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雨
外面又下起雨来了。最近的雨水充沛得近乎泛滥,益显其无用,犹如回忆。
我常想,回忆是这世上最可恨的东西,它是甜蜜的毒,引诱你啜取一口,却不觉在暗中咬噬着寂寞的灵魂,以益显其寂寞。然而人为何又总是不自觉地追逐着那早已逝去的幻象,给那本已惨淡的生活再抹上一层惨淡的雾呢?这是我想不明白的事。
为了这原因,我难以忘记那次对游老师的拜访。说是追悔也罢,遭了打击也罢,我总不能忘了那次对他的印象。
那是七月酷暑里的一天,我去拜访已在某大学里谋得一份教职的他。
我与游老师的上一次见面,还是在我本科时的第一个寒假。那时他已经被我的母校逐出,准备要回家乡另谋生计了。这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之后虽然又有一些联系,但并没有见面,后来连这种联系也断了,到如今,也有三年了罢。
他离开那个小城镇的中学之后,据说在家乡的一所中学又找了一份教书的工作,薪水并不高。后来听说连这份工作也停了,专心攻读。过去我跟他发牢骚说要去“归隐”时,他半开玩笑地说他那儿还有几亩良田,若我来,必定“倒履相迎”云云。
然而我终究没有去“归隐”。本科毕业后,我考上了另一所大学的研究生,日子倒也清闲。然而我既无学术研究的宏志,亦无到外面闯荡的气魄,便仿佛自然而然地留在那所学校里当辅导员。这时,我忽然想起了他。
游老师的年纪在三十五岁上下,比我大不到十岁,实际上算是我的兄长辈。在中学时,我和他也颇有点类似于“亦师亦友”的关系,是可以随便说话的。
我在那所中学读初中时,就听说过关于他的风言风语。同学都说游迈之老师得过乙肝,而且性格似乎很暴躁,都不太敢接近他。而他的样子也像个病人,个子不高,极瘦,脸色黄恹恹的,头发虽不长,却总是乱得个鸟窝,身上的衣服总比别人多穿一件。
游老师最初是作为心理老师被已经退休多时的老校长聘请过来的,后来也兼教语文,历史,政治等别的课程,哪儿需要他就去哪儿,仿佛万金油一般。他本来的办公地方在旧的政史地科组那里,不过别的老师平时是很少到那儿去的,通常只有他一人坐在最后一排靠左的位置,工作,看书,抽烟,或者和学生聊天。座位后的墙上有时会挂着中国历代帝皇图的挂历,或一副他自己写的“岂有文章觉天下,忍将功业误苍生”的对联。
我们学校设在一座小山上,周围都是密匝匝的树木,又因为纪律管得很严,晚上自修时,周围是极静的。只有游迈之一人的政史地科组办公室显得很清疏,晚上来这儿时,搬一张椅子坐下,可以和主人喝酒,或饮茶,窗外树声沙沙,门外的风从走廊吹进屋里,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在那儿,经常能碰见有着各种各样苦恼的少年少女,偶尔还有他们的家长,和老师。
我高三的那年,也是游老师在我们学校工作的最后一年,副校长辟出一间课室装修一新,用作他办公的地方。明亮的吊灯,柔软的沙发,铺上了地毯的地板,这一切配以“心理辅导室”的门牌,和简陋的政史地科组不可同日而语。但我并不喜欢,仍然怀念政史地科组破旧的木椅木桌。游老师经常和我脱了鞋坐在地毯上,“坐而论道”,依然请我喝酒,饮茶。虽然他是得过乙肝的人,不过我至今还没有任何被他感染的迹象。但即使是如此,感觉谈话却也比起在政史地科组那时要拘谨了。
高考完了之后,有一次我回校在校道上见到他,他剃了个光头,戴着一顶圆帽盖着,据他自己说是某个病的后遗症。那时他已经决意要走了。游老师走后,一个实习生就接了他的班。那个实习生原本是他介绍进来的一个师妹,后来他和我说起,似乎也工作得很辛苦。
那天是我最后一次被邀请去“心理辅导室”。我自认考得不错,对于未来似乎有了一个朦胧的轮廓。游老师却比以前沉默得多,有时只是对我咧嘴一笑,并不说话。时近黄昏,夕阳异常的刺眼,从百叶窗整齐的罅隙斜斜照进来,辉煌得令人觉得莫名惆怅。
之所以想到去拜访他,也是因为工作的方便缘故。暑假到来,学校的招生工作也随之展开。按理说,我并不喜欢招生,旅途多劳累,日程又甚紧,在所在地亦不能从容盘桓。最为可厌的是,同行之人大多言语无味,令人不胜其烦。今年学校人手稍宽裕,我本也不一定要去,却因为知道恰好可以安排到游老师的城市,想我不是在邮件中答应他会“抽空”去拜访他么?现在时机正好。
因为许久不见,又念着师生之间的情谊,我想着应该带一件礼物去见他。然而带什么去好呢?
