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之心——布拉格
布拉格既是我此次东欧之行的终点,也是起点。二月某天早上醒来,柔子给我发来一组照片。赫拉巴尔的头像悬浮在金虎酒吧的墙上,旁边是他和克林顿的合影。柔子说,此时此刻,她在布拉格。
“你不是去荷兰参加朋友的毕业典礼了么?”
“荷兰太无聊了,我就一个人跑到捷克去了。“
我对着赫拉巴尔老农般沧桑的脸端详了好一阵,爽朗的笑容从他沟壑纵横的面庞上跳跃而出。我对柔子说:“今年夏天,我也会出现在那里,你等着。“
彼时自己的状态正处于低谷期,课题青黄不接,手头没什么可做的,又觉得自己精力大不如以前了,疲态逐现。以前的挥斥方遒之勇,现在都化为结庐南山之叹。忽然有些向往起赫拉巴尔笔下的那些巴比代尔,成日喝酒享乐,傻乐度日,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越是困顿的时候,就越是想到赫拉巴尔。捷克人是苦中作乐和含泪的微笑的最佳诠释者,20世纪他们被德国和苏联轮番蹂躏,然而骨子里的乐观主义精神,却催生出一大批饱含生命力的文学和电影作品。赫拉巴尔的小说,伊利·曼佐、扬·霍布雷克、斯维拉克父子的电影中,处在底层的捷克人民苦中作乐,强权压迫压不垮他们。当时的自己,正好需要这样一剂乐观主义精神的刺激。于是我决定,这个夏天我要去捷克,去布拉格,去亲自看看那些年自己喜爱的小说和电影的发生地。

一. 欧洲之心——布拉格
吉拉塞克(Alois Jirásek)在他1894年出版的《老波西米亚童话》里,提到了关于布拉格发源的一个广为流传的传说:捷克人的祖先莉布丝公主(Libuše)建立了建立了霍什米索王朝(Přemyslid)后,曾预言到:“我看到了一个伟大的城市,她的荣光能直达天堂。我看到她在森林中伏尔塔瓦河畔陡峭的悬崖上,那里有一个男人,正在为房屋凿出门槛(práh),在那里将要建起一座名为布拉格(Praha)的城堡。”
而实际上早在石器时代,布拉格城堡区域便有人类定居。其后该地区先后由凯尔特人、日耳曼人占领,直到6世纪的时候,一支斯拉夫人从西面入侵,定居在此,并以此为中心建立了波西米亚王国。而布拉格名字的来源,则可能指的是城堡下方如门槛般的伏尔塔瓦河。
公元965年,中世纪犹太旅行者伊布拉欣来到布拉格,他记叙道:“斯拉夫人的国度非常冷,尤其是在天空无云月光照耀的时候,还有很浓的雾。土地像石头一样,液体都结冰了,水井和泉眼都像被石膏包裹住了一般,直到它们最终都完全变成了石头。”
一千年后,爱尔兰当代著名作家班维尔第一次来到布拉格时,他也感受到了80年代早期冷战铁幕下的彻骨寒冷:“城市被积雪包裹着,在一月下旬不合时宜的阳光照射下闪闪发光。在这些我最早的记忆片段中,或许是雪加深了城市的寂静感。布拉格的寂静更多的来自事物的存在感而非缺失感。交通工具的声音、街道上的人声,教堂的钟鸣以及于其间插嘴的数不清的公共钟表,这些声音一起共鸣对抗着沉静的背景,就像在对抗一块高而清澈的窗玻璃。“
当他于90年代再次来到天鹅绒革命之后的布拉格时,他和当时来到改革开放初期中国的外国人一样,感受到的则是这里和外部世界的脱节感和不适感:“这座城市或许听上去、闻上去像是威利斯,但这里的寂静和臭味却吸引不到任何拜访者。商业已经被摧毁,一些最大最豪华的酒店已经被关闭,并且可能在数年内一直保持关闭。小城区文艺复兴时期建筑内壁上的珍贵壁画已经被洗去。对于上学的孩子和上班的工人而言,找到合适的交通又是一场噩梦。”
十二年后的布拉格,会以怎样的面貌出现在我的面前呢?怀着激动却又些许疑虑的忐忑心情,我们的大巴到达了市中心的佛罗伦萨汽车站。

