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
“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善良，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辫子粗又长……”闲时打开广播，也不知是哪个怀旧的节目，居然正在播放李春波的《小芳》。李春波磁性伤感的声音把我的心扯了一下，像穿越一般，我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时光。
在我儿时，这首歌风靡了大江南北，歌中塑造的美丽多情的小芳形象曾打动了无数听者。我们几个小屁孩跟着大人们学，也满口哼唱这首歌，尤其是“小芳”。
小芳是我的发小，我比她大24天，我满月，她祝酒（小孩出生六天后的庆祝活动）。我们两家仅一墙之隔，那时家里穷，墙都是土坯垒成或者是用玉米杆“绑成”的，很矮，从我家看她家的院子几乎一览无余。虽然生日相近，我俩长的却几乎完全相反：我是大脸盘儿、大眼睛、低鼻梁、黑黑的头发。而她却是小脸盘、细眼睛、高鼻梁，头发很不好，只有黄黄的几缕，像秋天的草一样挂在头上。奶奶说我刚出生就比她一个月了还胖。我妈说，那可能是因为她胎里不足的原因，她本来还该有一个哥哥的，只可惜后来她妈妈流产了。再后来就成了习惯性流产，到怀她时，天天吃药才保住的，且不足月就生了，所以小芳天生的一副弱相，像一颗豆芽菜一般。但不管怎样，从此我们俩就朝夕相对了，哭闹欢笑声彼此相闻。
后来在我两岁多时，爸妈带着我和哥哥“另立门户”，搬到了村子另一头，老院子也张灯结彩地和爷爷奶奶一起迎来了叔叔的新娘，我的婶子。
虽然住得远了，但因为爸妈忙，我每天还是会被送到奶奶家玩儿，去了就找小芳。小芳对我时总是“姐姐”不离口，仿佛她就是我的亲妹妹一样。我们在一起玩啊玩，总也玩不够：春天到野地里采花草，在麦场上跳皮筋，拿着大扫帚拍蜻蜓；夏天去荷塘摘莲蓬，跟着男孩子到河里捉鱼，在树林里捉迷藏；秋天在大头针上穿上长长的线，去路上用针拾干树叶，把树叶穿成长龙，栓在身上拿回家当柴火。冬天一块儿去麦场堆雪人、打雪仗，用奶奶的小火炉烤花生。就这样，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直到我们都七岁了，才一起背着书包去上学。在学校她依然喊我姐，每天放学，我们都在同一个路口说再见。每个周末，依然黏在一块儿。小芳虽然身子弱，脑子和嘴巴可不弱，她脑子灵活，玩的时候总能想一些新注意，怪点子。因而在一起玩时，虽然她喊我姐，我却往往是奉她之命的。她的嘴巴也很厉害，首先是快，你若惹恼了她，她的两张薄薄的嘴皮就像打了兴奋剂似的，跳动个没完，那话连珠炮式的，你永远也接不上。我要是被人欺负了也总是她第一个冲上去，用利索的嘴巴教训那人，常常把对方说的落荒而逃。第二是甜，她跟人见面总是不笑不说话，没有称呼不开口，很招人喜欢。她的嘴还会逗乐，常惹得大家哈哈笑。因她瘦小，大家都说她是个古灵精怪的小猴子，她却总爱唱：“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善良……”她说她才不当瘦猴呢，有这首歌为证，长大了，她肯定会很漂亮。
在我上小学三年级时，爷爷去世了，奶奶一人住堂屋害怕，便让我晚上去和她一起做伴儿。从此我和小 芳又朝夕共处了。
三年级的冬天是有早自习的，小芳家里没有闹钟，我起床后总是到院子里对着她家的窗户喊她。只要两声，窗户的灯便亮了，她出门后再对着奶奶家叫我，我们一起去上早读。冬天的夜长，我们走在路上时天往往还是黑的，剩着几点残星，一轮晕月。两个小女孩穿着厚实的棉袄，背着沉重的书包穿行在残星晕月下，一走就是三年。
记得有一次我看错了时间，提前了一个多小时，但因为是十五，月亮照得天空亮亮的，我们就都没有察觉到时间的不对。待到学校时学校一个人都没有我们才知道时间错了。面对空空的校园，俩人心里有点害怕，但如果回家待会儿再回来又感觉有点不值当。想来想去我们俩就决定去操场走走。操场上撒了一层薄薄的霜，一走一个脚印。我们俩手牵着手互相取暖，她给我讲她长大后的梦想，我给她讲从奶奶那里听来的戏文故事。就这样走了一圈又一圈，月亮在后面把脚印照得晶晶发亮……
