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场斯拉法的雪落在何处
机缘之下看了《斯拉法的下雪秀》,触动良多,就想要写点儿什么。
我是一个纯粹的话剧门外汉,没有学习,也没有什么造诣,谈不上分析与批评,只是一些自我碎碎念的观后感。不过我觉得,如果一部作品只是给“内行”看的,那从某种角度来说它也是失败的。
更何况,几乎所有艺术领域的批评家们都在不断地追求“纯真之眼”,就是不囿于先验的理论与知识,得以直观地、纯粹地从作品中获得审美体验的一种欣赏方式,虽然这可能会导致一千个人有一千种解读和体会,可这难道不正是艺术真正的奇妙之处么?
而我看话剧虽然“无知”,却也刚好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体会到“纯真之眼”带来的愉悦吧?

纯粹感官的享受——色彩与节奏
犹记第一幕时,那彻底的黑中沉静悠远的蓝。
不是跳脱的有些生脆的湖蓝,不是闷不透气近乎于黑的普蓝,也不是黏腻沉闷不透气的青,是一种纯粹的、透着水的清冷、却又自我融融的蓝色,这样的蓝色一块块拼接成一方天际,规划出视觉的舞台。
而在这份宁静蓝幕中央的,却是一抹耀眼的黄。
强烈的光线点燃这黄色的小丑人,他穿着肥大的、边界不规则的黄色连体袍衫,隔着百米远也能感受到布料的厚度和硬挺粗麻的质地感,可那强烈的色彩对比和光影效果,却让人产生一种“他在发光”的错觉。
那光芒如此强烈,以至于远处的人啊,你明明看不清他的面容,却将他的情绪尽收眼底。
而同时收入眼底的,还有黄色色块上点缀着的明艳的红。
红黄蓝三原色以如此夸张的面积比被组合在了这样一个立体的画布之中,一个包裹着一个,交叠成一个视觉的色彩之塔,给予双眼明晰的焦点。
在这样的焦点舞台之中,小丑独自站立,与周边毫不相容。
可他的色彩却与周边应和成了一整幅让人无法移开视线的色彩作品。
他牵着一根绳子。
他将绳圈套上了自己的脖颈。
他慢慢收紧了绳索。
这是一个结束的过程。
结束一个生命的过程。
可这却是一个开始的过程。
整部剧作开始的过程。
可以说,从第一幕开始,我便整个人沉浸到了作品之中,周身似乎被清冷的蓝所包围,而明明身处遥远的看台,却仿佛被那刺目的光兜头罩下,浑身紧绷,无处遁形。
这是一部情节破碎逻辑混乱的默剧,没有人与你对话,没有人与你解释,所有的色彩形状与肢体语言都似化作了音符,跳动着组合成了交响乐章,虽然似乎全然没有剧情,却也让人不得不睁大眼睛牢牢盯着舞台,生怕错漏了任何一个细节。

除了黄色的小丑之外,还有许多绿色的小丑。
他们穿着绿色的长褂式军大衣,戴着厚厚的冬军帽,帽的双耳肥大得夸张,僵硬地挺在帽子两侧,像是可以带着主人起飞的机翼。
他们是一样的,他们又完全不同。
在相同中存有不同,就构成了基本的节奏。
当这些相同和不同排列组合之后,便铸就了韵律。
听觉的韵律构成音乐,视觉的韵律构成画面,试听结合后在时空上的韵律便构建出了戏与剧。
如果说黄色的小丑是一个“圆形”的形象,那么绿色的小丑便是“方形”的形象。
这圆与方,不是几何概念上的方圆,更倾向于中国太极阴阳理论下的方圆。
绿色的军大衣呈长方之形,规矩又明确;黄色的连体服以一种团块的、多变的形状存在着,随意又模糊;绿色小丑那伸着两翼的冬军帽、长条状的黑色鞋子都是条理清晰,恩怨分明的,即便也似乎柔软有弹性可以承受一定程度上的形变,却也跳动于一个确切的范围内;而黄色小丑光裸的脑袋上飞扬杂乱的毛发、随性缠绕的红色围巾以及浑圆柔软的大鞋子,则都是自由混乱,如孩童般充满了不可控的天真。
这“方与圆”实则构成对比之意。
就如同经济与政治,截然不同,却又在对峙之中共生。
