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的夏夜
刚下过一场雨,风把塑料门帘吹得呼呼作响,杜小曼弯着腰,正在扫地上的头发。碎头发粘在扫帚上,一边扫,一边漏出来,地上黑色一团,看起来触目惊心。春夏交接时分,漫长的梅雨天又到了,角落里开始掉粉,墙面的涂料先是发黄翘起,然后悄无声息的碎裂,某天变成地上卧着的一堆白粉。大门背后的那一块剥脱得特别厉害,已经能看到红砖,黑色的霉斑从门外爬进来,在墙面攀上一条条触角,平常被门挡住,看起来和阴影无异。
垃圾箱在马路对面,凉拖鞋啪嗒啪嗒踩过沥青路上的水洼,小腿上凉丝丝的。红砖的缝隙里长满青苔,踩上去一滑,鞋底在路面上蹭出长长一道印子,总算没有摔倒。几条蚯蚓在水洼中挣扎着扭动。她倒掉垃圾,慢慢往回走,腰隐隐作痛,好像扭到了。
“小曼。”有人在街角大声喊。
她仔细看了两眼,是从前的邻居忠婶。无事不登三宝殿,她来干什么?
“你爸又住院了。”果然没有好事!这并不是什么新鲜事,他已经老了,糖尿病高血压,加上脾气差到极点,毫不忌口,进医院是常事。她捏紧了手里的垃圾桶,慢吞吞领着忠嫂进门。
忠婶进门后,眼睛把美发店打量了一番,每个角落都没放过。店里的冷清让人难堪,没有客人像是一种罪过。她害怕忠婶问起余浩。杜小曼避开忠婶的目光,转过身,拿纸杯倒了杯水。但是忠婶并没有问,她舒了口气。也是,不过是个半熟不熟的老街坊,哪里就要认真关心她。
为了省租金,店面选了个偏僻位置。一个女人和一家昏暗的小店,天色一暗,简直像老港片里的鬼片场景。对于生活,她已经做了最大努力,结果却总是不如人意。
忠婶接过水,呷了口放下。沉默弥漫在两人之间。里间的水笼头又在漏水,滴答,滴答,这声音格外清脆,像在催促一般,她拿起角落的脸盆放在水槽内。一回过头,忠婶就站在身后,脸几乎贴着她的头。
“哎哟!”她急忙收回半空中的脚,人往旁边歪了半步,腰部隐隐作痛。
忠婶也吓了一跳,讪讪笑了起来,半张的嘴巴最终闭上,似乎是在表达自己的歉意,又好像是在笑话她胆小。
这里是她的家,她自己的,谁也别想在这里支使她!她赌气般从忠婶旁边走过,架子上拿了块抹布,开始做卫生。柜子上干干净净,桌子上也没见到灰尘,一溜儿擦到镜子。三张镜子并排一列,镜中反射出的灯光为这家小店增添了几分光彩。明明是一样的东西,不知为何镜中看起来就是光彩一些。她趴在镜台上,屁股撅得高,靠近桌子的地方,那些瓶瓶罐罐的后面,一块粉渍藏在角落里,这点发现让她格外不悦,手上的抹布用力蹭,还是擦不掉,喷上点水,镜子变成灰蒙蒙一片。她一阵烦闷,拧着的那股劲儿卸掉了,后腰又开始隐隐作痛。她一把扔掉抹布。
“你还是去看看他。”忠婶斟酌着开口,“一把年纪了,也蛮可怜的。”
“谁不可怜?”杜小曼冷笑一声,红色的短发像团火。
“这次不一样,医生都下病危了。”忠婶缓缓说道,“血脉是斩不断的。”忠婶放下茶杯,捉住她的手。
