折中的位置先见面。”
见我答应，蝙蝠小姐立刻发动了车子。
时间尚早，路上来往车辆极少。蝙蝠小姐开得很快，不出二十分钟就在一个分叉路口开上了山路。车上放着雷蒙斯的歌，因为睡眠不足的缘故，很快我就打起了瞌睡。
“睡一会儿没关系，还需要一些时间。”蝙蝠小姐轻声说道。我答应着，头靠着车窗很快就坠入了沉眠。
再醒来的时候，车停靠在一处小型加油站旁。天已渐渐发亮，我看见蝙蝠小姐在自动贩卖机处买了两杯咖啡，快步走回车内。“你醒了？足足睡了一个小时呢。”她递了一杯装在纸杯里的咖啡给我。
“谢谢。”我接过咖啡，咖啡的热度很快便传向我的手心，带来一阵暖意。摇开车窗，空气里没有风，带着又湿又重的潮气，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像是要下雨。”
“是啊，刚刚加油站的小弟告诉我，今天会下暴雨。山里的天气说变就变。好在我们马上就要到了。真要是下雨，这样的山路就危险了。”
“呐，你看。”蝙蝠小姐从窗子探出身去，指着远处一个方向，“已经看得见了，山上凸出来的那块儿，那个房子就是我家。”
我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远处一座房子。依稀能看见那栋尖屋顶的房子建在一处葱郁之间，还有窗子反射出的光亮。距离不算近，能这样看到说明房子不小。
“还有个十来分钟就到了。一口气开上去吧。”蝙蝠小姐将喝了不到一半的咖啡扔到车旁的垃圾桶里，咂咂嘴，评价道，“难喝至极。”
再次发动车子后，我才认真看起车窗外的景色。车子在弯曲的山路上平稳行驶着，虽是山路，但道路平整，景致也不错。这地方我从没来过，应该是某个郊区。山的颜色依然是偏绿的，树木和各种植物都长得极好，仔细一看，时不时能看到山间的几处房子。颜色和大小不一，建筑风格也不尽相同，不过不难看出每幢房子都经过精心设计，现在也正被悉心保养着。山上清静又不被打扰，大概是有钱人的聚集地。这样的地方看似悠闲，不过真要想在这里建个房子自在生活，那肯定要花费几倍甚至几十倍的价钱。
不到二十分钟，车子开过了一处橡树林，接着景色一转，视野变得开阔起来。一栋三层的气派别墅出现在眼前。整体来看，房子是木质结构的，像是个小型博物馆，带着一股压抑的高贵气质。房子四周虽然没有特意修建围墙，冥冥之中却给人一种拒人以千里之外的感觉。“这房子不欢迎任何客人。”我忍不住在心里这样想到。
蝙蝠小姐没有停在门前，而是直接将车开进了另一侧的地下停车库。库门是自动的，车子一靠近，坚实可靠的大门便徐徐向两侧延伸。蝙蝠小姐将车停稳，活动了一下头部，“到了，这地方够远吧？”我跟随她下车，停车库大得惊人。里面停满了各种车，不下二十辆。我虽然对车子不太了解，但一看便知，这里随便一辆车都够一个普通人半辈子的吃喝，不禁暗自赞叹。
蝙蝠小姐走到停车场一侧，那里有一扇暗红色雕花的双扇门。同样，那门徐徐向两侧打开，便知那是一个电梯。电梯门再次打开，就走进了一处空间通透的地方，像是一楼的客厅。一位模样年轻的男子守在电梯门边不远处的位置。见蝙蝠小姐来了，恭敬地行了一个礼。
年轻男子穿着一身黑色正装，剪裁得体的衣料将修长的身材装饰得恰到好处。正装里面搭配的是一件普蓝色的衬衣，打上了款式简单的暗蓝色条纹领带。男子模样甚是好看，五官形同完美雕刻，像是从各种角度看去都没有缺憾的艺术品。
蝙蝠小姐冲男子点点头。“为我们煮两杯咖啡好吗？开了一路，这会儿精神有些不济了。”男子听闻，微笑着点头，沉默无言地走到了房间另一侧的开放式吧台，煮起了咖啡。
我坐在蝙蝠小姐对面的软椅上，看看四周。房子的装修极为简单并没有任何刻意的成分。颜色以干净又沉稳的暗色为主，每一件家具和物件摆设都做到了物尽其用，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东西，整个房子都流露出某种统一的气质。
窗户很多，但都被窗帘盖着，透不进半点光，屋内的灯光也是整体偏暗的橙黄色。“抱歉，我不太喜欢刺眼的光，没关系吧？”蝙蝠小姐关心地问候。
“完全没有关系。”
很快，那位男子就端来两杯咖啡。一丝不苟地放在了我和蝙蝠小姐面前。“尝一口，M做的咖啡可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好喝。”
我点头，端起杯子尝了一口，赞道，“很好喝。味道够足。”
蝙蝠小姐似乎对我的评价很满意，“辛，这位是M。M，这位是辛先生。你们最好彼此认识一下，以后怕是要常来往，不要太生分才好。”
以后怕是要常来往。
我在心里琢磨着这句话的意思，起身友好地与那位被唤作M的男子握了握手。M的手心干燥又温暖，给人一种安全可靠的印象。
“这样一来，大家可算是互相认识了。接下来的事情就好谈了。”蝙蝠小姐吁了一口气，“不过，我得先睡一觉才行。阿辛，抱歉，我太困了。不管如何我得先睡一觉。一切问题都等到醒来以后再说。怎么样？你也在这里休息可以吗？等我们都休息好养足精神再好好谈事情。”
我点头同意。“没什么不行的。说实话我也累得很，脑子还不清醒呢。”
“和我睡在一起是不是不愿意？”蝙蝠小姐笑意浓浓地对我开起了玩笑，想了片刻，“让M带你去客房好不好？虽然好久没有人用，不过保证一尘不染。”
安排完毕后，我和蝙蝠小姐互道好梦。跟着M上了二楼，走到左侧最里间的房间。打开门，M做了个“请。”的手势。我向他道谢，他也只是礼貌地笑笑，并不说话。
与M相见虽然短短不过半个小时，但是在这段时间里，他全然一个字儿也没说过。从外表看来，他不像是那种冷漠少语的人，颜色健康的嘴唇时常挂着亲切的笑意。
来不及多想，我就被再次涌上来的困意夺去了思考能力。我不是能轻易入睡的那类人群，不过，这栋房子似乎带着某种奇妙的魔法，正要迫不及待的将我拽入睡眠世界。我的意识很快松垮。M替我关上门走出去后，我就倒在了床上，脑中混沌不堪，全是些蝙蝠小姐对我莫名奇妙地表白和不知身在何处的巴赫。
一阵头痛后，我再次陷入了深沉的睡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