剧中大量充斥着方形与圆形的物象,方形的色彩总是固定的,圆形的色彩总是变化的。
比如作为背景板的方块,比如跳动斑驳的彩球。
它们交织成和谐的世界,却又似乎永恒对立。
就如同那两色的小丑,前一秒还相携而行,把臂言欢,后一秒变长箭过胸,不死不休。
而将这一组又一组对立的元素与分裂的世界调融在一起的,是那纷纷扰扰,静谧无声,却贯穿始终的白。
这白,便是雪。
这不是斯拉法的小丑秀。
这是斯拉法的下雪秀。
那雪存在于场地边最不起眼的角落,残留于僵硬可笑的帽檐之上,飘落于肥大的绿军服袖口,闪烁于灯光照射得到和照射不到的所有空间。
无论你是黄色的小丑,绿色的小丑,还是自以为不是小丑的观众,都会沾染到这白色的雪,很难捕捉,无法预料,却引得人忽然会心一笑。
就仿佛是人这个东西,在天地面前,总是相同的一般。
没有谁是例外,没有谁逃得开。
所以这雪是这出剧目的另一个重要角色。
它没有动作,没有装扮,没有台词,甚至连“出场”都需要其他角色的操控。
可它却不受任何人的操控。
它才是真正的主角。

直白的情绪与隐晦的意义
当人们学会说话的时候,便也是他们逐渐丧失感知能力的开始。
我们习惯了语言的交流,通过这规划好的沟通符号来沟通,于是便蜕变为只长着一张嘴巴一只耳朵的生物。
默剧杀死了语言,却给了其他语言以新生。
所以语言到底是什么?
是一切。
只要是能够交流的手段,都应该称为语言。
喜怒哀乐是语言,赤橙黄绿是语言,舞动的手脚是语言,漆黑之中的沉默也是语言。
当你看着舞台或发笑、或紧张、或惊呼、或用双手打着节拍的时候,你已经在进行别样的语言交流了。
只不过这样的交流之中,直白的是情绪,隐晦的是意义。
对于“不清晰”的东西,人们总是会恐慌,这也是为什么我们要发明文字,并强行规定它们的含义。
其实越明确越单一的符号,意味着对于感知和细腻的更大牺牲,可为什么我们还要这么做?
因为我们惧怕未知与误解,那会让人置身一种名为嘈杂的孤独之中,仿佛抓不住与世界联系的绳索。
我想这就是为什么,在面对没有文字解说的作品时,总是会有人询问:懂了么?讲了什么?有什么含义?
什么是懂了呢?
想要懂什么呢?
有什么要懂呢?
不妨问问自己,笑了吗?为什么笑吗?
“不知道,就是觉得好笑。”
很好,这就是最棒的答案。
被理性的分析拖着走了太远,致使我们早就遗忘了情绪的表达与共鸣才是最初也是最本真的交流。
我们为什么是同类?
因为我们为同样的笑而笑,为同样的哭而哭。
当我笑起来的时候,你也在笑,世界便有了光。
同理,有时候我们笑,并不一定需要什么智慧的幽默,只是单纯地想要发笑,这便是情绪的起源了。
放空大脑,放松紧绷的神经,调动所有的感官,释放所有神经,随着那光线与造型的舞蹈,在想笑的时候笑,在想叫的时候叫,你会体会到最真实的情绪与情感,会从冰冷麻木的现实之中暂时脱离,来到那荒诞又绝美的光怪陆离之中。
这就是童话诞生之所。
而你也是作者之一。

关于魔幻现实主义与荒诞派
其实我对于各种流派的分类并不甚了解,甚至没有打算过多地深入了解,尤其是戏剧方面,因为我不希望将对剧的欣赏变成套用公式一般的解题过程。
所以《斯拉法的下雪秀》究竟是一部魔幻现实主义的剧作还是荒诞派戏剧,亦或是其他什么分类,我并不清楚,也不敢下什么结论。
只不过是魔幻、现实与荒诞这三个词会在我观看的过程之中不断闪现在脑海之中,所以便附庸风雅地选用了这样两个似乎存在着的流派术语了。
如果换用一个更贴近个人思维的词语,我会选择“梦境”一词来总结这部剧给我的感受。
魔幻如梦境,荒诞如梦境,破碎如梦境,唯美如梦境。
且结束那一刻,宛若梦醒。
我记得自己曾经跟好友谈论梦的时候说过,“梦境之所以为梦,因为它让现实更现实。”
那么从内容上说,什么是梦境呢?