一股暖烘烘的黏腻感传到手心,像锅里熬化的麦芽糖,小时候她爱吃这个,母亲熬糖时,总守在锅边,也不怕烫,用手指粘着偷吃,从舌尖到心底都是餍足的甜。她有些不自然,想抽出手,忠婶却极为坚定,蒲扇般的大掌分毫不动,她抗议性的抽动了一下就放弃了,像是臣服于一个看不见的影子。
“我是看着你长大的。我知道你从小吃了很多苦。”忠婶怜爱的拍拍她的手背,“虽说你爸对你不好……可他终归是你爸爸……”
她猛地抽出手,鼻尖似乎闻到暖烘烘的狐臭,几乎要吐出来。手臂打翻了镜台上放着的小盒子,粉扑和钢丝夹全部掉出来,桌上散落一片,还有一些掉在地上,透出几分颓唐的意味。她拧着眉,弯下腰去捡,黑色的钢丝夹在白色地砖上格外刺眼,它们买来是一大盒,但是用着就会慢慢变少,被桌子柜子不动声色的吞掉,直到最后一个不剩,好像有什么魔法。
忠婶帮着收拾,粗壮的手指捻起粉扑,那海棉旧的发黄,破了个豁口,像过了十五灰蒙蒙的月亮。她离的这般近,那股狐臭却又闻不到了。
她机械的收拾着东西,耳朵却嗡嗡作响,一个声音尖利无比:他终于要死了!另一个声音茫然无措:最后一个亲人也要离开了吗?白铁盒,漆黑的钢丝夹一个一个装进去,方向一致,黑鸦鸦,沉甸甸,像个阴森的棺材。
“信我给你带到了,你自己再想想吧!”
忠婶拍了拍她肩膀,扭着身子告辞。她站了起来,没有说话,屋檐下看着忠婶的花裙子慢慢变小。香樟树下的红砖道上积满了水坑,自行车碾过,浑浊的液体飞溅开来。几个小孩在玩水,红领巾从雨衣下透出来,雨鞋踩得吧唧吧唧作响,污水溅到眉毛上,行人和樟树倒影在水中,红的绿的花团锦簇。
二 小时候,每到下雨时,她总穿一双母亲的旧雨鞋去玩水。鞋太大,脚空落落的,不敢跑起来,猛地一脚踏进水坑里,水花高高溅起,看着水面打碎又聚拢,像是毁灭又重建了一个艺术品,她乐此不疲,直到最后水灌进雨鞋里。溜回家,袜子脱下一拧,哗啦啦流一地臭水。
“死丫头,又把身上打湿!”母亲拧着她的耳朵气急败坏的骂,一把脱下她的湿裤子。
母亲脾气暴躁,嘴里总是在骂人。她的耳朵每天都被拧,冬天里生了冻疮,紫红紫红的,像熏过的腊肉,一摸就发烫,开春时痒得受不了,上课时不停用手挠,留下一个深色的疤,年年冬天死灰复燃。
她们一家三口住在酒厂旁的小巷子里,厂里的房子,统一的水泥房,五层高,院子里栽满了梧桐树。母亲经常说:“都说‘字如其人’,字写得丑,人家一见,先就看轻了你。字就是人的第二张脸。”她买来一堆庞中华的字帖,周末杜小曼就关在家里练字。
院子里,酒厂主任科长的孩子,都在文化宫学水彩画,学民族舞,一到周末背着小画夹,穿着白丝袜红裙子,神气十足的结伴而行。杜小曼趴在窗口看着那群女孩子小鸟般飞走,梧桐树的叶子探进窗口,带着初夏的草木香气。
母亲买的字帖都是庞中华的,大而扁的字体塞满了四方格子,每页上面都蒙着一层玻璃纸,她其实不喜欢,太敦实,每个字被压得扁平刻板,像剁了翅膀的肥鸭子。母亲却不以为然:“小孩子家家,你懂什么?这可是大书法家!”
