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藤
1 春天如期而至。 指尖在慢慢发酵,圆圆滚滚的小花苞开始酝酿。 我是一株修行千年的花藤, 为什么是花藤呢? 因为我身上没有花呀。 如果你问我身上的花呢? 她们呀,走了呀。 我经年扎根在脚下诚实的泥土里,在四季里跟对面的古木面面相觑。 “花藤。” “嗯?” “你又要开花了。” “是呀~” 古木不是古木,因为他告诉我他是一颗石头。 可是呀,他秃秃脑袋上,为什么在发芽? “要不要给你快盛开的花儿取个名字?”古木在眯着眼睛看我。 他的怀里抱着松鼠,那个叫夕羊的松鼠在睡觉。 夕羊是他在去年入冬捡到的小宠物,当时他叶子落光光,迷路的小松鼠就冻伤在树底下,他乐颠颠将小松鼠放到树洞里救了过来,然后在第二天向她炫耀。 “她又不是你的松鼠,取什么名字?过了夏天,她会离开我,以后会有她自己的生活,我呀,跟她也不会再有联系呀。” 阳光正好,这荒山野岭随着春意来临,渐渐开始暖和起来,我感觉浑身都轻飘飘的。各种小虫子在脚底下忙碌了起来,生活所迫,它们要等第一场春雨,这样的话,人生就会美满。 隔壁是一棵红枫树,他枝序整齐,枝干修长,风度翩翩,轻盈而又潇洒。 他也不会说话,他是一棵年轻的树。他的叶子折射过来的阳光晃的我眼晕。 真是个耀眼的小伙子呀。我想。 “嘴硬。” 古木咧着嘴,对我这句话不屑一顾。 “每个春天你都在这么说,傻姑娘。”他说着话儿,头顶的新芽就挣扎着推开他的树皮,像要破壳而出的鸟。 “小心~小心~哎~小芽儿,不要急不要急,脑壳会划伤你哟~” 古木小心翼翼的嘱咐冒出来的树芽,他的表情有些慌。 “古木,你帮我取个名字吧。” “要好听的还是不好听的呢?” “当然是好听的。” “那要多好听呢?” “很好听的那种。” “很好听是多好听?” “当然是很好听。” “好。” …… “天快黑了,古木。” “唔~叫如意吧。” “不要!” “丰收吧。” “不要!” “福临呢?” “不要!” “那就叫傻丫头吧。” …… “花藤,问你一个问题好不好?” “你问呀。” “等修成人形,你觉的贴身最舒服的会是什么?” “你觉得呢?” “大概是太阳吧。” “可我觉得贴身最舒服的,会是我的爱人。” 2 她叫阿谷,嗯。 小花苞终于开了花,她羞答答的不抬头。 她的头上还盖着盖头。 古木伸过来脑袋,在旁边低着头瞅她,那个叫夕羊的松鼠顺着我的藤蔓呲溜呲溜就爬上来,它踩在我的叶子上,两只后脚抓着藤蔓不放。小嘴巴就想凑过去。 古木跟他四只眼睛盯着小花苞,眼巴巴就像小狼见到了小绵羊。 “花藤。” “呐~” “长的跟你一样漂亮。” “也和你一样漂亮。” “花藤,你不能用漂亮形容我。” “可是小花苞跟你都有小光头呀~” “不算不算!” 古木气急的有些跳脚。 “石头当然是光头,你不能这么说我!” “可是你真的是一块石头吗?” “当然呀~” 没勇气对你说晚安。 春夜喜雨,淅淅沥沥的雨滴就下了下来。 暖冬的花,一定会开的很坚强。 我搂着小花苞蜷起来。 小姑娘,明天的你一定会更美丽。 我记起当年跟你一样的花, 你大概会跟她们一样吧,在夏天时候爱上了流浪的风,之后乘着歌声离我而去。 阿谷。 傻傻的孩子呀。 “花藤。” “嗯。” “我给你唱歌好不好?” “不好。” “为什么?” “因为我听烦了呀~” “可是我只会唱这一首歌呀。” “那我教你一首新的吧。” “嗯。” “古木。” “嗯?” “我教你之后,你要记得牢牢地好不好?” “好。” “你的模样呀,老是抱着硒鼓笑着,脸上挂着宫灯不眨眼呀~” “笨蛋,你在嫌我的吗?” “我在说你好。” 夜晚的我们总是在多愁善感。 3 这个世上,最风流的故事莫过于时间。 我想,跟我一起走的人,一定会是最爱我的人。 而结衣少年的奇幻漂流,往往不该发生在这个剧情里。 然而他就是这样,就这样突然的出现在我们的世界。 他背着沉重的行囊,独身一人的闯进来。 那天的我们都吓了一跳,古木捂着自己脑袋上的小萌芽一声不吭。夕羊就站在他脚下,竖起着尾巴一动不动。 