到达布拉格的时候是傍晚,我们去旅馆放下行李,便出去吃晚饭。晚霞照在布拉格老城区粉红色、绿色外墙的高楼上,高楼巴洛克和哥特风格的屋顶熠熠生辉。整个布拉格仿佛被加上了一个暖色调的柔光滤镜,显得那样楚楚动人。1591年,普奇(Johannes Putsch)画了一幅拟人的欧洲地图,将整个欧洲画作一位斜倚着的女皇。女皇的头部是伊比利亚半岛,意大利和丹麦是她的双手,而波西米亚则是她的心脏,布拉格从此便有了“欧洲之心”的美誉。布拉格有着众多哥特、文艺复兴、巴洛克风格的古老建筑,奇迹般的躲过了数次战火留存至今。米兰昆德拉就说过:“旧市政厅是唯一在战争中被摧毁的重要建筑物。”布拉格虽然近代的世界政治角逐舞台上虽然没有充当主角的实力,却也因之得福,在战后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完美的老欧洲“活标本”。

饭后在老城区散步,想一路走到伏尔塔瓦河畔,看一眼布拉格城堡的夜景。布拉格的街道弯弯曲曲,错综复杂,简直像是放大版的捷克小镇。即便是用上导航,也很容易迷路。在河畔拍照的空档,有一个喝得醉醺醺的土耳其小哥跑来和我搭讪,听到我是中国来的,就开始兴奋地拉扯自己的领带和裤子,说这些都是中国制造的。然后他忽然冷不防一把将我抱住,感觉裤子口袋一阵异样,然后就发现他把我的钱包掏出来了。我顿时慌了神以为遇到了小偷,他却一边笑一边把钱包还给我,说这只是个魔术,如果吓到我了万分抱歉。
惊魂未定,又看到前方有一群唱着歌的醉汉,像僵尸一样踱步走来,我们怕再遇到骚扰,便赶紧撤离。回去的时候已是凌晨十二点,布拉格的街道上依然灯红酒绿,人声鼎沸。布拉格广场上坐满了还没找到住处的背包客,不知道谁忽然学了一声狼叫,随即便有连绵不断的年轻人跟着长啸起来。在广场泰恩教堂的哥特式尖顶下,月光伴着狼啸,狼人电影里的场景又历历在目起来。往回走的街道上,不时能听到酒瓶摔碎的声音,醉醺醺的年轻人三五成群,勾肩搭背地在霓虹灯下抽烟、吸大麻。忽然能听到一群人唱起歌来,或是原地开始跳舞。建筑还是以前的建筑,但班维尔笔下那个刚从冷战铁幕下走出,冰冷破败,吸引不到任何观光客的布拉格,现在已经变成了欧洲年轻人们嘈杂喧嚣的游乐场了。

看天气预报说第二天要下雨,我们便起了个大早,打算趁下雨前游览布拉格的室外景点。穿过高耸的哥特风格的火药塔,便进入了布拉格老城区。建于15世纪的火药塔是布拉格老城门的一部分,在17世纪时被用来储存火药,因此得名。老城区都是哥特式和巴洛克式的建筑,途径城邦剧院,这里曾进行过莫扎特《唐璜》和《蒂托的仁慈》的首演,目前仍经常上演莫扎特的音乐。

一路向前走到头天晚上去的伏尔塔瓦河畔,能看到宏伟的鲁道夫音乐厅(Rudolfinum)。该音乐厅建于1885年,也是当时捷克民族主义的重要产物,目前是捷克爱乐乐团的驻地,音乐厅的门口伫立着捷克最伟大的作曲家——德沃夏克的雕像。1896年,德沃夏克就曾在这里指挥捷克爱乐乐团,进行了德沃夏克厅的首次演出。二战时,关于鲁道夫音乐厅还有一则轶事:纳粹占领布拉格时,曾要求移除音乐厅内身为犹太人的门德尔松雕像。但负责执行的党卫队士兵并不认识门德尔松,于是他仔细查看每一尊雕像,移除了鼻子最大的一尊,因为犹太人都有着大鼻子。最终被他推倒的,却是纳粹最喜欢的瓦格纳的雕像。

沿伏尔塔瓦河往南走一会儿,著名的查理大桥便出现在我们眼前了。大桥以查理四世命名,桥头也有着他的雕像。14世纪的查理四世是捷克人最伟大的王,正是在他担任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期间,将布拉格作为了帝国的首都,使得当时的布拉格成为整个欧洲最富庶的都市之一,波西米亚也成为了神圣罗马帝国的核心。这座完成于15世纪的大桥跨越伏尔塔瓦河,连接布拉格的小城区和老城区。桥上的三十座精美的巴洛克雕像使得它充满了中世纪的气息。