上初中时，我去了离家较远的私立中学读书，住学校宿舍，两个星期甚至一个月才能回家一次，而小芳则去了离村较近的公立初中，每天骑车上学。这以后我们就聚少离多了。初二时，我因为沉重的中考压力日夜苦读，而她却因为学业不好，家庭贫困而中途辍学去了南方打工。一年后，我因为刻苦努力，考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而她也因工作认真细致涨了工资。我们却终因各种原因而未见面。
一晃又是三年，三年寒窗，我考上了大学，而她则当上了车间班长。三年间我们以信件联系，但到后来她工作忙，我学习忙，联系也逐渐少了。听说她大变了模样，我们却终没见面。直到大一的寒假，我也再不用在家补习功课了，信步在村里游逛，却正好与小芳不期而遇。她果然大变了模样！若不是她先叫住了我，我可不敢认她了。她再也不是以前那颗豆芽菜了：长高了，皮肤也白了，头发烫成了时兴的波浪卷，眼睛长开了，还成了双眼皮，嘴唇上是淡淡的口红、很迷人。穿的也变了：大红的短袄，黑色的百褶裙，一双高跟长筒靴，真是一位都市靓女啦！我看着她呆呆地笑，她也笑看着我说怎么上了大学还是旧样子，也该换换衣服，学学化妆了。我看着自己的旧时衣，摸摸自己黑直的头发笑着说也是哈，可我还不会。她笑道，没关系，慢慢就会啦。
那天我们一块儿散步，聊了很多，她的嘴巴可是一点儿也没变，从都市的生活、南方的天气到她的职务，她正在带的小徒弟，字字吐来像机关枪一样流利响亮。我却接不上话，想讲些学校里的事，可话到嘴边又都咽了下去，只是静静地听她说。最后她话停了我才说：“你真厉害！”她说：“还行吧。”然而她的眼神突然黯淡了一下，顿了顿又说，“还是你上学好，将来能找个清闲工作，坐办公室。”停了停又说：“我明天就得回去了，厂里催活。”我惊道：“你不在家过年了吗？”她沉沉地说：“就三天假，没法过。”我送她回家，最后她说等明年她升了组长，估计就能多请几天假在家过年了。我笑笑祝她美梦成真。
大二寒假，我去找她，她却没有回家。后来听人说，她在厂里找了个对象，男孩家里是南方的，也是农村。小芳告诉了爸妈，可她妈妈偷着去了一趟厂里打听，这男孩家里很穷，还有个哥哥也没结婚。她妈说这种条件如何能答应呢？于是硬是勒令小芳和那男孩分手。小芳从小就听她妈妈的话，虽然也反抗一阵，但终究还是和那男孩分手了。这以后一段时间，她的精神就大不如以前了，干活时出了几次错，组长的梦也泡了汤。我想这个冬天，即使是在南方，即使有过年的喜庆，她的心也会冷吧！
又过大半年，小芳回家了，她说想回家歇几天，然后跳槽到另一家电子厂。她去我家找我，我不在，却与我哥的一个朋友陈龙碰上了。陈龙正在我家帮忙打玉米，对推门而入的小芳一见钟情。小芳看着陈龙精亮的眼神也心中一动。于是两人搭伴打玉米，小芳的笑声就像玉米机里吐出来的玉米粒一样，鲜亮、润滑。我妈说他们俩说说笑笑地干活，好像一点儿也不累。
陈龙是真爱上小芳了。陈龙长得很帅，在学校时认的干妹妹无数，可他对我哥说，她看见小芳的第一眼就爱上了她，当时心里就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娶她。从此陈龙和小芳就经常在我家见面了。陈龙不走学校恋爱的程序，直接请了媒婆到小芳家里说媒提亲。妈妈和哥哥也都愿意促成她俩，于是跑去小芳家里帮陈龙说好话。小芳妈见到陈龙的样貌后也很满意，但打听到陈龙家有四个哥哥后态度就大变了。她说小芳要嫁就得嫁独生子。陈龙说他一定会给小芳幸福，哥哥们都已成家了，不会拖累他，他会努力干活，他还要给小芳盖一栋楼房。小芳听了很是感动，她很愿意陈龙在一块儿，每晚都会在村外的小荷塘边与他见面。但后来小芳便被关在家里不准晚上出来了，陈龙去她家，她妈妈门也不开，还向陈龙说了好多侮辱性的话，并威胁他再也不能来找小芳。陈龙非常气愤，也很痛苦。她问小芳是否能坚持嫁给他，小芳迟迟犹豫不决，最后说结婚是两个家庭的事，她妈妈这关她过不了。陈龙挂了电话，找我哥喝酒，大醉了一场，从此再没找过小芳。