少年从西北方走过来,他黑色的皮革靴子,在黑灰色已经腐烂的落叶上面,一脚一个脚印。他腰上挂着黄线串起的银心铃,在灰色紧身裤上颠着叮铃铃响。 红线拴着腕带,贴在白绫布缝制的上衣。 “叮铃~” “叮铃~” 他从古木身边走过,我听见沉重的背囊肩带在发出吱呀吱呀的喘息声。 他的大脚板蹭着夕羊鼻尖过去,我看见他鞋帮上厚厚的黄色尘土。 他踩着落叶跟小草,像一阵风一样从我对面扑过来。 他身上有牧尘花的香味。 花香里是沉重和伤感。 牧尘花是远方的花,北归的雁群曾经告诉过我。 每一个孤独的旅人都会带一枝牧尘花。 因为牧尘花也是通途的花。 通的了荒山野城,走的了淼波古渡。 幽冥怪谈能通,仙途妖道能通。 黄沙大漠通灵犀,狼烟四起通太平。 所以牧尘花也叫通途花。 他从我身旁冲了过去。 他的的步子有点大。 他靠着红枫树粗壮的树干坐了下来。 那背囊被他卸下来时发出“扑通”一声大响。 阿谷被他从睡梦中吵醒,看见了这个风尘仆仆的少年。 “他是一棵会动的树吗?” 阿谷回过头来问我。 “我不是树,小花儿。” 他握着装了水的竹筒,忽然回答了阿谷的问题。 夕羊“倏”一下子就踩着古木的腰蹿了上去。它抓住古木护着小萌芽的手指头,张嘴就是一口。 “夕羊!夕羊!” “啾~” “你为什么咬我!” “啾~” “你咬疼我了!” “啾~” “你动的嘴,凭什么不怪你!” “啾~” “夕羊!你今晚不许在树洞睡觉!” “啾~” “不要!” “啾~” “前半夜不许睡!” “啾~” “哼!” 古木跟夕羊开始在那边打打闹闹。 阿谷被激起了好奇心。 她伸了伸脑袋,朝着少年喊。 “你为什么不是树呀?” “因为我没有花瓣儿,小花儿。” 4 阿谷被激起了好奇心。 她伸了伸脑袋,朝着少年喊。 “你为什么不是树呀?” “因为我没有花瓣,小花儿。” “嘻~长着花瓣儿的可不是花。” “那是什么?” “是古木叔叔。” “古木叔叔?” “嗯~” 阿谷说起话来,好像心情也快活了起来,她挽着我的手,像是要在我指尖上跳舞。 那少年喝了口水就放下了手中的竹筒,他一低头,靠在那里忽然像是一个老树根。 古木跟夕羊在一旁安静了下来。而夕羊愣了一会儿,就跑开了去找食物了。 “你从哪里来?” 我问他。 “西北符惕之山。” 他抬起头开始看着我,他的眸子里满是血丝。 “那是什么地方呢?” “那个地方呀~”他开始轻笑,“那里遍地绿草如茵,在那里,湖水里全是闪闪发光金玉。那里的瓢泼大雨会跟太阳在一起,那里是我的家。” “那你为什么会离开?” “因为我在找一样东西呀~” “找到了吗?” “快了。” 古木伸过手来戳了戳阿谷,阿谷往后缩了缩。 “古木,你不许碰我呀~” “为什么?” “因为我在听花藤姐姐说话呀~” “嗯嗯,我也在听。” 夕羊从远处跑过来,它怀里抱着两颗松子,在红枫树下停了下来。 “你叫什么名字呢?” “浮子。” “浮子。” “嗯。” 少年在红枫树底下休息了一会儿,他的喘息渐渐开始平稳,他额头上的汗被风吹干,他站起身来,提了提身边的包袱。 “我要走了。”他说,他腰间的银心铃被晃了一下,又开始叮铃铃响起来。 前几天下了雨,古木身上长了一层薄薄的青苔,他好像很喜欢这一身衣服,他的心情很好,那小萌芽长了开来,看起来精神抖擞。 “为什么不多停歇一会儿呢?” 古木轻轻的问他。 “我们这里没有人来过,你是第一个。” “我们还会再见的。” “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你们呀。” 少年的话很少,他要打算离开了。 他沉重的背囊犹如他的人生,他在背负着它坎坷前行。 “为什么不给我们讲讲你的故事?说不定我们能帮到你。”我对他说。 “我从这里来了又走,不就是故事吗?” “我们在这里看尽寒夜与朝阳,也是故事。你不想听听吗?” 少年沉默起来像是羔羊,可是他看起来又无比苍老。 他沉默半响,夕羊跑过去拽了拽他的裤脚,他忽然说。 “想。” 5 在远行的路上,最孤独的不是远道而来行人,而是送走无数途客的万水千山。 他们就在那里,一直一直的在那里。 