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ack to you | A love story in Budapest
在布达佩斯的时候,就开始酝酿这个故事了。一首歌,一间餐厅,一个人,一张相片。

“今天的套餐是一道推理题,”看冷清的餐厅里来了客人,圆滚滚的大胡子招待热情地拿来一页纸菜单。“您将吃掉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东方快车谋杀案》。”
“有别的选项吗?”
“这是一道推理题,”大叔重申,“不是选择题。我们餐厅一周只出一本书。”
“好吧。”
“好极了。”
我跟之铭冲着赫尔克里·波洛两撇精致的小胡子面面相觑。
没想到来布达佩斯吃的第一家餐厅就是赤裸裸的“颜狗”,只追求美,不追求美味。
这座城市,有点意思。
秋日的布达佩斯,大概是欧洲难得有雾霾的城市了。阳光穿落树缝扬起尘埃,一家三口懒洋洋地等着巴士,女儿继承了妈妈棕色的鬈发。
“我们走到哪儿,哪就道路施工。”
“不介意的。施工好啊,有生活气息。”
“诶你这人……”
“别嚷,车来了。”他堵上我的嘴巴。
不得不承认,多瑙河到了这里才一本正经地美丽起来。一面布达,一面佩斯,中间隔着多少座桥我没去数,有富丽的,也有简约的。

巴士穿过塞切尼链桥把我们送到布达。沿着多瑙河有很多人在奔跑,还有很多人骑单车飞一样地从眼前掠过。
午后的阳光投下斑驳的影子,离河远一点,又窄又长的电车轨道顺着城堡山的方向铺开。听到隆隆震动的声音就知道车要来了。黄色的旧车厢,黄色的新车厢,黄色也是一地秋叶温柔的背景,之铭很是着迷。
“等一等,再等一辆车。”这位自费旅拍的二流摄影师架起相机,妖娆地倚在树干上,等电车呼啸而过的一个瞬间,我只听到一连串高调的快门声。然后之铭低头看看屏幕,“嗯,这几张还有救,还有救。”
“慢慢来,”我不失妖娆地倚着另外一棵树,“哪次我们压马路不是等。”
“你别酸我呀,这可是我在IG上学到的布达佩斯经典镜头。来这座城市不拍电车,我一个摄影师的尊严何在?”他说着把相机凑上来给我看。“好看吧!”
相机把老式电车凝结在一个快门里,城堡山是安静的底片。车里的人我看不清他们的脸,也不知道他们的终点,只是在这里偶遇,在布达佩斯金色的季节。

瞬息,万变。
我们沿不知名的路走上城堡山,光和影打在建筑物上,显得更加浓烈而立体。每个人都在拍照,透过堡垒的每一个小窗口,望向对岸,也望向驶过多瑙河的游船。
天空是没有白云的蓝。国会大厦像精致的庞然大物,以一己之躯,守着佩斯的江山。
“这也太瞩目了。还有这座桥,这座桥,那座桥。”之铭马上加入抢机位大军。各国友人在抢机位面前风度尽失,要怪也只能怪布达佩斯太美。
“什么这啊那啊。给你科普一下,三座桥还是有名字的。巴士过来这座叫塞切尼链桥,远一点这座纯白的是伊丽莎白桥,再远一点绿色的是自由桥。你说,我们有没有可能把这三座桥都走一遍?”
“看进度,看进度。”
呵,看什么进度。我心里嘀咕,还不是看你取景器,但凡好看的,跑再远、等再久都不肯错过。江之铭这个人我还是懂的,虽然拍照水平尚在提高,积极性倒一贯不缺。
再好的风景,专注片刻就会错过很多。我忍不住摁了几张快门,把我面前的城市用最现代的方式保留下来,之后便收起相机,坐在靠近城墙的小石椅上,贪婪地看着。