就是你说不清到底讲述了什么的内容。
你可能记得住所有的片段,可能记得住人物的穿着细节和每一个细微动作,你可以形容出他在划船,在看天,在与自己拥抱,在对自己呐喊……
可是你就是无法用语言来概括这一个时间区块之内,自己到底看了到什么,经历了什么。
因为梦打破了你内里理性的逻辑。
可你偏偏又觉得有什么呼之欲出的言语就挂在心头,捉不到又焦急得心痒。
那是因为我们离开梦境太久了,久得我们失去了描述梦境的语言。
这也是梦境与现实最重要的区别之一:荒诞。
所谓荒诞,就是一种引人发笑的不现实。
世界在荒唐之中诞生,你便知道自己置身梦中。
你清醒地看着自己发梦,在梦中丢弃自己的清醒。
正准备给自己施以绞刑的黄色小丑遇到了忽然闯入的绿色小丑,两人上演了一出莫名又可爱的互动,他们时而交互,时而张望,不自觉让人想到《等待戈多》的场景,截然不同,却又如此相似。
不同的是画面与场景,相似的却是这鼓点抓挠内心留下的波动。
你看着一个一个绿色的小丑按照某种既定的路线和步伐行走,甚至会在交汇的时候歪头避免擦碰;你看着金色的球体从垃圾筒中冉冉升起,洁净耀眼宛若皎月当空;你看着小丑在两部电话机之间跑动跳跃,自说自话自导自演;你看着那巨大的蛛网从前方蔓延出来,打破戏台与看台之间无形的隔膜,由你其他同伴的双手传递到你的手中,再将自己困入其中……
你不会再考虑这是否真实,是否合乎常规,不再考虑自己是一个开朗的人还是内向的人。
你会不由自主地,将情绪和动作都交付出去,由小丑,由圆球,由电话机,由蜘蛛网来牵引。
这是魔力。
是在魔幻与现实的交界处张扬的魔法。
我们对魔幻有太多太多的误解。
可能因为国内影视娱乐产品中大量曲解其义的魔幻题材作品,也可能因为现实与科学的生活让我们越来越少去做梦。
魔幻的魔,不是魔物的魔,不是妖魔的魔,也不是魔鬼的魔。
是魔法的魔。
那什么是魔法呢?
有人说是迷信,是古时未开化时对自然和未知的解读,是一种只存在于想象之中的超能力。
但是我觉得,直接作用于情绪与情感的,就是魔法。
所有杰出的艺术创作,都是魔法的产物。
因为它们可以霸道蛮横地从人的手中夺走对感官与心灵的控制权,只一支虚假的弓箭或一条带上鲨鱼鳍在烟云的舞台上贴地而过的绿色小丑,便可轻易剥开层层叠叠的智慧与理性,直击内心。
我用最荒诞的手法,带给你最真实的体验。
让你明知一切是梦,却深陷其中。
当你看着他们在无序的幻想世界中遵从着什么不为人知的规矩,并让自己的心绪都遵循着这千丝万缕的线条游走时,那么你其实与身旁欢呼跳动的孩子没什么区别了。
只不过,身为孩子的他们,可能比你感知得更多更直接,因此情绪也就表达得更直白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