家里常年弥漫着墨汁的臭味,湿哒哒的报纸层层压上,潮气散不去,盘旋在狭小的客厅里。整个大院的旧报纸都被母亲收了来,听说小曼练书法,大家乐得做个顺水人情。先在报纸上反复练一个字,写得像模像样了才上字帖,这也是母亲的教导。成摞的废报纸堆在墙角,墨汁自行干掉,最后被卖进回收站。
“您家孩子真有出息,这么用功,长大了肯定了不得。”回收站的老光棍把报纸放到秤上,吭哧吭哧喘着气夸奖。
“小孩子家家,经不起夸。”母亲接过零钱,笑着放进钱包里,和杜小曼推着自行车回家去。她的钱包挂在车把手上,随着行走一晃一晃,红色的漆皮像团火,夜市上买的,十块钱一个。母亲从不骑自行车,早年也学过的,人人都骑,她却害怕,只要上去就发慌,掌不稳方向,总是要摔跤。家里的这辆自行车是杜小曼的十岁生日礼物,白色的油漆,车头有一个筐子,车却是成年女性的尺寸。母亲不敢骑,杜小曼人小只能站着骑,这辆自行车就专门用来驮东西。
父亲是酒厂的司机,开一辆崭新的桑塔纳,那车黑得发亮,晚上停在院子里,父亲有时候会让她上去坐坐,她摸摸坐垫,摸摸车门,新鲜的不得了。每个午后随着暖洋洋的南方吹来的酒香,整个酒厂周围浸泡在其中,像一块松软的酒曲在缓缓发酵。
杜小曼的梦想是乘坐那辆桑塔纳上次街。她盼了很久,终于有天实现了,一个傍晚,厂长不用车,父亲难得也没事,便带上她沿着护城河兜风。她眼睛盯着窗外的东西,心里无比紧张,文化宫的轮廓出现了,她从开着的窗户探出头,街上却一个小孩子也没看到。她怏怏缩回头,兴奋过去,开始闻到一股难闻的味道,混合着汽油、香烟和皮革的味道,头有些晕,从脚尖到发丝都倦怠,轮胎碾过一个小坑,哇地一声胃里翻江倒海。
“你晕车怎么不跟我说?”父亲气急败坏的停车,手里拿着一个塑料袋。
“我不知道。”原来这股倦怠就是晕车。停车之后,风从打开的车门涌进来,她舒服多了。
“你还真是没有享福的命!”父亲给了她两块钱,让她坐三轮车回家,自己去洗车。
母亲对于她的提前回家毫不吃惊。“你们去了哪些地方?”
“就在文化宫那条街上逛了下。”她眼睛望着电视机。
“有看到什么人吗?”
她回过头。母亲一脸平静。她认真想了想,真没有。
“你爸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吗?”
她摇摇头,不知怎的,心里有点愧疚,为没有帮上母亲的忙。电视里放着《美少女战士》,穿水手服的月野兔正前往占卜店调查,杜小曼看得大气都不敢出。
经常会有陌生电话打到家里来,接起来,听筒里没有一丝声音,只听到自己的呼吸音,她用力按下听筒。
“以后这个号码不要接!”母亲大声叫道。
有天半夜,她被尿意憋醒,趿着拖鞋往卫生间走。主卧开着灯,。她站在客厅边上,听着门里的争吵声,尿意一时都消退了。
“你要么跟那个狐狸精断了,要么我们离婚!”母亲的声音歇斯底里。
“你胡闹什么?大半夜的!”
“你还有没有良心?我嫁给你十五年了,给你照顾老人,生儿育女,你就这样对我……”
“你看看你,每天蓬头垢发,现在都变成一个泼妇了!”
“那干脆点,离婚!”
“你是我老婆这件事不会变。”父亲的声音压得低低的。
门突然开了,父亲见到杜小曼一惊,皱起眉头,“你在这里干什么?”
客厅灯开了,母亲急急从房间走出,眼睛红的像桃子,“小曼,你要上厕所?”