暮色渐渐压过天空的蓝色,暖色调在城市上方蔓延开去。天没那么亮了,像画布上堆叠的颜料柔和起来,带着丝绒般的质地,简练而深情。
“你在等什么?”从阵地战上撤下来的之铭走到我身边。
“等你啊!”莫不是傻。“好了,你也可以坐下来等了。再过一会儿,布达佩斯就要亮灯了。”
城市的灯光从多瑙河畔开始点亮。多瑙河太长,街灯像整齐的蜡烛划开天空深蓝的蛋糕。自然光还没有完全消褪时的深蓝,都是让人不愿醒来的梦中童话。
不一会儿,对岸整座国会大厦也点亮了。它不再有白日里白墙红顶的庄严气魄,它为布达佩斯的童话世界添了一座优雅的水晶宫。再加上每一座灯火通明的桥,好一场多瑙河水晶艺术品博览会。
之铭从凳子上跳起来,就一刻也没闲着。很多游人已经下山,城堡上宽敞了不少。只是有几个区域到点就不让进了,我远远地看着之铭想强闯,被抓个正着。瞧这家伙的猴样,我不认识他。
“哎呀,布达佩斯这夜景让我倒吸一口冷气。还是你机智,知道什么时候亮灯,高处取景不要太开心,快门根本停不下来。”

“开心够了吗?”
“今天够了,做人要知足。”他抱着相机傻笑。
山上也有巴士站,车能开回对岸。一看地图,站离我们不近。一拍脑袋,干脆走下山去。又是不知名的小路,相比城堡的灯光璀璨,这一路倒有点黑黢黢的。
江之铭重回电车轨道的怀抱,激动地又等了两辆车。我一向很有耐心,也饶有兴致地看他创作。“走了走了,”他放下相机。
我们就沿着多瑙河慢慢向国会大厦的方向走去。河畔的风有点凉,我往风衣里缩了缩脖子。
眼下水晶宫变大了,被路灯乱入的光线焗上一层红晕。水中躺着它的倒影,在波纹里起起伏伏。一对老人坐在岸边,相互依偎着,风吹乱了头发。
之铭悄悄绕到他们身后取景。摁了几张后,他喜滋滋地回来跟我说,“有前景拍出来才好看嘛!布达佩斯的片就是要有这种浪漫。”
“那祝你以后带着女朋友重回旧地,自己来当主角咯。”
“就是嘛,就该带着女朋友来。可是女朋友,啊!不存在的。”
“别慌,来日方长。”
“有生之年了。”
我跟他又默默地注视了一会那对老夫妻。我想起一张著名的照片,前景是一只酒杯。对岸的水晶宫盛在半杯酒里,灯光本身只虚化成一个轮廓。爱过知情重,醉过知酒浓,没有爱,凭着酒意,或许也可以找到浪漫的缩影吧。

“也祝你以后带男朋友一起来。”之铭冷不丁冒出一句。
“不要。”
“为什么不要!”
“我打算一个人来。”
“一个人有什么意思!”
“要是我男朋友跟某人一样,一会儿等一辆车,一会儿再等一辆车,那岂不是很麻烦。”
“我……好啊,你变着法子嫌弃我是吧。嫌弃我就直说啊,这算什么英雄。”
“不对。我在偷师。”
“什么偷吃。”
“偷——师——!我这次来可不是特地观摩江之铭大摄影师创作的嘛!现在学着点,以后等我长进了,就一个人过来拍。无忧无虑的那种。带男朋友干嘛?自找麻烦吗?”
“哟哟哟还学会恭维了!不过这个思路……我谁都不服只服你!”
“哼。”我撇撇嘴,昂着头往前走去。
“哎等等!”他叫住我。
“又怎么?”
“你看国会大厦上面!”
我愣住了。水晶宫上好像有无数低空飞行的星星,不断地、不断地舞着,高高低低,闪闪发光。这是遥远天幕扯下的碎片吗?我感到自己被吸入童话的黑洞,也飘摇着,飘摇着,走进一个令人目眩的平行时空。
江之铭走到我身边,低声问:“这是什么?”
“不知道啊。”这些会飞的星星到底是什么?为什么我从来没看人在游记里提过?难道这不值一提?还是所有人的默契?你必须亲自到达布达佩斯,才会发现匈牙利国会大厦上空惊人的秘密。
“是鸟吗?”
“没看到翅膀,也没听到声音啊。”
“虫子大概飞不了这么高。”
“蝙蝠?”
“不知道……”
“我们去河对岸看看吧。在这里照不出来的。”我催他。
“你冷静点,”他跟上来,“真的太美。想不出别的形容词。”
我们搭上过河的地下铁,很快来到水晶宫旁边。星星就在眼前,灯光如同一场大火在燃烧,而天上那是什么,如飞蛾扑火般壮烈。