我忽然记起在大一时,因为我在大城市比较方便的关系,他曾托我帮他买一套K大出版社出的《春秋公羊传注疏》,后来因为种种原因,竟没买到。我往全市最大的购书中心跑了一趟,终于买了一套回来。但又担心如果他后来又买了,那岂不是白送?想到别后多日没有与他联系过,而他以往是喜欢看我的文章的,于是我便把这几年写的诗文汇成薄薄的一册,去印了出来,在扉页写上“游师惠存”几个字。
我把两本厚厚的《公羊传》和一本薄薄的集子放进行李袋内,带着它上了车。
游老师所在的大学,是在所谓的“千年古都”,离南方颇有些路程,幸好高铁将旅行的时长缩减许多。在我无目的地观看着车窗外消逝的风景数个小时,我的同行之人在消磨了无数的鸡爪、鸭脖、辣条、瓜子等若干零食之后,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到达的时候是下午,工作是翌日上午才开始。我所在的小组晚上八点开会,我决定在这之前先去游老师家——就在他所任职的大学里,离我们下榻的酒店并不远。
现在正是夏季最热的时候。古都的气候比我想象中更为炎热,而且极为干燥,下午的太阳照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灰黄的空气中像是无时无刻不飘荡着尘埃,夹杂着食物腥膻的香气,吸入胸中有一种粗粝的不洁感。我喝了好几罐冰镇过的饮料,然而这儿的冰箱似乎比起南方的功能要差得多,饮料只是比较凉一些,远不及真正的冰镇过的畅快。
不知道是否因为既热又渴的缘故,我的精神有一点虚浮。游老师在电话中说会在大学的南门等我,果然,在我到的时候,他已经站在那儿。
我一眼就认出了他,而他还在四处张望。我喊了他一声,他转过头来就看到了我。
从外貌上来看,游迈之和我印象中并无差异。在我中学时,他的年纪其实还很轻,但看着却像个中年人。现在他也还是像个中年人,或者说,他的年纪终于和外貌对上了。不过我发现他稍稍变胖了一点,肤色也比从前要黑,显出一种有活力的健康气息,背虽然还是微驼着,却不让人觉得像以前那般佝偻。
他不紧不慢但很轻快地走着,带我走到他的宿舍。这栋五层的楼房和我所在学校的教工宿舍看上去很像,唯一的差别大概是要更旧一些。他告诉我这是入职后学校分给他的,两房一厅,七十多平方,不大,但足够了。我点了点头,说:“挺好的。有了住的地方,才能安心搞学术。”他笑了笑,不置可否。
游老师的宿舍在二楼。开了门,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马上从沙发站起来,朝我们走来。
游老师很亲切地对我说道:“这是内子,姓朱,叫朱凤,凤凰的凤。”又用同样亲切的语气对女人道:“这是我在XX市教书时的学生,。”
我惊讶地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女人。她中等身材,穿着浅粉色的宽松的裙子,有一张温柔可亲的圆脸,颊上有几颗浅浅的雀斑,露出来的抱着婴孩的手臂圆润却不给人肥胖之感。她年纪大概并不大,也许比我还要年轻上一两岁。
她正微笑着看着我,带着少女的天真与妇人的慈柔,说:“你好呀,我早就听他说起过你了。”
“你好,……”我稍稍犹豫了一下,才加上一个称呼:“师母。”
她与游老师都立刻便笑了。
“不用这么客气,”游老师显得快活起来,把手按在我肩上,“我们早已不是师生,现在是朋友,我虚长了几岁,你顶多能喊她一声‘嫂子’!”