1393年,波西米亚王后的告解师杨·内波穆克(Jan Nepomucký)因为拒绝向国王透露告诫内容,被当时的波西米亚国王瓦茨拉夫四世从查理大桥上扔进伏尔塔瓦河淹死。内波穆克成为天主教会第一位告解保密的殉道者,他也成为反诽谤和抵御洪水的主保圣人。查理大桥上的内波穆克,头顶五星金光环,手持金棕榈枝,成为了桥上最美丽的一尊雕像。《好兵帅克》的作者哈谢克,就曾企图在内波穆克当年被扔下去的地方投河自杀。现在的查理大桥,游人如织,和雕像合照的游客,和桥上兜售各种小工艺品的商贩,将大桥堵得水泄不通。


在桥上便能看到宏伟的布拉格城堡,城堡下方是布拉格最老的城区——小城区(Malá Strana)。但由于1541年的一场大火,小城区内大多是之后修建的巴洛克风格建筑。建于18世纪的圣尼古拉斯教堂位于小城区中心,可惜目前正在修缮中,无法进入参观。南边建于16世纪的的胜利之后圣母教堂内(Kostel Panny Marie Vítězné),供奉有著名的布拉格圣婴。1924年,罗马教皇庇护十一世曾亲自为圣婴加冕。教堂内还展览有从全球各地供奉而来的圣婴服,仿佛进入了芭比娃娃的变装世界。

从小城区可以坐缆车到佩特任山山顶(Petřín),山顶上有一座建于1891年,形似埃菲尔铁塔的瞭望塔,是俯瞰布拉格城全景的最佳地点。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中,特蕾莎曾在梦中登上佩特任山;“在向上登的途中,她曾数次停下来回望:她能看见下方的高塔和桥梁,桥上的圣人雕像们挥舞着它们的拳头,抬起石头做的眼睛望向云端。那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城市。”

佩特任山的北端,是建于12世纪,并重建于18世纪的斯特拉霍夫修道院(Strahovský klášter),修道院内有着堪称世界上最美的图书馆——建于1679年的神学厅和建于1779年的哲学厅。神学厅有着异常华丽的巴洛克风格的天顶雕刻装饰和绘画,哲学厅则有着富丽堂皇的古典主义风格天定壁画。真正站在修道院图书馆前,才能感受到那种中世纪的人们对知识的无比崇敬之情。我不禁寄了一张哲学厅的明信片,给正好在上海做哲学老师的L君:“我在斯特拉霍夫图书馆,被人类对知识和书籍的崇敬之情深深震撼。学海无涯,愿君能悠游其间,一帆风顺。”



离开修道院一路向下走便能到达布拉格城堡。途中经过一家奶茶店,听阿姨是上海口音,便跟她攀谈起来,说我们以前都在上海念大学。阿姨很能说,说她早年跟先生去德国读书,后来又来这里开奶茶店,还自夸说在布拉格找不到比她家更好的奶茶店了。不过喝下一口奶茶,能明显感觉到嘴里有很多没有化掉的白砂糖,大家便也互相笑而不语,心照不宣。阿姨大概一天也遇不到多少中国老乡,便充满活力地想多跟我们拉拉家常。奈何我们行程紧凑,不能停留太久。喝完奶茶,便就此别过。

到达布拉格城堡时,正好下起大雨来。城堡内都是室内游览项目,时间算得刚刚好。布拉格城堡是世界上最大的古城堡,始建于9世纪,后历经各朝各代扩建,规模也越来越大,其中也容纳了各式各样的建筑风格。查理四世之后,热爱艺术的神圣罗马帝国鲁道夫二世于16世纪晚期,再次将官邸迁至布拉格,以远离维也纳喧闹的生活。当时法国国王的大使仆从,曾记录下了当时城堡的壮观景象:“城堡内有一座珍兽馆,其中有狮子、猎豹、果子狸和如雪一般洁白的乌鸦。城堡内有一座专门为球赛准备的法式厅。大厅曾是捷克国王的王座室,从那里能够看到整座城市和大桥。”

城堡中最醒目的哥特式圣维特教堂,是布拉格总教区的主教座堂,也是捷克最大的一座教堂。教堂始建于14世纪,建造过程却异常缓慢,直到1929年才正式竣工,北面的玫瑰花窗即是20世纪捷克著名画家穆夏的作品。



城堡内的另一非常有参观价值的地点则是旧皇宫,其间能够一睹布拉格城堡最繁盛时期的气象。弗拉季斯拉夫大厅(Vladislavský sál)是中世纪布拉格城堡内面积最大的大厅,用作国王的会议厅。阳光透过两侧宽敞的文艺复兴式落地窗打入室内,照亮大厅顶部流线型的哥特式带肋拱顶,视觉效果异常壮观。城堡一隅有一为鲁道夫二世的卫士居住建造的黄金小巷,其间有卡夫卡的故居。但狭窄的小巷内挤满了游客,寸步难行,让我感觉非常不适。两侧又都是买工艺品的小商店,像极了黄金周时期的国内小镇景点,我戏称其为“黄金周小巷”。



