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的郁达夫
凌晨四点,天依旧黑着,草草洗漱完毕,便给朋友打电话,约的车还有好一会儿才出发,便把凉席重新翻开,躺下去却又再不能睡着。空调线刚被拔掉,房间里还滞留着冷气,门开着,让它们漏到客厅。只有门廊的一盏小灯亮着,夜的深黑从窗外涌进来,包围了床和我,也包围了小小的灯。在这样寂静的时候我不敢睡去,也害怕自己会睡去,便故意留着那样一盏灯。窗外偶尔传来一些响动,几声轻咳,钥匙在腰间摆动的声音,或是风吹动纸屑在地上剐蹭的声音,这些平日模糊的声音在这样寂静的时候明朗了起来,深深的融进了夜里,仿佛苍茫独行者的一声悠叹,而后又寂灭无声。
此刻我的神智已不十分清明,怕自己睡过去,就坐起来,把床铺收拾好,带上行李出门了。
好像要出远门,好像要永久的离开这座城市,拎着箱包的夜行仿佛是离家远游者的专利,让我这不过离开几天的人也有了几分“此去经年,应是良辰美景虚设”般的愁思。
深黑淡去了几许,天边浮上了一层薄薄的蓝。小区门口,穿背心的老爷爷和穿花布凉衫的老奶奶独自往来进出,步伐轻健,钥匙别在腰间发出清脆的回响,忽而觉得这世上没有比老人更精神、更朝气的年轻人了,他们在黑暗里不知打了几个圈,脸上却丝毫没有孤独的痕迹。突然想到,其实每个人从来都不会独行,因为不管是在凌晨、黄昏、午夜,在任何时间都有人陪你走路,或许在不同的街道,不同的城市,甚至不同的国度,但一定会有人,在同一时间,怀揣同一种心情,陪你走路,共同走在或许是深黑迷茫的暗夜里,你们彼此不相识,但那就是另一条街道,另一座城市,另一个国家,存在于同一个世界,与你平行的另外一个你。
一个人可以成为一座孤岛,但一定不是唯一一座孤岛。
我继续走着,跨过小区的大门,走上街道。放眼望去,没有一家店铺开着,明亮高大的路灯依次站着,兀自照着,街道的空与静无处遁形。我沿街走着,鞋子踏着地面发出啪嗒的响声,偶尔有车辆驶过,带来呼啸的风,却吹不到我,绿化带低矮的灌木阵阵颤抖,为我挡去了灰尘和不够纯净的风,让我得以呼吸真正的自然的风。
七月的最后一天的凌晨的风,没有任何不怀好意的恶毒或狂妄,也不期求显示它何的威严,只是柔和抚过一切事物,所到之处,具是清凉。我不由得想起郁达夫先生的《春风沉醉的晚上》。那个清瘦、贫寒、只有一袭破棉袍可堪蔽体的年轻人,大约也是二十一岁的年纪,住在不见光日的阁楼里,虽饱读诗书,却也最是无用,只好每日对着旧书发怔。春尽天暖,没有换洗的衣服,见不了人,就只好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独自出去走动。一两盏灯火,一两点星光,一两句歌音,一两处人影,却都与自己无关,只是茫茫独行,直待天明。“春风沉醉的晚上”,多么动人的名字,只是这春是老透的春光,风是料峭的寒风,夜是寂寥孤独的黑夜。达夫先生笔下大多是穷困潦倒的失意文人的形象,景色也常是荒芜残破的,青年人的忧郁惆怅,迷茫无助从每一个句子里流露出来。我十分欣赏达夫先生的文笔,感叹于他笔下的颓废之美。这一刻我感到自己仿佛就是他笔下一个失落的青年,漫步于凌晨的街道,渴望清醒和明确的未来。我也二十一岁了,虽不像小说里的青年一样愤恨颓唐,却也常陷入悲观无助的情绪中,因此往往对书中不得志的青年心生怜悯和同情,人的爱和恨常常不一样,但孤寂却大体相通。
蓝黑色的天幕中又显出了几缕乳白,影子淡了,路灯和树向前延伸看不到尽头。心中也渐渐明朗起来,我想自己并不是一个人在走,在另一个时代,有人也曾被深夜的冷风吹过,在另一个地点,有人也正和我沉醉在同样的风中。我们都经历过相同的迷茫,体会过同一种孤寂,因此即便一时郁闷没有方向,也并不是完全孤独的。
一年前,二十岁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眼里很没有生气,不爱说话,对未来也没有什么想法,只等着时间把我带到腐朽之地,将我的皮肤和骨骼磨得粉碎。二十一岁我依旧浑噩茫然的过了几个月,直到今天,过去一年的积累的忧愁突然变得轻飘飘的,像一阵烟消散了,或许是因为风,因为寂静,因为将来而未来的黎明。很多事情,很多情绪总能在不经意间迎刃而解,我想这是因为心灵能够在漫长的忍受中积蓄力量,可以气馁,但不要就此放弃,你以为的原地打转,或许正是为了能拨云见雾而必不可少的步骤呢?
我继续走着,沉醉在这样明明暗暗的天色里,感到黎明前的黑夜才是一天中最为波澜壮阔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