布达佩斯没有告诉我答案。只要亲眼看就好了。路人在黑夜的火光中停下脚步,屏住呼吸说不出一句赞叹的话。这一定是天降的神奇之力,是永不静止的幕布,在时光里勇敢、执拗、深不见底。
“哎呀!”之铭低叫一声。
“又怎么?”
“不就是这个‘网红’路口么!”他指指国会大厦侧边一圈电车轨道。“IG上好多人在这里等车拍照,我特地给自己备注了要来找一找,没想到这就撞上了!”
“行行行,你等吧。”我把他推到车轨边,自己反身向国会大厦又走了几步。“你慢慢拍,我再看会儿星星。”
不知这位没带脚架的摄影师是怎么在大晚上稳定住相机的,总之他等了很久,黄色的电车开过一辆又一辆,在拐角划过短暂的弧线。偶尔有人过了拐角落车——都会举头望望天上的奇景。有人掏出手机保留一段视频,也有人只是歪着脑袋,看着,看着……
“收工啦!”之铭走过来,“这个机位好好等,果然能出大片的。”
“我瞅瞅。”

黄色车厢在夜的深蓝中泛出点冷光,大窗玻璃上倒映出宫殿的通明来。“手很稳。”
“就这点表扬?”
“说多了怕你骄傲。”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吵进微凉夜色中,决定第二天继续把国会大厦当作散步的起点……
“怎么还是他们?”
“谁?”
“这两个兵啊。”
“你连这两个兵都认识?”
“可不就是你昨天光顾着拍电车,我在国会大厦前面的广场晃悠,这两个兵一直在这里踱步呢。”
“有意思。虽然还是拍电车更有意思。”
从佩斯这一侧走,又是另一番模样。我跟之铭都同意国会大厦可远观不可亵玩。人一走近,建筑太高大,看不见全貌,像画框太小,怎么都觉得逼仄紧促。

多瑙河上仍是浮着淡淡的雾霾,加上河水折射的阳光,叫人有点睁不开眼。有人戴着墨镜,坐在河畔的台阶上,无所事事地消磨人生。我们开始了过桥计划,繁忙的塞切尼链桥是第一座。
车流来往,哐当哐当,人行道上倒是没几个人。我随手摁下之铭的背影——他明显加快了脚步,想来又是惦念起河对岸的电车轨道来。
又到了布达。我们往伊丽莎白桥的方向走去。他一见车轨,立马摆好架势,“我要等一辆车噢!”
“随你,爱等几辆等几辆。”我索性在河边找了一张椅子坐下。骑车的、跑步的,都不停留,我倒成了那个最无所事事的人了。

打开Trip Advisor,布达佩斯,美食,浏览。
“你在查什么?”大概是等完车的之铭伸过脑袋。
“找一间咖啡厅。感觉附近没有欸。”
“咖啡厅还需要用手机找?走走走,路边看看,要说没有我还真不信了。”
没走出二十米,一间叫“ZONA”的西式简餐店就出现了。瞧江之铭又是一副“我不骄傲谁骄傲”的样子,我真想掐死他。

餐厅招待都是法式打扮,看来坐享多瑙河畔这么好的位置,气质形象都得跟上。一位大叔把我们引进店里,小声解释说餐厅主要区域被预定了晚宴,现在不能入座,只能委屈我们坐靠门的小角落了。
我倒是一点也不介意。因为这间餐厅正门是大落地玻璃,观景再好不过。一个一个玻璃球从头顶垂下来,高高低低,又一次被透明和光感洗礼。
“我们好懒啊,说好的压马路,结果在这儿虚度人生。”
“人生难得虚度,更何况好看的餐厅,好看的风景。”
吧台,餐桌,蜡烛,摆盘……每一个细节都让颜狗无话可说。
我跳下高脚椅,去洗手间。咦,连洗手间的背景音乐都这么好听。餐厅主人可是完美主义者吧?正傻呵呵地自我陶醉着,突然一个姑娘打断我:
“你认识我吗?”

居然直接跟我讲中文。“不认识啊。”我懵了一脸,不知所措地摇摇头。
“你朋友认识我吗?”
我更懵了。“什么?他……我不知道啊。”
“我求你,”姑娘突然拉住我的手,“假装我是你朋友,能把我引见给他么?”她把声音压得很低,好像生怕被别人听见。
“没想到啊,江之铭这种二流摄影师还有追到布达佩斯的粉丝!你是在IG上关注他吗?我都不知道他已经这么火了!”
“啊,原来他叫江之铭。”姑娘喃喃道。
“咦?你不知道?对哦他用昵称了,那你怎么认出他来的?”