我感到不好意思,便没有说话。幸好游老师已经请我在铺着凉席的椅子上坐下了。我环视着屋子,脑海里闪过的却是那个阳光刺眼的“心理辅导室”,然后是冷清的政史地科组。
是因为下午强烈的阳光吗?
庄子。《晋书》。死便埋我。林中路。拯救与逍遥……
多年没有出现过的词语竟然一股脑地向我涌来,我感到恍惚了。
我环视了一下房子。家具旧而不脏,东西杂而不乱,显然是女主人的功劳。厅里的空调开着,但两个房间的门也都开着,所以并没有觉得格外的凉快。我疑心这屋子里就只有一座空调,这是老一点的房子里常有的设计。
朱凤很快给我倒了茶,又拿出个零食盒,铺上了五颜六色的糖果点心。我毫无胃口,但确实口渴,一口气便把茶喝完了。朱凤俯下身又要给我倒茶,我见她还抱着孩子,便抬手道:“我自己来吧,您还得看着孩子。”她听我这样说,笑了一下,道:“那你们慢慢聊。”便转身进房间去了。
我从没听游老师说起过他的妻子(虽然知道他结了婚),所以对此甚是好奇。但我的好奇与其说是对朱凤此人的好奇,还不如说是对“结婚”本身的好奇。游老师在我们中学时总是显得落落寡合,虽然学校有不少年轻的女老师,但从来没听说过有谁曾对他感兴趣。他确实不算英俊,性格也孤僻,绝不是讨女性喜欢的类型。然而在到我们学校教书前,他也曾有过一个女友,是他大学时的同学,据他所说,是美丽而又聪慧的。
“这是给您的礼物……”虽然脑子里在想着这事,但我还是很快把礼物递给了游老师。
游老师“呵呵”地笑着,说了好几个“谢谢”,但对于书本身倒没说什么。我特意把那本装订简陋的文集指给他看,道:“这是我写的一些东西,您以前说喜欢看,所以我就腆着脸印出来给您看了。”
游老师翻了翻文集,脸上的神色变得沉默而严肃。片刻,他抬起头来,嘴角扯开一个笑,道:“你知道吗?现在已经没有人跟我谈论这些东西了。我今天看到你,就想起以前我们在XX中学时坐而论道的日子,多么快活!虽然那时我生活不顺,但是有意思得很。”
“你现在在高校,又不是在我们那犄角旮旯,难道也没有人跟你‘坐而论道’吗?”
游老师苦笑着摇了摇头。
“有那么一二可谈之人,可终究还是隔膜得很。”
我也一时无语。我知道眼前的游迈之是那种胸中有鸿鹄之志的人,虽然我并不认为他能实现他的宏愿,亦不清楚他现在的宏愿是要干什么。归根究底,还是因为这一切离我太遥远了。
我实在亦是游老师所说的隔膜之人之列。即使在中学时,也是如此。
那是很明显的:作为一个中学生的我,怎么可能完全理解游迈之的苦闷与理想呢?许多时候,我并没有认真在听他那些迂远的高论,什么内圣外王,什么古之学者今之学者之类。我那时所考虑的,不过是我个人对于教育制度的不满与愤怒而已。然而有人稍对他表露出倾听的意愿,他便引为知己。想起来,这是令我觉得很悲凉的一件事。
“那你现在,打算干什么呢?”