参观完布拉格城堡,雨正好停了。从城堡过桥回到伏尔塔瓦河东岸的老城区,我们再次来到了布拉格老城广场。广场中心是中世纪新教运动先驱杨·胡斯的雕像。胡斯被处死后,捷克便陷入了长达15年的胡斯战争,一时生灵涂炭,波西米亚皇权从此衰落,再不复查理四世时的荣光。胡斯运动引发的新教徒和天主教徒的斗争,将整个中世纪的欧洲都拖入到一片血海之中。17世纪时,波西米亚人曾掀起反抗哈布斯堡家族统治的三十年战争,但最终失败,哈布斯堡王朝在广场中心竖起了宣告自己胜利的立柱。1918年,人们推倒了这跟立柱,以庆祝捷克从哈布斯堡王朝独立。


广场上照例有很多鸽子,和很多跟鸽子合影的游客。白天泰恩教堂黑色的哥特式尖顶,仍然给人以阴森的寒意。此时广场上忽然出现巨型大熊猫,让整个气氛都变得活泼起来,游人们纷纷上前跟它合影。广场附近还有一座异常精美的天文钟,建于1410年,是目前仍在运转的最古老的天文钟,也是布拉格的标志建筑。可惜我们去的时候正在维修,遗憾未能得见。

布拉格不光有众多中世纪的老古董建筑,也有一些很有看头的现代建筑。完成于1996年的跳舞的房子(Tančící dům),就是这其中最有名的一幢。这幢由著名建筑师弗兰克·盖里(Frank Gehry)设计的建筑,富有流动感的外观就像两位拥抱在一起跳舞的情侣,引得路过的游人们纷纷驻足拍照。


在跳舞的房子旁边,还有一幢不那么有名,常常被游客忽略的建筑——圣西里尔和美多德教堂(Kostel svatého Cyrila a Metoděje)。这座东正教教堂见证了二战时期同盟国暗杀纳粹党卫队首长海德里希(Reinhard Heydrich)的类人猿行动。海德里希是纳粹高层最为可怕的角色,连希特勒都称他为“铁石心肠之人”。他参与策划了“水晶之夜”,为犹太人大屠杀的主要执行者之一,推动了德占欧洲地区对犹太人的种族灭绝。1942年5月27日,海德里希从寓所前往布拉格城堡,潜伏在路边的两名捷克军人向他所乘的汽车射击并投掷手榴弹,海德里希身后重伤,最后不治身亡。行刺的军人其后潜藏在圣西里尔和美多德教堂,最终被近800名党卫队和盖世太保保卫包围于此处,集体自尽而亡。愤怒的德军其后处决了包庇捷克军人的教堂主教和所有神父,并对误以为和刺客相关的两个捷克村落实施了灭绝性大屠杀。教堂外墙上仍能看到当时围攻留下的单孔,其下摆满的鲜花述说着人们仍铭记着这几位烈士的壮举,和布拉格那段黑暗恐怖的岁月。

二. 文学和艺术的布拉格


坐在金虎酒吧里,滴酒不沾的我破天荒地点了一杯啤酒。身后的墙上满是赫拉巴尔的照片,还有一副赫拉巴尔中译本主要译者——劳白和星灿所题的“金虎酒家”。我给柔子发了一张照片,说:“你看,我如约在这个夏天,出现在了这里,坐在了你曾坐过的地方。”


照片上永远面带微笑的赫拉巴尔,在金虎酒吧的时光却并非那样欢乐。米兰·昆德拉称赫拉巴尔是“我们这个时代最了不起的作家”。1968年,华约入侵捷克斯洛伐克,布拉格被苏军占领。昆德拉于1975年流亡到了法国,赫拉巴尔则一直坚守在布拉格直到逝世。
我还记得霍布雷克的电影《甜蜜的永远》(Pelíšky)中,1968年的布拉格正处于“布拉格之春”,冷峻的政治环境逐渐解冻,人们能在私下里搞到很多资本主义世界的小玩具和颓废的西方唱片,年轻的男女在青涩地暗恋着彼此,就连老父亲都跟儿子同学的姨妈看对了眼。生活似乎又回到了二战前的时光,生活镀上了一层充满希望的暖暖金色。然而在片尾,苏联的坦克驾到,驶过布拉格的大街小巷,碾碎了“布拉格之春”的美梦。那些少年们灿烂的笑容,最终都化为了苦涩的泪水。在赫拉巴尔编剧的电影《失翼灵雀》(Skriváncina niti)中,因言获罪,被下放到劳动营里的知识分子、工人和公务员,仍然在夹缝中追求着爱情,坚守着真理,却一次次地遭受无情的摧残。他们不禁问道:“人们互相尊重,互相爱慕的日子到哪里去了?”片子一拍出即遭禁,直到21年后才得以公映,并获得柏林金熊奖。