没有人愿意背井离乡,因为颠沛流离的梦里没有温暖的家。 少年他的悲伤写在脸上,他的眼睛里充满伤心。 “夕羊~”他叫了一声。 “啾~”夕羊就在他的脚下。 “我本是符惕之山的山神。” 他说了一句话就沉默了下来,我想问然后呢? 可是我愣了半天,对他说。 “你好~” “你好。”他说。 “在此之前,我们有快乐无忧的幸福生活。” “嗯。”古木从夕羊手里接过那两个松子,他轻轻放进了胸口的树洞里面。 “我的山上满是鲜花,土地埋着粮仓,没有人会受苦,我的山上全是幸福快乐的生灵。” “当时的你也是幸福快乐。”我说。 南方吹来了温暖的风,风里带来了消息。 “花藤姐姐~” “嗯?” “路过的风摸了我的脑袋呀~” “是吗?” “嗯嗯。” “那它说了什么吗?” “它说一路向南,有鸟语花香~” “傻丫头~” 少年的故事还在继续。 “可是有一天,” “是哪天?”古木重复问了一句。 “三十年前。”少年回答到。 “我们南边有一座臯涂之山,它有西流之水穿山而过,它的山上长满桂树,它的地上满是金银。那里生活的动物,像是鹿长了白尾巴,它长了四个角。那里还有一种鸟,它长了人的脚。” “三十年前,那里的穿山之水突然倒流,它给我们带来了灾难。” “灾难从水里开始,一直蔓延到整个符惕之山。” 少年已经泣不成声,我们在他的眼睛里仿佛看见了他的灾难。 “你在寻找一种解药?” 古木伸过手去拍他的肩,可是他够不到红枫树那边。 “是的。”少年止住哭泣,他转过头,目光看向南方“穿过你们这座山,再走十九年,我就能取到解药,然后医好符惕之山。” “你需要九十八年才能回到家。”我说 “不,是一百年。” “为什么?” “因为脚下这座山还需要一年。” “那你需要一百年。” “多吗?” “当然不。” 他整理了行囊,已经准备启程。 少年的故事到此结束。 结束了吗? 当然没有。 他带走了阿谷, 我们要等他跟阿谷回来。 6 光阴的故事,就像是古木长了青苔的脸,正面看是青春,往里翻是黄土。 我有点想念阿谷。 不过我相信她会回来,因为少年的脚印还在这里。 你看,他的步子这么大,他一定会回来的很快。 我为什么没有眼泪呢?如果我可以跟少年一样,拥有跟他一样的喜怒哀乐,然后大声的哭出来,那该多好。 我好想阿谷。 “古木,阿谷会不会在想我?” “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因为我觉得好伤心呀。” “我不知道。” “那你想她吗?” “想。” 夕羊坐在古木肩上,它静静看着我的指尖,那个阿谷当初开花的地方。 “夕羊~” “啾?” “你喜欢什么季节?” “啾~” “哦~我也喜欢昨天。” 红枫树长大了应该会很俊吧,古木再长长,就能摸到他了。 阿谷走的第二百天,山上下了今年第一场雪。 “古木~” “嗯?” “你看呀~” “看什么呢?” “看雪呀~” “下雪有什么好看的?” “当然好看呀,你看你看~它盖住了我们两个的脚丫子啦,嘻~” “我们有脚丫子吗?” “哼!” “花藤~下雪好吵呀。” “哼!” “雪花为什么在唧唧喳喳的说个不停。” “哼!” “它们有什么好聊的?” “那你跟我有什么好聊的?” “……” “花藤,你冷不冷?” “嗯。” “我也冷。” “那你靠我近点。” “还是你靠我近点吧。” “好。” 我挪了挪藤蔓,靠近了点他。 “我还冷。” 我腾出了一只手,拉着他的手。 “还冷。” 我向着他探过去,抱住了他的肩膀。 “背后还有点凉。” 我将手从他肩上挪开,想搂住了他的脖子。 “你的脖子呢?”我问他。 冬天快过去,古木终于也不喊着冷了。我绕着他的身子,慢慢攀爬到了他的头顶。我看到了那颗过了冬的小萌芽,还有远方阿谷回来的路。 “古木,你会不会长不高了?” “你见过长高的石头吗?” “没有。” 春天如期而至。 “古木。” “嗯?” “你看。” “哦,蒹葭。” “看那边。” “是晚霞。” “蒹葭与霞光,你愿意要哪个?” “要你就够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