他朝我眯起了眼,道:“你记不记得,我从前开玩笑问你,信不信我能成为另一个王阳明?”
我其实不太记得,但这样的事也肯定是有的。
“我想我大概这辈子是做不成王阳明了。那是圣人,成圣太难。我们都是俗人哪。”他带着自嘲的微笑说道,“但是或许还能写几本书,藏之名山,传之后人。那一辈子也算没白活了。”
“您要开始写书了吗?”
这对他游迈之来说,确也是很自然的事。
“还没开始,只是有此打算。现在正在看书,要看的书太多了。做学问,难哪。”
我看到了散落在屋子各处的书籍,相信了他所说的话。对此我没有什么要说的,并发现了一件尴尬的事情:不知是否因为最近几年十分疏远的关系,我对他的事业并无兴趣。
他看了看我,忽然道:“你现在,倒也混得像是个样子了。”
我不知道他的话是褒是贬,或许只是在陈述事实罢了。我摸了摸下巴,露出一个世故的笑——我猜在他看来大概是世故的——道:“生活所逼,生活所逼。”
我厌恶自己带着虚伪的笑重复地说话,那声音确切地表明,我已与游老师从前所不屑的人无异了。那些在我眼中猥琐至极的老师,那些虽表面上也与他说话,但背地里却传播着关于他的各种流言的同事。
“大学的学习本来就是无用的,辅导员之类,就更加不值一提了。在学生眼中,那不过一些没有真才实学,成天只懂得在办公室上上网,拍拍领导马屁的闲人罢了。然而我的家里还算满意……”
“闲人好哇。”游老师却没有表示如何的不屑,“教书的才叫苦哩。呕心沥血地备了课,学生却都不听,你站在台上,好像是演马戏的演员,台下看戏的还不爱看你。他们不喜欢听课,却又不能不听,于是懒懒散散地来,随随便便地听,吱吱喳喳地走。有什么意义!”他看着我认真地道:“我跟你说吧,现在这世上已经不存在什么有意义的职业了,都是虚空,都是捕风——《圣经》里的话,你知道吧?我现在认为唯一还有点意义的,就是抓紧时间,写几本书,寄望于后来人。所以你不要觉得沮丧。大家都一样,劳劳碌碌,营营役役,既然都一样,就没必要对自己过于苛求了。”
我赞同他的话,然而却不能致力于他所说的唯一有意义的事业了。
“你能写点东西,那很好。要坚持下去。”
“我已经很久没写过文章了。”
他的热情有点被我这话刹住,吐出一句:“怎么不写了呢?”
他微微的惊愕像一把尖刀,划开了我们对话间的帷幕。
我仿佛被迎头痛击:这几年间,我都做了些什么呢?
文章与诗,都久已不作;虚无缥缈的玄想,自毕业后,也渐渐消散无踪。上了大学,才知道高深的知识在同学间不值一文;念了研究生,才知道学问不过就是打工。工作了之后,才知道那些故作正经的人,是如何活得琐屑而敷衍的。挣钱的生涯是无穷的,而琐屑与敷衍是永恒的。只有永恒的东西才会折磨人。在这折磨之下,我的工作看上去并不十分繁重,人却感到十分疲惫了。我既不看书,也不思考。每天回到宿舍,寻找着为游老师所不屑的刺激:打游戏,看电影。到无聊了,偶尔看几页书,觉得反倒还不如打游戏和看电影有趣,于是又重新开始消遣,况且也逐渐察觉,这世上根本就没几本书值得认认真真地读。
游老师见我沉默,似乎明白了一点什么。然而他并不说话,我于是道:
“您如今还在看书,还在学术上孜孜以求,我是很敬佩的。”
游老师幽幽地看了我一眼,仿佛有点不满我用的“敬佩”二字。
“你以为我是快乐的吗?我所追求的事业,太可怖了,因其过于宏大,而我又过于渺小。有时我也觉得,还不如吃饭睡觉来得好。”
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藏在政史地科组破旧的桌椅后的游迈之了。他的形体看起来是健康多了,精神也仿佛放松了一些,但内里却始终还是紧绷着的。
“你说你现在不作文章了,那从前写的东西,还有没有看过呢?”