当时的苏维埃政权禁止出版赫拉巴尔的诸多著作,他的很多书籍只能在地下秘密出版。赫拉巴尔也一直提心吊胆,总觉得家门口停的汽车是来抓捕他的。赫拉巴尔跟他的妻子,和他的猫们相依为命,直到他的猫一只接一只的死去。他将它们葬在树林中,去金虎酒吧喝得烂醉,最后甚至喝出病来躺进了医院。

现实如此困顿,赫拉巴尔小说里的巴比代尔们,却总是和他一样笑着,苦中作乐,保持对生活的乐观主义精神。这不失为对集权压迫的一种有力反抗。既然个人能力不足以撼动集权统治者,那我们起码以乐观的面貌面对他们,让他们知道恐惧和压迫,是压不垮我们,吓不到我们的。

而布拉格的另一文学之子卡夫卡,就没有这么乐观洒脱了。卡夫卡曾向他的朋友说:“布拉格不会放过你,也不会放过我。她就像长着利爪的母亲,你怎么也挣脱不了。”伏尔塔瓦河畔的卡夫卡博物馆,用昏暗的灯光和逼仄的空间效果,重建了这位成长与布拉格的作家紧张而阴郁的精神世界。博物馆内有很多以卡夫卡的作品为主题的当代艺术作品,将人的异化和隔阂,人与人之间的疏离和紧张关系具象化,让参观者更直观的感受这些卡夫卡作品中反复出现的主题。


在布拉格的最后一个下午,我去布拉格新城的瓦茨拉夫广场逛了逛(Václavské náměstí)逛了逛。布拉格新城位于老城外围,但历史却一点也不新,它的总设计师是查理四世。据吉拉塞克的《老波西米亚童话》里的传说,查理四世曾预见布拉格老城会被洪水淹没,而小城则会被大火吞没,于是他下令修建了布拉格新城。瓦茨拉夫广场是新城的中心,但它实际上更像是一条宽阔的大道。广场两侧的建筑建于19世纪末期20世纪初,现在被用作商场、酒吧和快餐店。沿途行走,都是为游客准备的纪念品店和奢侈品店,奢华热闹仿佛置身巴黎香榭丽舍大道,或是纽约时代广场,跟古老恬静的老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1918年,吉拉赛克在这里宣读捷克斯洛伐克的独立宣言;1969年,21岁的捷克学生扬·帕拉赫(Jan Palach)在这里自焚抗议苏联的入侵。而如今的瓦茨拉夫广场,则是布拉格全球化浪潮下的一个缩影。它模仿着其它大都市,却总是有点蹒跚,有点滞后,有点力不从心。布拉格老城是旧时代的欧洲之心,但新时代的欧洲之心,不在布拉格新城。

广场的尽头,是宏伟的巴洛克风格的捷克国家博物馆,可惜目前处于修缮中无法参观。在旁边看到一个新国家博物馆,还以为是暂时存放国家博物馆藏品的场所。进去才发现是一个自然博物馆,适合小孩子们来进行科普,对于我这样的生物学工作者实在没有什么吸引力。

意大利诗人里佩利诺(Angelo Ripellino)在他1973年所著的《魔幻布拉格》(Praga magica),为苏占时期的布拉格献上了一曲沉痛的安魂曲,将布拉格比作被从欧洲各地赶来的海盗袭击的晦暗之船。如同捷克传说预言的那样,有一天,布拉格将变成一片泥土和瓦砾组成的沼泽,上面爬满了害虫和恶臭的魔鬼。但里佩利诺仍然对布拉格的未来充满了希望:“布拉格,我们永远不承认失败。咬紧牙关,抗争下去!我们所能做的就是沿着卓别林式的希望之路一起走下去。”
上世纪的乌云散去,如今的布拉格,是欧洲的博物馆和年轻人的游乐园。有些城市,是历史的弄潮儿和缔造者;有些城市,则是历史的见证者和保存者。布拉格仍如老母亲一样,妥善地保管着欧洲中世纪以来的记忆,毫无野心的滋养着她的文学和艺术之子们。正如班维尔在《布拉格照片》(Prague pictures)结尾所言:“布拉格会活下来,布拉格永远会活下来。”(Prague would survive. Prague always surviv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