“姑娘,”她有点急了,“其实,其实我是这两天好几次看到他在拍照……所以,所以,不好意思,我跟到这儿来了……我、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想请他帮我拍一张照片……”
“噢!那为什么要假装我俩认识呀?”帮粉丝拍照,还是个漂亮姑娘,江之铭高兴得飞起来都来不及吧。我暗想。
“我、我怕他看到陌生人不同意。”
“哎呀,没事的。不就拍个照吗,都行。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陆飞。陆地的陆,飞翔的飞。”
“好嘞,包在我身上。”
“江之铭江之铭江之铭,哎呀原来背景音乐不只是洗手间里有啊,坐在外面倒没注意,刚才觉得太好听了所以多呆了一会儿。”我快手快脚地走回自己的位子,向陆飞招招手,叫她赶紧过来。
“你敢信,我,竟在布达佩斯又碰上熟人了!”我把陆飞拉到他跟前,姑娘红着脸低下了头。“这是陆飞,大学跟我在一个社团的,巧不巧,巧不巧!”
“不好意思,我刚才坐在另一边,”她朝对面努努嘴,“我去吧台点一杯饮料加入你们吧。”她急急地跑开了。

“哇,世界也太小了。”江之铭咬着吸管。
陆飞又回来了。她请侍者在旁边添了张凳子。“这是江之铭,摄影师一枚。”我努力憋住笑,装模作样地给她介绍。
“幸会幸会。”之铭晃晃脑袋。
我使了个眼神给陆飞,意思是,赶紧撩。
“嗯,摄影师,那你在布达佩斯一定拍了很多照片吧。”
“当然啦,布达佩斯这么美。”
“当然啦,每天就是他拍照,我等他拍照。”我补充道。
“好羡慕呀。最喜欢布达佩斯哪里?”
“喏,多瑙河。”我指指外面。

“多瑙河,河上的桥,两岸的建筑,烧掉我一堆快门。”
“某人最爱拍什么?”
“哈哈,我拍了好多电车。布达佩斯的电车,网红摄影师的标配!”
“谁网红?你网红?别丢人现眼了。”
“我也很喜欢布达佩斯的电车。”陆飞小声说。“年代的质感。”

“听听,懂的人啊!”之铭朝我翻了个白眼,“你也是来旅游的吗?”
“噢,不是……我已经在布达佩斯住了半年了。”
“哇!太棒了吧!欧洲的生活节奏比国内慢多了,住得开心吗?”
“刚开始有点不适应。语言啊、饮食啊,你们懂的。现在好多啦。”
“对了,你有什么小众景点推荐吗?”这位“网红”摄影师眼里放着光。
“我、我比较大众,果然还是最爱多瑙河啊。每次坐车经过,看到河上的波光,都感到岁月好长,白天有白天的喧嚣,夜晚有夜晚的梦。”她深吸一口气,“我有一个冒昧的请求,可不可以请你在多瑙河的桥上,帮我拍一张照呢?”

“当然可以啊,现在光线正好,这就走吧?”
“谢谢,太感谢了。很久没有人帮我拍过照片了。”
江之铭要飘起来了哈哈哈。我偷偷给陆飞比了个击掌的手势,大功告成!
我们踩着落叶,沿着电车轨道,向最远处绿色的自由桥走去。一路上我故意放慢了脚步,让摄影师和粉丝多交流交流,酝酿一下气氛。
姑娘对布达佩斯的了解比我们多多了,她虽然说话很腼腆,但也挺有趣,再加上江之铭是个捧场大师,三个人说说笑笑,长了不少见识。
自由桥最初是以弗朗茨·约瑟夫一世的名字命名的。两边桥柱的顶端立着四只大鸟,那是古代匈牙利神话中类似猎鹰的鸟类。

