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已发福
在一个没有一点树荫的炎热的中午,我在赶往一场婚礼的路上,看着脚上那双没上脚之前看着还很好看的小粗跟灰白皮鞋,心里头默默怪自己那双丑陋不堪的脚。天气热得我已经开始冒汗,冒油,化妆品很实在地乎住了我所有的毛孔,我感觉自己的妆在一点点被瓦解,像一张裂缝脱落的墙皮。婚礼的新郎是高中的一个邻班同学,像一个行走的机器人,瘦高的身材,没有一点赘肉,走路如风轻盈,阳光和痞气同在,每个高中都有这样一个群体,像青春的标志。他便是其中一个。终于走到酒店门口,炮仗还没有放,摇晃的充气条幅在空气里像一个大大的人飘飘忽忽,有人走来走去,我迈过一个个莫名其妙的东西,只用模糊的目光寻找大门。 我一进门就寻到了我的桌,是我的同事们。大家在忙乎着自拍,我笑着看那幻灯片里婚纱照,伴着愉悦美好的象征爱情的歌曲,看着照片里同事和那男生甜蜜的笑,我在想缘分真是一个奇妙的东西。 不知什么时候,对面坐了一个男生,仔细一看是一张熟悉的脸,都出现在我的高中。我四下张望,可惜我近视了,到处都是模糊的影像。“小辉一会就来。”我听到那男生说了一句话,“小辉?”是我班的那个同学? 大概又过了很久,在和同事一番自拍后,我发现多了一个胖胖的男人,很不起眼,像很多上了岁数的男人一样发福,黝黑,让我多注意的是那件黑色短袖,带着一行白色字母,最右头的字母上还挂着一个粉色的小猪佩奇卡通,有人问他你这件衣服和之前那件一样吧。“哦,我媳妇给我买了两件。”和他对话的是旁边那个眼熟的高中同学,突然反应过来,那这个胖子是之前说的小辉?我又仔细眯起眼睛看了几眼,果然是他,只是发了福。 那些逝去的记忆中的人,终归是不能再见,再见到的多是眼前这样一圈圈脂肪堆积的人。 看到这副模样,能让我想到他现在过的生活,应该是有钱,日子过得很好,虽然我没有看到他手里拿着一个中年男子标志的黑色手包,但我莫名地心中出现了这样的形象,还有厚重的啤酒肚,高中时候他学习不好,是个混混。他现在要么是家里找好的工作,要么是自己做点什么生意。他的那句媳妇,还带着一些刚刚进入婚姻后未退的甜蜜。只有从他骄傲的不可一世的姿态上,还能看出那点过去的影子来。 我对他第一次的印象上,是2007年步入高中,新学期开始的军训上,绿茵草地,统一着装,原地休息时候,女生都是抱团地安静坐着聊天,男生互相打闹跑老跑去,那时候他并不合群,我以为他是最讨厌的一种人,很惹人厌,像一只恶心的老鼠。他并不站在男生堆里,不和任何一个人好,他站在女生排队里,他太调皮,扯前排女生的辫子,一遍又一遍,嬉皮笑脸地笑,惹得那女生到生气,生气了又聊一些听起来认真的话,比如你认识那谁吗,她现在分到哪个班了?以前那个老师你记得不?九月份的天气,还是很热,被太阳晒过的脸上,油得冒光,他的脸黝黑且胖,五官都凹了进去,身子胖的均匀,个子也并不矮,帽子反着戴,头发被沁出汗渍,打成绺贴在额头上,那时候,他怎么看都像是一个不正派的日本兵。 新学期开始了。班级坐满了学生,都兴奋地异常,翘首期盼着一个又一个新老师。班上男女参半,鲜衣怒马,群芳斗艳。脱下军装的他,显得异常精神起来,看起来也并不胖,穿着的衣裳看起来昂贵,双手不沾阳春水,也无烟火味。他站在教室中央,身子扭捏又顽皮,“老师,有没有人说你像,一个韩国明星,什么拉”,大家哄堂而笑,老师也微笑起来,他又嬉皮笑脸地说“哦,张娜拉!” 很快,他调皮地出名,男生都喜欢和他一块玩,他的笑点像一个孩子,出其不意又搞得人哭笑不得。但是班主任难免总找他。 “老师,你又找我干啥”他后背紧贴在墙壁上,试图用身体告诉老师,你怎么都拉不走我。 “来,我请你吃糖” “吃糖啊,那行。” 他走出教室之前还回头冲我们说,看没看见,老师是请我吃糖。 有一次我肚子疼,老师让我去她办公桌趴会,我走出去之前,看到他乖乖地站在教室门口,背对着墙,他低着头,缓缓悠悠,我路过的时候他问了一句,你怎么了。肚子疼,你又被罚站了?恩。好好表现。恩。 这是我们第一次对话,也是我第一次看见他风平浪静的时候。 打疫苗的那一次,需要打胳膊,我的衣服不能拉到需要打针的位置,我和老师说我就不打了。这被他听到了,他笑着和我说你害怕了?