他拍了拍我送他的那本薄薄的册子,问道。
我摇了摇头。
要说完全没看过是不确切的,当时为了整理这些东西,我还是大致看了一下,然而不敢细看,因为我知道,这些文字中那个激烈、敏感、多思的灵魂,已经被毁掉了。
“那你还是该看一看。”
“追怀往昔对现在没有好处。”我勉强笑了笑,“人总得要向前看……”
这时从里面的房间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声,然而伴随着的是母亲轻柔的抚慰声。我看了看桌上的茶水和糖果,神思被拉了回来。
“我没想到您这么快便有了孩子。”
游老师脸上露出了无奈但又轻快的笑意,道:“总之,就是这么着了。”
我对他如何选择了现在的妻子十分好奇,但要直接向游老师打听的话显然十分无礼,所以才说到孩子的话题。但游老师反而主动跟我提起此事,他说:“你也该考虑成个家,说实话,自从我妻子照顾我之后,可真是省去了生活上许多烦心的事。女人在处理这种琐细事务上真是有我们难以想象的非凡才干,你不跟她生活过的话真是不知道。”
我有些诧异地看着他。
“她并不是什么才女,然而性格真是温柔可亲……我是在我导师那儿碰到她的。我导师生了场大病,她是临时被雇来在家中照看他的。那时我身体也不好,她对我很是怜惜。”
“您真是太幸运了。”我讪讪地对他一笑,想起自己几乎是白纸一张的感情经历来。我并非没有喜欢的姑娘,然而从没追求过,因为对方明显并不喜欢我。我对于所谓的成家立室也没有任何的构想,因为即使是那位我喜欢的姑娘,我也感到若与她组建家庭的话,似乎便有了负担的阴影。我并非是热爱自由,只是疲于去应对恋爱与家庭带来的各种事务。短暂的暗恋与失恋对我来说再合适不过了,我并非没有经历过男女情爱,但也没有到形成一段关系的地步。
接下来我们又漫无边际地聊了许多,但谈的几乎都是现在的事情,对于那所以严格著称的中学,以及曾经穿梭于政史地科组和“心理辅导室”中的各色人等,却谈得很少。游老师与朱凤执意要我留下来吃完饭再回去,我不好拒绝,就跟他们吃了一顿晚饭。
游老师兴致很高,还喝了一点酒。吃晚饭时我们反而会聊到过去的事情,比如某位可笑而卑鄙的教导主任,某个中途辍学又被游老师劝回来的学生之类。朱凤似乎对这些很感兴趣,即使在忙着照顾孩子,也常常侧首凝神听着。
接下来的两天我都在忙招生工作,布置场地、联系学生、跟学生和家长口干舌燥地解释各种或常见或刁钻的问题。作为这个小组里唯一的年轻男性,我的工作得到了众人的夸奖,尽管我与他们私下并无怎样密切的交流。他们认为我干活认真,口才也不错,对学生和家长很热情,体现了我对学校相当的熟悉乃至是自豪与热爱。
我在这所大学虽然待了有好几年,但自问对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我认为我只是完成了我的工作,如果说有热情,那也只不过是不想打击学生与家长的热情罢了。
在离开古都的前一天下午,我们有半天的休息时间。游老师执意要带我游玩游玩,但因为时间有限,所以只能带我去一处,就是那闻名遐迩的碑林。那是他平日里也十分爱去的地方。
天气还是十分闷热,几乎没有风,过于强烈的日光给人一种空虚的压制之感,就像帝王的威严。我的同事们也有想去碑林游玩的,然而我并没有与他们同行,而是在晚些时候独自出了门。
我能想象出,若在昔日——大概是十年前的昔日,这个地方将会给我带来多少兴奋、沉醉与感动。苍老的天空下是同样苍老的树木与文字,这儿似乎是与外间隔绝的闪烁着神秘与朴拙美感的世界。然而这隔绝很快被我看到的游人所打破,尤其刺眼的是那些年轻男女,他们用最现代的手段与姿势拍着照,脸上洋溢着标准而甜蜜的笑容。