这时候桥上的行人也多了起来,很多人干脆坐在绿色的桥面上,喝酒聊天,等待夕阳。有巨大的游船从桥底穿过,它可能已经在多瑙河上度过了漫长旅途。
我们向河心走去,左手边是白灿灿的伊丽莎白桥,它像茜茜公主一样优雅、颀长。
“大摄影师,选好景了吗?”我冲之铭叫道。
“就是这里了!”
这个摄影生涯中难得有模特的江之铭帮陆飞选好位置,举起相机比划了一阵,“嗯,再往我右边来一点,再过来一点,好,就这里。你先放松站会儿,我们等一辆车当背景。
我看到陆飞不知道手往哪里放,只好来回抓着衣摆。“真要命,等车狂魔。”我摇了摇脑袋。
“这样更好看嘛。”正在经历人生巅峰的江之铭很不以为然。
“嘿,车来啦!摆个pose!”他赶忙端起机子。
“有比这更不专业的模特指导吗!”我嫌弃。
陆飞显然也有些慌乱,不知该摆什么动作。她只是把一只手轻轻扶在腰上,微微低下头,长发挡住了她左边一小半脸颊,不过风又吹开了几缕。
咔咔咔咔咔咔——一长串宛如高潮的快门声。黄色的电车也开过去了。

“好啦!”之铭招呼道,一边低头看屏幕。“嗯,这张可以,这张也不错。感觉我的技术又长进了呀。”
“你别吹,明明是模特美。”我又酸他。
“陆飞!你要过来看一下嘛!要是不满意我们再拍。”
“不了不了不了。”姑娘又涨红了脸,“不耽误你们的行程了。我把邮箱留给你吧,麻烦你有空把照片发给我。”
我把手机备忘录递了出去。她迅速打下一串字符。
“就此别过了。太感激你们了。谢谢你,之铭。那我先走了,有缘再见。”
“别急着走嘛,我们可以一起吃个晚饭呀!”
“不了不了,已经耽误你们很久了。真是添了很多麻烦。祝你们旅途愉快!再见!”
“再见!回去路上小心。”看她匆匆走入暮色,我俩站在原地不住挥手。
“这姑娘,有意思。”之铭捧起机子又看了一遍刚刚拍下的照片。
“小子,别打我姐们主意哈。”我警告。
“当然不会了,我又不住布达佩斯。”
“嘿,你的意思是……你这人好差诶!”
我们一边拌嘴,一边往桥下走去。凑近了看,也不知该说这绿色是冰冷是温柔。
自由桥下来,刚好是盖特勒广场,我们去那快要打烊的市集逛了一圈。路边酒吧的桌子还没摆出来,欧洲人的夜生活总要更晚一些。
说是岁月长,好时光却格外短暂。又一夜亮灯,在天幕深蓝中,恣意炫耀着浮世的绝美。
绿桥,白桥,电车,游客,风景和看风景的人。

“回去把陆飞的照片修好了发给我噢!”
“放心!此等要事,怎么会忘!”
凡是他乐意的,积极性特高;不乐意的,转头就忘。
不到十点,就收到他信息了。发过来三张照片,我一看,还真不错。电车驶过,扬起了她的发梢,阳光打在她的轮廓上,把那娇小的脸颊微微提亮。车窗里仿佛倒映着整个城市。
哟西。粉丝服务满分。
我敲下陆飞的邮箱地址,又写下一小段话:
陆飞:你好!
忘了告诉你,我叫汤奕。之铭已经把你的照片修出来了,我放在附件里。希望你喜欢(如果不喜欢尽管说,帮你骂他)。

发送。完美。我高高兴兴地洗澡去了。
快十一点,我吹完头发靠在床上玩手机,突然gmail提醒进来一封邮件。肯定是陆飞的回信了,我高高兴兴地点开来看。
没想到她写了一封长信。我跪起来,戴上眼镜。
汤奕:你好!
再次感谢你和之铭。照片收到,拍得很好,我很喜欢。
我想我有必要向你解释一下我冒昧的出现。故事有点长,不知道能不能讲清楚。
我是一个在中国长大的日本人。中文名叫陆飞,日文名叫近藤菲子。原因自然是我妈妈在我小时离异,又嫁了一个中国男人。身世冗杂,我就不多说了。
我二十四岁,在布达佩斯住了半年。我在中国念完大学,两年多前,来法国留学。假期我没有回家,当背包客,在欧洲玩,有时候和朋友一起,有时候就独自一人。
那次,我跟你们一样,来到布达佩斯,沿着多瑙河走走停停,感叹这里太美。突然,一辆老式电车到站停下,走下来一个年轻男人。他跟我说日语,我很惊讶他能认出我是日本人。