膀胱已经麻木了,不知怎的就是尿不出,她蹲得脚都发酸了,淡黄色液体才矜持的淅沥而下,好像有什么东西也被带走了,心里一片空虚。
“今天妈妈陪你睡。”
她乖顺的点点头。身边的母亲一动不动,月光下她的脖颈和胳膊上满是青紫,像个死人。她试探的把腿搭上母亲的腰,母亲的手动了一下,搂住她。她安心了,抱住母亲,沉沉睡去。
三 母亲是突然失踪的,有天放学,家里空荡荡的没人,杜小曼等啊等,晚上父亲回来了,母亲却再也没有回来。她心里充满恐惧,疑心是父亲杀了母亲,黑漆漆地窗外似乎藏着无数鬼怪,她一夜未眠。第二天放学,她走到外公家,两个老人只安慰她,说母亲没死,让她回去找父亲,听父亲话。她手里捏着外婆给的一百块钱又回到了家里,母亲还是不在。满身酒气的父亲让她害怕,她乖顺的蜷缩在角落,力求不被注意到。
街坊邻居间的闲话不时随风传入耳中,有说母亲跟别人跑了的,也有说母亲是和父亲离婚了的。她知道父亲绝不会离婚,母亲应该是跑了。没人处她咬着手指哭出来,母亲为什么不带走她?为什么不带着她一起跑?
夏天炎热的夜晚,为了节省电费,母亲在她房间里并排放了一张床,睡觉共用一个空调。母亲在时,很正常,母亲不在了,她有种说不出的别扭。她特别怕黑,晚上要开一盏小壁灯。那壁灯是百合花形状的,冬天用红灯泡,夏天用绿灯泡,光芒中房间里一切都失了真,漂浮着数不清的魍魉魑魅。
在混混沌沌的暑假中,胸却开始剧痛,那两粒小芝麻变成两颗小花生,把衣服顶起个小小的尖。她以为自己得了绝症,惊吓之余又感到难以言喻的羞耻,只好去找奶奶。奶奶掀起衣服看了眼,老道用手捻那两粒小花生,说是疏通疏通就好了,女孩子都有这一遭,揉捻中小曼感到钻心的痛,眼泪顺着脸颊流。胸痛却并没有好转,反而更加厉害,而且开始发红发肿。她们去了厂医务室,医生开了一点止痛药和消炎药。回家后,周围的大人看到她,发出意味不明的轻笑。
空调定了时,后半夜就会自动关掉。她又梦到了母亲,梦见父亲杀了她,迷迷糊糊中她出了一身的汗,像被放在火炉里烤,这炎热十分真切。一双炙热的大手伸进她的睡衣,大力揉搓着胸前的两粒小花生,她醒了过来,不敢睁开双眼,挑破了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她假装翻个身,父亲吓得缩回了手。后半夜她没有睡,黑暗中闭着眼睛,灵魂飘荡在暗黑的流沙中。她恨的肝胆俱裂,心里恨的却是母亲,她为什么不能保护自己?她为什么要丢下她?
她假装忘了这件事,也希望父亲同样忘了。放学后特意多走两里路去奶奶家过夜。她避开父亲,父亲却不愿避开她,偶尔在家的时候,他在房间里堵住她,要亲她的嘴。 她恼怒的推开他。
“爸爸亲女儿多正常。你看电影里面,外国人都是这样的。”父亲笑,白牙亮闪闪。
他们关系又不好!母亲没走之前,他们父女哪次说话超过十句的?况且,人家外国人也是亲脸,她心里恶心的翻滚,嘴里却说不出道理,只叫道,“不一样!”
上课时她静不下心,好像有颗定时炸弹埋在身体里,不知什么时候会把她送进炼狱。她的话越来越少,成绩越来越差。在市图书馆,她找到了一本讲法律的书。‘强奸十四岁以下幼女,判死刑。’她心里默念着这句话,好像是句退散邪灵的符咒。她希望自己永远不要长到十四岁。
十四岁生日之后,她像只风箱里的老鼠,惶惶不可终日。父亲变成了她最大的危险,她却找不到办法。这时余浩闯入了她的视线。他骑着机车招摇过街时对她吹了一声口哨。他还那么年轻,根本不懂女人,她轻易就抓住了他。她烫头发、打耳洞,在午夜的街头和混混们喝酒,露出打了脐环的小腹熟练说着脏话。
父亲愤怒的指着她的鼻子,手指气得发抖。“你跟你妈一样,就是个贱人!”
贱有什么不好?贱到底了反而安全。她嘴里嚼着口香糖,吹出个大泡泡。
“你赶紧和那个混混分手!要不然就从家里滚出去!我没你这么丢人现眼的女儿!”