后来小芳又去了南方，又是寒假时，我见了她一面。她却只打了个招呼就走了。我妈说小芳变了，以前说话像竹筒倒豆子似的爽利，在街上遇见人总是笑着婶子大娘地叫个不停，干活也爱搭把手。现在整个换了一人：见面也不主动打招呼了，眼神呆呆的，人更瘦了，头发不打理，口红也不涂了，像失魂儿了一样。小芳妈却逢人都让给小芳介绍对象。我心里一阵恍惚。“陈龙多好的孩子啊，唉……”妈叹了口气。
再后来，我去另一座城市读研，一次打电话回家时，妈却说小芳要结婚了。我一惊，忙问什么时候，要嫁给谁。妈说就这两天了，是邻居给做的媒，婆家离村挺远的。据说男孩长得还行，家里条件也不错，是独生子。我听了，松了一口气，想这下小芳妈妈该如愿了，那小芳什么意思呢？我问，妈哼了一声说，还能有什么意思呢，都要结婚了。我耳朵嗡嗡的，愣住了没说话，只听得妈后来说她替我给小芳出了一份份子钱。
小芳结婚那天，我给她发了一条短信，祝她幸福。她却只回了两个字：谢谢。我心头猛地一紧，新娘总是一个女孩最美丽的时刻，今天的新娘小芳漂亮吗？
研一放假回家，我问小芳最近怎么样，妈却神秘地悄悄跟我说，小芳嫁的那个人有家暴！我差点把手中的杯子掉到地上，不可置信地看着妈。 妈接着说，小芳很长一段时间才回一次娘家，每次回来都戴着口罩、墨镜，见了熟人，连招呼都不打，听人说她的脸上有伤，眼圈经常是紫的。那男人打她打得可狠了，有一次差点没掐死她呢！幸亏被她婆婆拉住了，结果那男的把自己的亲妈又猛踹了一脚……我越听越冷，感觉手真的要握不住杯子了。第二天婶子来我家串门，婶子家离小芳家最近，村里的消息又一向很灵通，我忙向她询问事实真假。结果婶子却又像真见了一般给我讲了很多小芳挨打的事儿。“那男的真狠”婶子说，“他威胁小芳说要是她敢跟他离婚，他就杀了她全家！”“他敢！”我脱口而出。“那可说不准，那家伙连自己的亲爹亲妈都敢打，他要是发起疯来，估计啥事都敢做！”婶子害怕地说。我手心全是汗，立刻便拿起手机给小芳打电话，可电话却一直不通。婶子说：“那男的几乎不让她拿手机。”我问：“小芳爸妈都不管她吗？”婶子鄙夷地说：“小芳结婚时，她妈给的嫁妆少得可怜，也怪不得婆家看不起小芳。现在这样了，她妈也没办法。”我心里一怔，问：“小芳这些年挣的钱呢？怎么嫁妆会少？”婶子说：“都给她妈了，她家里盖楼，又抱养了一个儿子，还不都是小芳和她妹妹打工挣的钱？”我突然想起来了，小芳家里没男孩，这一直是她妈妈的心病，看来到底是又抱养了一个，又给这儿子盖好了楼房。可是她就不管女儿的幸福了吗？
我给小芳发了长长的短信，劝她斩断这段婚姻。过了好久，她才给我回信，是一条彩信，一个婴儿的照片，她说那是她儿子，三个月了，为了孩子，她不能离婚。我想再劝劝她，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终究还是什么也没再说，只是祝她宝宝健康快乐。
我要毕业了，听说小芳又有了一个孩子，但她几乎都不回娘家了，我们也再没见过面。
又是两年，家里要搬家而我也已准备要结婚。未婚夫帮我整理旧东西。儿时的跳皮筋、沙包、毽子都被妈包起来放在了柜子的顶上。我搬下来，落了一身的灰，打开一看都还是旧时模样，我把灰尘拭去，又包好了放回去。未婚夫问：“不搬走吗？”我呆了呆，说“都是旧东西，就让它留在这儿吧！”接着又开始整理旧书，未婚夫拿起一本小学的课本，随手一翻就笑了起来，说：“这时谁呀？怎么长得跟豆芽菜似的？”我拿过来一看，是一张已经发黄的照片，照片是在麦场里照的，我和小芳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牵手而立，大笑着做着“胜利”的手势。身后是宽宽的天空和长长的路。我把照片夹在了笔记本里说：“这是我的发小小芳，还记得小时候挺火的那首歌吗？‘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善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