他说,他刚刚在电车上看到我沿河走路,赶紧为我拍了几张照片。在这里下车,就是想把照片给我看。
不知道你有没有经历过怦然心动的感觉。不知是和他、和相机、还是和相机屏幕上的自己发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我觉得自己一下子坠入了爱河。多瑙河就是我的爱河。
他是一位旅拍摄影师,几乎走遍整个欧洲,因为太喜欢布达佩斯,便住了下来,已经住了半年。他说他愿意为我多拍一些照片。我不确信那是否也是爱情的讯号。
我比原定的计划多住了几天,我们在整座城市拍黄色的电车。我会在某站上车,而他会如约在电车轨迹中某个特别的取景地出现,我在车内,他在车外。我趴在车窗上专心地看着他的镜头,仿佛能在电车驶过的那个瞬间听到隐约的快门声。
是的,我度过了人生中最美好的几天。我知道在他相机里留下我太多青春美丽。作别那日,我给他写下我的住址。他说,会把这些照片洗出来寄给我。我问他,你能不能在布达佩斯等我。他挥着手里的相机,对我点头微笑。

回到法国之后,我盼啊盼,生怕有一天漏掉邮件。他没有骗我,照片真的寄过来了。包裹里却附了一张字条:给菲子小姐最后的礼物。
这是什么意思?我紧张到不能呼吸。我翻着一张张照片上清晰或模糊的自己,笑得那么自然,相纸上分明有爱意。什么叫“最后的礼物”?
毕业之后我丝毫没有犹豫,来到布达佩斯,住了下来。我想找到他,或者说我想知道他有没有信守诺言,他是不是真的在等我。我一边找临工,一边在各种地方打探他的消息:一个拍照的日本人,成日背着个重重的相机,他不算高,戴着一副眼镜。他可能很少跟别人说话,但你们,有没有见过他?
就这样,我找了半年。布达佩斯那么小,找一个人,却像在多瑙河里捞石子儿。他也许走了,也许死了,反正没有一个人认得他。
直到昨天,我在黄色电车上猛然看到一个好像他的人。举着相机,个子不算高,戴着一副眼镜。我很久不敢搭电车了,怕勾起伤心回忆。谁料就是这么巧,我正好赶时间,正好搭电车,正好坐在窗边,正好看到他。
我差一点叫出来:是你吗?是你吗?还是我的幻觉。我更相信那是幻觉,是我看走了眼。可是再怎么说也要赌一把。我今天又坐了同一条线路的电车——同一条线路上,我又看见了。

原谅我,原谅我迷迷糊糊下了车,迷迷糊糊跟了过来。我在玻璃门外使劲眨眼,泪涌上来又擦干。我看了很久,才明白那不是他。那当然不是他了,那是你的之铭。
幸好不是他,我才有勇气打扰你,提出了那个不情之请。
很久没有人给我拍照了。站在镜头前那一刹,我才意识到自己有多生疏。不过这几张照片拍得真好,请再代我向之铭道声感谢。
那一刻,我像刚从电车车厢里走下来一样。一脸茫然,却听见一个声音对我说,你回来吧,你回来吧,我在这里,我不走了。
假如这只是一场梦,该有多好。假如布达佩斯只是一场梦,我一定在每个夜晚为它燃烧。
谢谢你,汤奕。祝你们永远幸福。
陆飞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剧情远比我想象的复杂。她有一段毕生难忘的爱情传奇,一个不知所踪的爱人,甚至还就我和江之铭的关系会错了意。
“陆飞叫我谢谢你!你被夸了,网红摄影师!”我简单粗暴地给之铭发了条信息。
“哈哈哈哈哈开心!”他飞快地回了一条。
“世界真小啊。”他又发出了一句跟白天一模一样毫无现实意义的感叹。
“是啊。我也纳闷呢,怎么老是在世界各地撞上熟人。去年在京都,前年在暹粒,迷。”
“我要睡觉了。明天赶飞机,早点起。”我坚定地发完这一句,把手机压到枕头下面。这个故事就让他蒙在鼓里吧,反正摄影师江之铭也不住布达佩斯……
我倒是忽然想起ZONA洗手间里迷人的背景音乐来:
I love it, I hate it, and I can't take it But I keep on coming back to you

ps1.我在ZONA听到的那首《Back to you》是J-Que Beenz的版本。
ps2.开头那间餐厅叫KonyvBar & Restaurant,有兴趣可以试一下,价格有点高。我倒是挺想知道他们现在又在出什么“书”了。
ps3.文by栗子,图by狐狸,未经授权,图文不得以任何形式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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