她冷笑着看着他。他气急败坏的样子,老态毕露。只要能够离开这个家,当乞丐她都愿意。闷热的夏夜里,空气里满是夜来香的香味,她光着脚,抱着余浩的腰,哈雷机车轰轰划过街道。她闭着眼睛,长发飘荡在风里,前路哪怕有万丈悬崖,也好过窒息在那个家。她想到父亲气急败坏的样子,脸上露出一个得意的笑。
年轻男孩的腰身很瘦,脊梁骨硌着她的脸,当他说要带她走时,她对他的感情就发生了质的变化。一个男人准备承接你的所有不幸,那必定有几分真心,因着他爱她,要拯救她,她也痛痛快快的爱上了他,她从未这样渴望过爱情。
四 杨潇躺在皮垫上,温水浸湿头发,这股暖意让他的眉头放松,浑身肌肉像被降服的狮子,慵懒的瘫软。他喜欢陌生女人触摸头皮的感觉,带着暖意,带着电流,噼里叭啦抚慰到心尖尖里,又痒又舒坦,灵魂出窍。他是小曼美发店的常客,每周两次来洗头,点最贵的套餐,结结实实按摩一个小时。黑色的焗油膏层层抹上,刺鼻的气味中,两鬓的茎茎白发被完美掩盖。狭小的空间内,呼吸的声音能清晰听见,她低下头和他说话的时候,热气喷洒在鼻尖,带着分辨不明的香味。淋浴时五分钟就能解决的事,为什么要到店里花钱耗上一个小时?不过是眷恋这点子暧昧和温柔。
“你几点收工?”
“九点。”杜小曼淡淡说道,把染发膏放进柜子里。
“最近很少看见你男朋友?”男人似乎是无意。
余浩?她仰起头,他们早就分手了,原来时间过得这么快,转眼已经是一年。这个店有他的一半,但是走时,他只带走了自己的衣服和随身物品。
“小曼,你跟了我九年,是我对不起你。这个店就留给你了,找个好男人就结婚吧。”
他还知道她跟了他九年,从十五岁到二十四岁,一个女人最美好的年华,全部倾泻在这个男人身上。
九年来,她付出自己能够付出的一切,他却还是不能娶她。哪里还有什么好男人?就算有好男人,人家凭什么娶她?
墨汁般的夜色中,余浩的长发和黑色衬衣融为一体,一张脸白的发亮,像个中世纪的修士。东西胡乱装在大包里,红色花纹的尼龙带将它捆在摩托车后座。她的手心燥热,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脑海却浮现床上白肉翻滚的那幕,用沉默代替了话语。他回头看了她一眼,消失在午夜的长街里,她的手终于伸出,对着空气虚握成爪。她可能永远也不会懂男人。
她抿紧嘴唇,用花洒浇上男人的头。一双手穿梭在黑发中,白嫩如葱管。“这个力度行不行?”
“可以。”男人闭着眼睛,一脸享受。男人都一样,闭着眼睛时温顺的像个孩子,他们和孩子一样,会玩一些狡诈的把戏,把女人物尽其用的利用。
“小曼,晚上一起去吃宵夜啊?”他眼睛睁开。作为一个四十二岁的男人,他很清楚,女人的沉默代表了什么。
“啊?”她吓了一跳,站起来去拿条干毛巾,准过身,说不清楚心里是虚荣的得意还是被冒犯的恼怒。
毛巾裹住头,她扶着杨潇坐起。他不急着下床,眼睛直直盯着她,脸上带着讨好的笑。“你是喜欢吃小龙虾还是喜欢吃烧烤?”
