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绑
一些关于最近的事件的想法。 1.
徐钢性侵学生被曝光以来,越来越多类似的令人不齿的性侵害事件浮出水面。其中最让我震惊的,是肖开愚。这种震惊,一方面是因为他不仅对女学生下手,还“特意”选择那些尊敬自己的男学生的女朋友下手,完全摧毁了这些热爱诗歌、热爱他的诗歌的文学青年的精神世界。另一方面是因为,我和这些人一样,在知道这件事情以前,是尊敬肖开愚的,并且发自内心地觉得他的诗和诗论写得很好。
就随便摘一首我很喜欢的诗:
《信》
朱弟,倒背《毛主席诗词》的功夫还在否? 多年不见,听说你赚了一笔,偌大的院子, 座中独少一人。我记得你的初恋只到接吻。 你如何安顿你的记忆力?没有没完没了的 棋局与秘籍。 你如果坐在树下,会成为蒲松龄, 你如果旅行,会收一皮箱的干货。 你犯困,你调戏畜犬,赶着麻雀一跛一跛, 我怕你无一墨守,我怕我见到你就抗拒你。
即使现在看,我依然不能否认这首诗写得复杂而动人,和现实的“触着”真切无比。
再摘一段的话,这段是从朋友的博客里看到,朋友很喜欢,我也非常喜欢,一直记到今天的一段:
我没有鼓吹面具的戏剧。我没有从空气中抓钉子,从超市里买云。我没有从任何诗里看到补缺的我,没问题的我,给孩子们撒糖的我,把镜子往墙壁挂的我。我没有因为读和写,见到寿命长一点的道理,也没有失身迷苑。所偶遇者,恍惚而已。
对于我来讲,肖开愚的“文学性”并不是那种外表言辞华美、实则空洞无物的文学性,相反,他可能体现了我认为好的作者拥有的绝大部分最好的特质:比如与周遭一切充满弹性的反思性关联,比如能将这种弹性展现出来的语言,比如对当下世界与在这个世界中诗歌可能性的严肃思考,比如对自身位置的不卑不亢。他的作品,充满内省的自我观察的目光,还有强烈的自我审查机制。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性侵了不止一位女学生。
这件事对我的冲击之大,和朋友反复说过很多次还是不能消解。以至于不得不重新思考所谓“文学”和道德的关系。 2.
说起“文学”和道德,无法避免地要提起林奕含。她的那个问题,文学是否是巧言令色。
我之前不是很理解她的这个问题。对于我来说,《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很多方面都好得让人极度紧绷和痛苦,但小说里补习班老师李国华,却和我心中严肃而充满反思性的文学并不沾边。对于他而言,文学不过是风花雪月,是一些华美的遣词造句,是自身风雅的装饰罢了。而这些都和我心目中现代文学的问题——“人是怎样生活的又可以怎样生活?”——没什么关系。
我的友邻存在写了一篇很好的文章(https://book.douban.com/review/8550441/),说明了和我最开始差不多的感觉,我们都相信,李国华们文学的伪饰之外还有某种文学的真实,这篇文章说得比我好:
鲁迅论及陀思妥耶夫斯基时有过这样精辟的论断:“他把小说中的男男女女,放在万难忍受的境遇里,来来试炼他们,不但剥去了表面的洁白,拷问出藏在底下的罪恶,而且还要拷问出藏在那罪恶之下的真正的洁白来。”在房思琪的故事中,(文学底下的)真正的洁白不知落在何处,作者的自杀似乎也暗示了此路不通。当文学青年长大(或不幸还没长大)、见过一些以文学为业的先生之后,很自然会怀疑文学对人格的影响是否存在。(不过,文学真的有对人格的许诺么?)但正如林奕含的写作本身蕴含的意义,在识破一层虚妄之后努力走下去,这种勇气和最终无路可走饱含的遗憾和痛苦,都可以看做是摸索它(更具体地说,探索作者本人)的可能性的一部分。在没有其他可能的时候,它也许是最后的可能。但这种可能性已经被个人对“文学”的前见制约了,这种制约在林奕含身上同样明显。
但是这种对文学虚伪之下的“洁白”的相信,在肖开愚面前崩溃了。我开始用我自己的方式重新问林奕含问的那个问题。文学和道德的关系是什么?文学是否是巧言令色? 3.
刚好前段时间豆瓣上又开始一轮三观和文学的讨论,有人直接甩了三篇论文出来。我就在回家的路上看了两篇,波斯纳的“Against Ethical Criticism”和布斯的“Why Banning Ethical Criticism Is a Serious Mistake.”
很多人,包括布斯,都认为波斯纳反对文学的道德批评有自相矛盾的地方,他一方面大谈“文学能扩宽我们情感和知识的视野” ,一方面又说,文学的主要领域还是在审美。但是仔细读波斯纳的文章,他吸引我的并非在“可否用道德衡量文学价值”这个问题上的论述,而是他对“阅读文学可否让我们变得更道德”的回答。
文学阅读是否有用?他一直在说,有。阅读文学能够让我们更加了解他人和社会,但是,阅读历史和科学著作也能,在生活中和人打交道也能,文学没什么特别。有些人喜欢阅读小说获取知识,但是,小说并不是比其他非虚构写作更优越的知识的来源。文学可以让我们更富有同情心,更好的理解人类的需要和问题,但是,它不是唯一的一条路。
而最让我受教的,是他更直接地说,“我不觉得对人性更深的理解能够让人变得更好或更公正。”
是啊,伟大的煽动家比我更理解人,然后却利用了那些弱点。这让我忽然“想通了”,开始尝试把所有的东西解绑,把文学和道德解绑。
我现在开始倾向于认为,或许没有什么能真的保证人的道德,保证人不去伤害另一个人。不论是人所受过的教育,脑子聪不聪明,自身是否诚实,是不是有同理心,宗教信仰,人文主义理想,自由主义理想,读过多少书,包括法律的惩罚,所有的这些东西都是类似防护网的东西,他们不能保证人追求善、实践善,保证人尽自己所能的平等对待他人,不伤害别人。
但这并不是说他们不重要。相反,这里的每一项都很重要,他们形成合力,让人尽可能更正直地生活。但不会有任何一项是决定性的。没有任何一点。
换言之,文学可以让人更明白人的纯洁和卑微,更体谅,更富有同理心,更能看到他人情境与伦理的复杂。但并不一定非要夸大文学的意义,认为只有文学才能让人拥有这些。更何况,愿意为书中人物的痛苦而痛苦的人在现实中可能一样冷漠,同理心并不必然通向实践中的善。
善终究是在实践中、在每个伦理选择中才能确定的,而不是人拥有的一种固定不变的“品质”。 4.
阅读文学可以让我们更道德吗?我现在的答案是不必然。
完成这种必然性的解绑对于我来说很艰难, 但不切实际的期许和神话破灭后,反而觉得剩下的部分更真实。文学是不可能和道德分开的,但也不可能完成我们加之于其上的过分沉重的道德期许。
卡夫卡说,“ 一本书必须是一把冰镐,砍碎我们内心的冰海。” 我依然觉得他说得很好。但不应该忘记的是,正直地生活的可能性,在这破冰后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