在与游老师碰面之前,天色就已经阴了下来。
我们友好地打过了招呼,他便开始带我去游碑林。他对这儿确乎是很熟悉的,几乎每一块碑都能说出它的来历,细致到一个落款、一个字甚至一个笔画。他给我讲起唐代的历史——据他所说这是他到这儿教书之后才养成的爱好——他说起那些血腥残酷的战争、幽玄的佛理与带着古墨气味的轶事,还有那些以被磨蚀过的面貌出现在碑上的人物。
有一瞬间我听得出神,仿佛回到了多年前我听他侃侃而谈的时光。但是我很快便抽离出来,不知为何,竟觉得游迈之和他说出的话语异样的陌生。
下午的天色越来越阴暗,终于下起雨来。
我和游老师在一个亭子中坐着避雨,觉得这雨下得透着宿命般的古怪。游老师很快便从刚刚的侃侃而谈变为安静的状态,露出了我所熟悉的沉思的神情。
“您有没有觉得,我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他转过头来看了看我,道:“的确有变化,但是有多大,我说不准。”
“我已经对这些不感兴趣了。”
我直直地看着亭外的雨,带着空虚说道:
“不管是以前我跟您聊的书,还是以前我所爱好的其它东西,我都不感兴趣了。我感到已经和它们有着不可逾越的隔膜了。我既没有思考问题的兴趣,也没有写作的冲动。我厌恶着一切,没有任何欲望。我与一切都隔膜了,包括现在我身边所有的人和事。也包括您。”
游老师没有说话。
于是我又说道:“您现在的生活,已经比之前在中学教书时好很多了吧?您拿到学位了,谋到工作了,娶妻生子了,您唯一要考虑的就是怎样去把那本书写出来……可是我一点也不羡慕您。光鲜的学历,体面又稳定的工作,还有温柔的女人,甚至还生了个孩子!哈,说实话,这些我一点都不想要。
“您大概觉得我像发狂了。但是恕我直言,对于当下问题的根本症结,您一点都不了解……您知道现在青年所关心的话题吗?知道他们爱看什么电影,在社交媒体上会关注什么样的账号吗?不,这些您都不知道。您不屑于去了解。您不屑于去了解时代的潮流。毕竟,您还要写您的书,做当代的圣人呢!”
我越说越激动,但到了最后,却又感到自己失礼了。
“我是不了解。”游迈之终于开了口,“从以前开始我就觉得你很可惜,因为你的性格,太容易困于自身的苦恼了,不能为更崇高的目标所感召。但解决自我的难题的确又是必须的。这个坎不容易跨过。”
他冷静地说着,我收敛了刚才无礼的语气,问道:“从以前开始,我们就是不同路上的人吧?”
游迈之说了声“对”,忽然露出一个微笑:“但说不定,可以殊途同归。”
“归不了。”我低声说道,“因为我连归处也没有。”
雨声变小了一点,像是因为怜悯而惨淡地应和着。我已不想再说话,心中一片空茫。
回去之后,我没有再联系过游老师。我奇迹般地感受到一种新的刺激,想要把热情投入到原本觉得百无聊赖的工作和生活中去。我大概是想把他以及我昔日青春的热情忘掉,以一种更社会化的、更为成人的热情去开始新的、理性的历程。
然而我并没有真的忘记他,就像我知道新的热情原是多么的虚幻。
下雨时,天地万物为雨幕所遮盖,我会清楚地记起,我与周围的一切曾是多么隔膜。我会做起关于过去的梦,所有的回忆像雨一样下着,我隔着窗,长久地看着雨水以无尽的丝丝缕缕的形状泼洒到透明的玻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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