他很自信,好像没想过会被拒绝,这个志在必得的笑刺痛了她。这不过是个老男人。他这样钓鱼一般,她不是不知,最可悲的莫过于,知道还要咬下这个饵。
“小龙虾。”僵持了半晌,她轻轻开口。
杨潇笑了起来,情真意切,一口白牙亮闪闪。他跟着她走到外间坐下。镜子里两人一坐一站,竟然有几分般配。白色罩布飘起,上面一个大大的黑色人头,下面一行字母:Schwarzkopf。她拿出吹风,脚踩了下接线板,热风滚滚。
“今天照旧?”她凑近,用剪刀细细修剪刘海。
“照旧。”他的目光停在她的领口,雪白的阴影,宽大的海魂衫里,黑色的内衣肩带蜿蜒至下。
“好咧。”她把剪刀插进牛仔裤的后兜,打开一卷布包,刀具铮亮。他向后仰着头,剃刀刮在鬓角和下巴,像一个轻吻,吱吱作响。
杨潇神清气爽。一样的处境,男人比女人就是会多几分自信,何况胜卷在握的。他虽然年龄大了点,但自己开着一家药店,有房有车,这条件配大姑娘也不算过分。前年他老婆出车祸走了,倒给他挣了笔钱,又只有一个女儿,给笔嫁妆就打发了的事,亲戚街坊纷纷为他介绍,他却看不上。那些离了婚的中年女人盛装打扮危襟正坐,要么直接要么委婉的把话题引到房子和存款,脂粉却掩不住苦瓜脸,相亲活像在谈交易。这年头女人虽然不容易,但想要他心甘情愿的犯傻,总要有两分本钱,他可不是冤大头。
五 江风很大,从摇下的车窗吹进,头发满脸都是,有几根钻进嘴巴。她升起了窗子。男人恍若未觉,车内放着刘德华的歌,他轻轻跟着唱。
她握紧手里的包包,手指发白。她的脸也是一样的苍白,这是长年窝在店里没晒太阳的缘故。车很新,皮革的味道还未散去,挂着的琥珀吊坠一晃一晃,如同她的心。她开始后悔答应这个老男人的约会,又后悔未来得及化妆,连口红也没有涂。说不清楚到底是想逃离这个男人还是要更好的诱惑这个男人,她看着窗外的风景,心里一片茫然。
上次这样茫然的时候,还是在十五岁。她曾经以为,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比余浩更爱自己的人,却没想到,做过英雄的人会上瘾,给她的爱对着别人也毫不违和。如果她温顺点,大度点,原谅一个男人无心的错,也许他们已经结婚了,也许因为愧疚他会对她更好,可是她在感情上一直是蠢钝的。
大排档在江边,风把裙摆吹起来,倒是凉快。鲜红的小龙虾卧在辣椒香菜中间,带上手套,香辣入味。她的唇很快就变得绯红,比最好的口红还艳丽。杨潇为她倒了一杯啤酒,白色的泡沫溢出杯口。他笑着看她吃,目光停留在她唇上。她疑心自己吃相不雅,用纸巾擦擦嘴上的红油,端起玻璃杯,泡泡沿着下巴流下来。
“你怎么不吃?”
“这就吃。”他笑着拿起只小龙虾,先分掉一对大螯,再去掉头,慢里斯条剥出虾仁。
大好的虾黄被丢弃,她心里惋惜,正准备再拿只虾,碗里却放进了一只虾仁。他望着她笑。
“我这个人嘴巴不会说话,但心眼儿实在。”他喝了一大口西瓜汁,“我那婆娘虽然短命,可她跟着我真没吃过一天苦。煮饭拖地削水果,这些事都是我做。”
为什么要和她说这些?婚姻太过遥远,太过实际。她只不过是过一天算一天罢了。他坐下来,polo衫在腰间堆起褶子,到底是中年人了,肚子的存在感不容忽视。那粒虾仁已被嚼烂,吞咽下肚,夜风吹得小腿肚凉飕飕的。
“你女儿是在一中上学?”她找话题。
他点点头。
“那成绩挺好的啊!”
