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偷家族》| 有格调的愤怒
去年,从烟熏黄牙,刀削脸颊,表情肃杀的SCF主场门口资深黄牛手中买到黑客帝国三联票的畅快,今年上影节再也寻觅不见。
据说《小偷家族》的票在今年的上海电影节卖出了天价,有人调侃,一张《小偷家族》值北京一套房?!一部描摹日本底层生活的艺术电影获得中国土豪们的热捧,这是天朝文艺“伟大复兴”了吗?明明是被主流社会毫不在意甚至抛弃的边缘人,他们在现实生活的真实困境与土豪们毫无交集,却因为戛纳金奖和是枝裕和的标签成为土豪们炫耀品味的战利品,这其中的逻辑悖论值得再出一篇《“愤怒更胜格调”的气魄》。
仅仅一个多月,《小偷家族》就在离我家几百米的影院正式上画,看到定档的浮世绘画风海报当天,正是朋友圈疫苗事件如火如荼煎熬刷屏的时候。鬼卞给《大世界》写的歌词是这样的,“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 给你绕了一个圈 活在这个时间 空间 没法逃出这个圈……绕着这个圈 望着天 的另一边 手里捧着冷的面 野狗在 我身边嘀咕 我却装 作看不见 贫穷给 了贫穷眼 眼里没有爱和怨 唯有吃上唐僧 唐僧 唐僧 就铤而走险 世界就是一个圈 一百年回到原点 生不带来死不带走 只想葬得体面点 为我的殡车花圈 用上钻石镶嵌一个圈……”
这世界就是一个圈,尽管我们不像日本人一样60年没出过一起狂犬病例,但我们紧步日本观众后尘,第一时间看到了获得戛纳金奖的电影。
就在《小偷家族》魔都点映和全国上画之间的这段时间,2018年7月,我们似乎再一次走在了对自我认知的拐点,疫苗、拼多多让我们活在《明日边缘》,一次次被现实击毙,一次次又“涅槃重生”,只是每一次重生后再次遭遇的都比上一次更惨烈,人人都在寻找尽快登上诺亚方舟的捷径,现实层面互害式的财富火拼只会变得愈演愈烈,而我们距离是枝裕和有格调的愤怒的理想也越来越远。
是枝裕和对格调的解读是这样的,人们不喜欢小布什看不起对方时露出缺乏教养的轻蔑笑容,然而在观看《华氏911》时,每当影片出现抨击布什之处,场内就会响起类似的奚落的笑声,用布什式的态度反布什,在他看来谈不上“可贵的智慧”。
这种态度几乎贯穿在他所有的作品之中,你可以将它视为东方式的悲悯,也可以视为日本式的谦卑,也可以视为古典式的内敛和温润。几乎所有现实主义题材导演都会以德·西卡为师,但是从小津安二郎开始的日本的新现实主义包裹了一层日式和风的丝绸。
这种只属于东方的韵味和余韵,我们在李安的电影中似曾相识,但是随着李安更加国际化的野心之作的推出,神秘而雅致的东方趣味也在他的作品里消失得所剩无几。
在没有断代的文化脉络里,是枝裕和承袭的正是小津安二郎、沟口健二、今村昌平、成濑巳喜男式的平凡人的日本故事,而这个故事的核心不是故事本身,而是叙事者用何种方式解读这个故事,解读得是否有自己的格调。
是枝裕和谈《小偷家族》给人的观感时提到希望不只是泪水,而是难受,这部电影也被他认为有一种怒意,而这种怒意不仅仅是打散工的叔叔得不到工伤保险,能干的阿姨因为工资最高必须下岗,生下孩子的人就能当好孩子的父母?这种怒意也在祥太被洗脑的不需要去学校学习的孩子都在家里学习,超市的东西不属于任何人,树里也可以做你做的事……
祥太质疑的目光就是导演的眼睛,从《无人知晓》的明到《小偷家族》里的祥太,他们都是是枝裕和,他们在电影里也最引人注目,最惹人怜爱。十二三岁男孩的愤怒,透明、伤感、暧昧、无奈、童真、柔软,没有丝毫的中年油腻,只有清瘦如少年的清新。赤子之心就是是枝裕和的格调。
是枝裕和和他的前辈们都有一种在重复和简单中发现玄机的能力,或者发现细小、琐屑表现形式的能力,并将这种玄机勾勒出来。这种透视生活的能力几近于从生活悟道的禅机,《小偷家族》里充满了这种高光时刻,奶奶剪的指甲在叔叔的鞋子里找到了,树里喜欢吃的东西里藏着去了天堂的奶奶的记忆,奶奶在海边看着大家游乐时悄声言谢,阿姨被问及孩子们如何称呼她时瞬间泪崩……
是枝裕和并没有比他的前辈们更敏锐或更好,他只是在这个视觉掩盖了真正的情感,特效成为常态的时代,找到一栋旧房子,找到一群无人知晓的人,然后像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样从他们的身上找出神性和魔性,并毫无条件地接纳他们。
这让我想起沈从文先生,今年是先生去世30周年纪念,对是枝裕和“可贵的智慧”的提法,他会举双手赞同吧,他的《萧萧》《三三》《边城》《长河》等作品的格调与他同时代的主旋律格格不入,若论优雅地描述普通人身上的人性之美人性之恶,沈从文先生无出其右。正是木心所说“不知原谅什么,诚觉世事尽可原谅”。
《小偷家族》参考的是一家人偷刷过世老人的养老保险好几年的新闻,但是枝裕和将它改编成了陌生人组合的大家庭,而且还是现今日本很难见到的祖孙三代家庭结构,对于自杀都害怕给房东添麻烦而选择去卧轨的日本人,一大群陌生人共处窄小屋檐下和谐相处是很难想象的,将不可能变为可能正是《小偷家族》的魅力所在,而这也让《小偷家族》带上了超现实主义乌托邦的光环,作为造梦机和麻醉剂存在的电影何尝不是一部部的福音书,为痛苦中煎熬的人们送去抹平精神伤痛的香膏油脂。
有人说如果是枝裕和在现今中国做电影,他还会如此温和地走进这良夜(凉夜)吗?假设总是跛足的,我们拥有的只有当下和现实。今天中国的创作还能容下优雅和有格调的愤怒吗?沈从文先生的前半生回答了这个问题的一半,后半生回答了这个问题的另一半。
艺术从来都不是纯粹的,更何况现实主义或新现实主义。人血馒头和铁屋子也快成为审美疲劳,新新人类将《刺痛》当做新时代的《嚎叫》也不足为奇,那些装睡的装醒的人估计不会同意,因为他们愤怒的和大多数人愤怒的不一样。
有格调的愤怒?只有身在地狱,还相信天堂的人才会做到吧,对听都没听说过的人来说,不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