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芳桥]
2005年那个时候广播学院的大一新生军训是在京城西北郊的门头沟。其实那一年广播学院已经不再叫做广播学院,但那之后一两年入学的年轻人还是喜欢这样称呼它,显得幼稚而陈腐。
那一年的大一新生在9月初的一天凌晨四点集体被载到斋堂军训基地,路上摇摇晃晃中流传着电影学院的新生刚在那里结束军训的消息。所有想着一睹北电姑娘芳容的小伙子第一眼看到的都是绝尘而去的巴士,第二眼则是绝望。女生连里每天夜里偷吃白天夹带的糖三角而胖了六斤的杭州姑娘在宿舍墙上划了四个“正”字之后迎来了解放;而每天背着十字架练站姿的播音系、表演系姑娘则没有那么好命,撒娇也没用。那一年是京城学生军训工作开展20周年,听说漂亮姑娘军训后都给拉到丰台体育场集训了。
那是我第一次听说丰台。这两个字在我脑海中和那群倒霉催的姑娘串联在一起,并不能形成什么好印象——而那印象也不过停留了几小时——一回到学校,外省来的小镇青年们就迫不及待地涌向那年头还算洋气的西单、王府井了,我也一样。
我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住在丰台。
扛着从北甲地综合市场花80块买来的置物架,笨拙地行走在2012年5月一反常态的燠热中,脑子晒得不灵光了依然不停闪过“为什么会跑到丰台来”这个念头。那一刻我还有心思琢磨怎么这里毫无人文气息、土得一逼的事情,全然不知20分钟后回到合租屋汗流浃背地习惯性给母亲打电话抱怨,会接到她生了癌症刚做完大手术的消息。
26岁那年我住在一个叫做马家堡的地方。这名字总教我想起「碧血剑」里那个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式的故事——无恶不作的石梁温家唯一良善的存在温仪,16岁上被意图复仇的金蛇郎君夏雪宜掳走又送回,由惊惧到思春终至委身于“坏人”。结局自然是个悲剧,但发生在温家*堡的复仇故事却让我记住了这个地名。
一字之差的马家堡并没有悱恻凄婉的爱情故事,也绝非快意恩仇的侠客江湖,这里很普通,甚至可以说,平庸。唯一的好处是近便:搭乘地铁十几分钟就能抵达单位;而三环路上的300路快车,则可以带我去繁华的东城看展、扫街,或美其名曰寻找人文气息。
当时居住的小区附近是一条漂满垃圾的肮脏的河,沿河走上五分钟便是地铁站了。和南城许多陈旧的小区一样,这里十分脏乱,住户混杂。上年纪的老北京人每天的主要活动是遛狗、晒太阳;行色匆匆为生计奔忙的则是如我一般的外省屌丝青年,走在上班路上常要担心踩到京城土著犬的粪便。有一年OFPix做了一个摄影项目,让客居在京城的摄影师拍下自己眼中的北京,项目名字叫「北京客」,倒是生动形象地诠释了那种“尽管用力却毕竟难以融入”的情绪。
童年时代看过一部叫做「天堂回信」的电影,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京城天空中悠然回响的鸽哨声。许多年后,丰台,一个来自南方的朋友和我说,每天下班看到的意象都是灰蒙蒙的天空,很多鸟,非常孤独,这是他的京城印象。
某个轮休的周一下午,与合租的室友一道去附近的万芳亭公园散步。心里想着万芳这名字别致,即便没得繁花似锦,也总是个雅致的去处,随后便被市民公园千篇一律的寡淡击溃,兴味阑珊地给室友拍了几张游客照就悻悻去了,从此再没有踏入那公园半步。
再后来搬去了一公里之外的北甲地,晚上下班时会经过一片停车场,各种颜色型号的车子安静整齐地阴翳在蓊郁树荫下,看上去像永远都不会有人驾驶了。我把这里称作汽车的坟墓。夏夜空气湿润,雨后带着咸味的风吹在身上很是舒意。晚上十点后没什么人经过,有时会驻足在这片停车场,偶尔把路过的小石子,踢进一个寂寞地盛着月亮的水坑。
有年冬天夜里和几位友人在南站附近吃完烧烤,不知怎么一时兴起停下车来开始打雪仗,像少年般肆无忌惮地大笑、奔跑,在一场迟来的雪霰里释放20几岁时过剩的精力。回家时车子经过万芳桥,刚好一列火车在桥上驶过,一片苍茫里看上去像是开进了无尽永夜。
从柳京回国后依然短暂地生活在丰台。暮春里有天格外凉爽,索性骑着20几岁时未曾出现的共享单车回家,经过万芳桥时,突然想起那年冬夜里那列火车,和从前住在丰台的无数个日日夜夜——
喝醉了酒在雨后凌晨两点的马路上边走边唱,
发烧的日子和朋友在楼下小店里吃一份番茄牛腩,
穿绿色的衣裤抱着一束扶郎从角门西走回嘉园路,
除夕夜在同事家小聚后迎着漫天炸响的爆竹步行两站路独自回家,
刚把西湖杨公堤拍的照片相框弄碎的顽皮喵星人一脸无辜地看着我在闷热的厨房里包饺子,
……
原来这个脏乱、平庸、无趣、充满市井气的丰台记录了我最后的青春,而那列开进永夜的火车则像是带走了这一切。
住在北甲地时有年11月的一个星期五,下了小夜班鬼使神差地出错了地铁口,沿着万芳桥边那条肮脏的业已冰封的河走了一段路。附近戏曲学院的一个少年走在我前面,旁若无人地唱着“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地铁口卖烧饼夹鸡排的河南阿姨停止了收摊,一脸错愕地瞧着这位“贵妃”可是吃醉了酒,踉踉跄跄地舞进更深的夜色里。
那便是我在丰台最有趣的一段记忆了。
32岁这年的7月28日我终于离开了丰台,搬家前夜坐在窗前看对面小区闪烁的灯光,很有些向过往青春作别的意味,只可惜是夜火星大冲,并没有给我机会怀念当时的月亮。7·28这个日子有点意思,四年前的这天我第一次来到柳京,开始把20几岁最后的日子交给那片传奇的土地;三年后的同一天,我离开柳京回到京城,在潮湿燠热的丰台和久违的老友吃了一顿烧烤,没有喝醉。
住在丰台的日子之于我就像是冯索瓦·史奇顿笔下的星球展览,「从最凄凉的场景到最积极的幻想,展出路线带你领略了一连串的喻指。每个球体都将唤起一个等待我们的世界。」
在觉醒的异度城市里,有什么在等待我们呢?
搬到马家堡那天是个星期天。我在拆掉后座的改装面包车里蜷缩着,身旁挤着学生时代用来放书的三层置物架。闷热的车厢里唯一能做的事就是透过肮脏的车窗看城市另一边陌生的风景。心里正想着20几岁的时候总是从一个郊区搬到另一个郊区的,面包车便倏忽驶过了万芳桥。搬家师傅冲着后来我走了无数遍的马家堡西路努了努嘴——
“喏,这里就是丰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