“一般,年级排名130。”他矜持的笑笑。
她说不下去了,龙虾越吃越辣,额头上全是汗,不知不觉,已经喝了两瓶啤酒。她好像有点醉了,眼睛辣得眼泪都出来了。
她想自己是寂寞的。坐在副驾驶位置上,她的手怎么也扣不进安全带,杨潇伏下身子来帮忙,胳膊擦过她的脖子,痒痒的像条毛毛虫。
脚踩在地毯上,她的头还是晕乎乎的,杨潇急切地扑上来,带着久旷男人的凶狠。她顺从的躺在床上,眼睛望着头顶的天花板,神游太虚。这个男人她并不喜欢,可是他紧握住她的手,她感到自己是被需要的。她被蛊惑了。伏贴上来的肌肉滚烫,她抱住身上的活物,那砰砰的搏动透过皮肉传来,她闭上眼睛催眠自己。
她很难受。他太急切,又莽撞,她痛得像在受刑,还没从痛觉中缓过来,他已经结束了。她躺在白床单上,像银餐盘里的鲤鱼。这是个荒唐的晚上。她把脸埋在枕头里,懒得再看他一眼,哪里有什么好男人,男人不过是一个德性。
杨潇站在床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他涨红着脸,想说点什么,可是说什么话好像都多余。他穿上衣服,点燃一根烟,呛人的烟味飘满房间。她开始咳嗽,声音越来越大。他坚持抽完一根烟。
“你要吃点东西吗?”他小心翼翼开口。
她摇摇头。
“你想不想要我陪你?”她在他眼里已经不一样了,从一个神秘的性幻想对象变成了实实在在的‘他的女人’,他总要安排好她。
“算了吧,我有点不舒服,想一个人睡。”她清了清嗓子。
“那好,那好。”他忙不迭说道,逃也似走了出去。
她舒了一口气,独自发呆。咔嚓一声,房门又打开了。他提着塑料袋笑道,“我给你买了点东西。”
“谢谢。”
“那你好好睡。”他看了看她,“我明天早上接你去吃早饭。”
她疲倦的点点头。他终于走了,这次房门再没有打开。她睡的并不安稳,母亲、父亲、余浩,他们的脸轮番出现,说着她听不清的话。她流了一身汗,黏糊糊的,摸起枕头下的手机一看,五点。
大堂的姑娘趴在桌上在打瞌睡。她轻轻走出去,天空是沉郁的深蓝色,透着微光,像蓝雪花的花瓣。几个环卫工人在扫地,枯枝败叶落了一地,花木旁还有没吹干的水痕,昨晚又下了场雨。她深深吸了口空气,满是初夏的味道。马路上车辆稀少,她漫无目的的沿着人行道走,早餐铺子的蒸笼里白气袅袅升起,母亲在的时候,每年端午都会做粑粑。糯米泡软了磨浆晒干后的绵软白粉,揉好了包上猪肉白菜的陷儿,做得包子一样大,外面包上叶子,香气传出蒸笼外。她已经不恨母亲了。一些细节重现在脑海里,历历在目,不好的全被剔除了,回忆里的往事温馨愉悦,她似乎也是在快乐中长大的。
灰色的江边高高耸立着一个十字架,尖塔划破周围的居民楼,已经快到教堂了。市医院就在教堂背后,她停下仔细搜寻,果然在对面的楼房中看到医院的红十字。怎么走到这里来了?父亲就躺在那堆白色的建筑里苟延残喘。她想回头,脚却不听使唤。这条街上都是人,全是出来买早餐的家属,他们诧异的看着发呆的她,却没有出声打扰。
到底要不要进去看看他?这也许是最后一面,他们父女一场。那么多溺婴的,卖女儿的,他好歹把她养大了,吃了他十五年米叫了十五年爸爸。都说做人该有始有终,她却迈不开步子。她见到他能说什么?好像哪样都不恰当。他们早就是两个陌生人了,而这个陌生人带给她的伤害,她永远无法忘记。她觉得解气,他终于要死了,她似乎可以放下过去了,她可以好好生活,好好爱人,人生翻篇。
她转过身,在最近的一家早餐铺里买了两个麻团,一碗咸豆花。糯米又香又甜,她狼吞虎咽,实在是太好吃了,配上豆花,这是顿神仙般的早餐。二十四年岁月在咀嚼吞咽中,走马灯似的过了一遍,像一场大梦。眼泪扑簌扑簌掉在碗里,豆花越吃越咸,心里一阵钝痛。她像个刚降生的婴孩,茫茫然看着这个陌生的世界,车水马龙人潮汹涌,唯独只有一个她。她捂住嘴,终于大哭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