恩,害怕。 他,张狂得像一只牛处在疯癫时刻,像一只狗染上狂犬病。而我们说话的时候,温柔的像春日里的风,一切都变得和煦安静,只停留一瞬。 平时在走廊,在操场,见到他的时候,他也会相视一笑,或是开一句玩笑。于一个平凡的姑娘而言,他的一句无意调侃好像被散了金星耀眼起来。旁边好友会说你俩关系好啊,还和你打招呼。 座位越调越近。他被调到了我的前面,和一个长相俊俏的男生同桌,一个晚自习,他捧着那个男生的脸瞅来瞅去,说你怎么长得这么帅,这五官怎么长得。说完就使劲捏着那男生的脸,想把那男生的脸变丑。我们那个自习有一个多小时,像很普通的朋友一样说了很多话,直到上数学课,他身子半扭着,还在嬉皮笑脸地开些玩笑,老师注意到我们,叫我起来回答问题,他在下面挡着脸一个劲讲笑话给我,我硬憋着把问题回答完。 他是一个很会讲笑话的人,或者可以说他本身就是一个笑话。 后来,日子越来越长,新同学的新鲜感也变得发腻。我们的位置调的越来越远,很多个自习上,他都在和别的女生讲笑话,笑得很大声,时常让教室里的所有人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他的力量,好似可以煽动一场起义,但是在那个太平的日子里,他只能带着大家造反。在课堂后面吃泡面,在教室后面疯闹,打篮球,在老师讲课讲到一半就突然离开走出教室。和一群男生带着耳机听男女生哼哼哈哈的怪声音,玩可以灌水的安全套。 有一天,班级里没有几个人。大概只有我和他,他突然和我开了一个玩笑,他说,诶,你脸上长的是什么玩意?家雀拉的屎啊。咋就那么巧拉你脸上了。我特别生气,没有理会他,他却没完没了似的在问同一个问题。我在心里开始厌恶他,觉得他很不会尊重别人,肆无忌惮地戳别人的伤疤,那一刻我也为自己脸上的雀斑而感到羞耻,第一次让我无法抬起头。慢慢屋里进来了人,在人潮里,我听到他说一句话,要是没有斑,长的也挺好看的。 随着高中生活的一点点适应,被时间融进了平常里,那间教室,那些同学的脸,那些老师,都开始适应,熟悉到如同家里的一个物件,再不觉新奇好玩。课堂上渐渐少了一些欢乐,那些活跃分子开始低头看手机,读言情小说,把书本堆得很高,挡住老师视线,和同桌说话,和很远的男生女生传纸条。重要的是,我们开始渐渐忘记小辉这个调皮捣蛋的存在。 直到有一天,他再也没有出现过。 有人说他去当兵了,有人说他转学了。我想到他军训时穿军装的样子,心里想他还是别当兵的好,太丑了。 一年后,我们就分了文理班。我选择学了文科。文科班上阴盛阳衰,时常会在某个时刻想起曾经课堂欢愉的气氛。 小琦,和我是曾经一个班上的。她就是那个在军训时候被小辉拽头发拽到生气的女生,在一个晚自习课间,我们又聊起来那个班级,聊到了小辉。她给我看她的手机短信,有她和小辉的聊天记录,我偷偷把小辉的手机号码记了下来。 在那个手机还不盛行的年代里,我有一部500块钱买的二手手机,在手机的右下角栓上吊饰。那时候的手机不是用来上网用的,是用来聊天,一个月办5元30兆的流量。可惜我没有可以聊天聊到通宵的人,却总是捧着它。 那天晚上,我发出了一条信息,小辉,我不知道是不是你,我不知道你去了哪,希望我们是朋友。大概是这个意思。我发过以后就把手机放了起来,我知道他不会回复,只是我自己在和他做一场告别。 眼前的他今非昔比,那股少年气蒸发在空气里,凝固在身体上渍成了油。有一些人经过岁月依然无法被改变,因他心里信仰的东西始终如初,冥顽不灵,像一个孩子不肯逃出城堡,不愿长大。而有一些人会随着环境,成长而变化,他渴望长大,他适应长大,从心灵到身体,就像小辉,他的每一步都灵活而大步,好像前方站着猛兽都不足以让他畏惧,他在任何一个年龄段里都有自己该有的姿态,我想他也会过得如鱼得水。 直到最后离开,我都没有和他说一句话。我想他不会记得我是谁,而这一次见到他让我有十分惊喜,见到他现在的模样,我心中那个翩翩少年俨然被一下子打碎,青春终究是青春,终会逝去,我以为我们都还停留在原来的地方,然而在奔三的路上就已经悄悄远离了。离开婚礼现场的一刻,我感觉我的背后是我整段青春年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