谩骂理想国
某种意义上,骂人,正如人们思考一样,是极其正常的行为,然而人在骂人时必须经过思考,理性与感性时常会进行较量,这仿佛又是种可笑的悖论
1
李想站在菜市中央,眼前一梆子菜秆朝他飞来,那并非所谓自由之翼,而好像是长出了翅膀的钝物,打在李想右眼上,李想大叫一声“啊!”发出了原始人般的嘶吼,朝向他扔菜梆子的那老太婆吼道:“我去你……”然而,李想收住了嘴,他心想,自己毕竟是文化人,文化人骂人,虽说偶尔情有可原,但考虑到这菜市离自己住所不远,而风声是可以随风潜入夜的,谣言被三姑六婆像抛皮球似的扔来扔去,恐怕损了自己名声。
于是李想接着刚才的“你”,说:“……你,您老就别计较啦,我年轻,不懂人情,我错啦!”
“咋啦?”外面走来一个中年妇女向某围观群众问道。“说是这年轻人向这老婆子买菜,结果硬要说多了六毛钱,还让检查下这个秤,老婆子哪里懂这么多?当然各持各理,最后老婆子口头上拗不过他,就一把眼泪带着菜梆子飞向那年轻人了。”一个同菜市买菜的大妈说道。
“哟,现在的年轻人啊,真是不懂人情,就算有理又咋了?为个六毛钱值不值?不多加斟酌。”中年妇女说道,有几个听见的群众也大声应和着。
老婆子眼泪刷刷直流,李想心里不是滋味,并不是出于同情老婆子,而是众人对自己的否定态度,于是李想怀疑自己,怀疑真理,他想骂出口,就来一句“去你妈的”该多好,然而李想不能说出去,他可以在家里,在路上,对着没人的地儿骂,但绝对不是在菜市,在菜市,他只能屈从。
老婆子说:“哎,年轻人啊,我不是真的怪你,没打着你吧。”那眼泪一下子又停住了,仿佛有个遥控器在控制。
李想现在只想快点从这里逃离,逃离也要留个好印象,于是他说:“奶奶,这样,我给您20块,行吗,咱就此打住,就当我的错好吗?”老婆子眼睛一下子亮起来,忙笑着说好,众人夸了李想几句”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之类的话语也慢慢散去,李想长舒一口气,便提着20块钱买的菜梆子回了家。
李想心想:“这钱总是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老婆子看似弱势,但见了钱,还不得两眼发光,立马变色。”尽管李想佩服自己的聪明才智,但他还是想骂出口,而他不能,因为君子“慎独”,李想深信,一个道德高尚的人,应该时时刻刻坚守自我,即便受了罪,也应该忍着,因为“君子不记小人过”,与其说这是道德修养,倒不如说这显得他像个君子。因此,李想从出生到现在,几乎没有说过一句脏话,可能连脏字都是忌讳的。
李想想着,又笑了笑,这笑容看似很狰狞,仿佛经历了天大的震荡。这笑容既是嘲讽他人,又是自嘲,李想现在觉得那菜梆子兴许真就是自由之翼,插在了他的身上,如轻烟一样飘渺地飞了起来。
2
生活有很多种选择,这大概是一些乐观者的说法,李想是个彻头彻尾的悲观者,所谓痛苦,厌恶,一定要忍着,君子的大道理就在于“忍”字,所以必须忍,于是在不断的磨难之下,李想容忍,最后使他陷入夹缝之中,以至于人生最后只剩下一个选择,而这个选择,在李想那颗自由的心中,又是极度的平庸——李想打算保持自己稳定的职业,一直稳定生活下去,当然,每个对稳定的向往都有个伟大的,堂而皇之的理由,那便是为了理想的实现铺路,殊不知路上的人早就被风沙磨平了,最后化作微小的渣滓,也就没有人再会提及了。
李想回到家中,他把菜放在桌上,准备做饭,不过他突然肚子很痛,于是便如厕,如厕完毕,洗手,开门,又继续去做饭。李想先是把几个菜杆子切成条状,然后用煮锅装入,点天然气,可天然气闹了脾气,点不开,李想寻得一打火机去点着,但打火机竟也没了油,倒霉极了。
穷尽办法的李想干脆放弃做饭,“不做也罢,这饭恐怕老天不要我做。”李想自嘲道,出了门,正准备下楼,但脚一滑,在楼梯上摔了一跤,后脑勺着落在上一个阶梯上,之后便是一片混沌黑暗。
李想醒来时,感觉脑袋疼痛不已,并且仿佛过了很长时间,尽管天色未变,但李想总觉得自己刚刚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李想忍着疼痛下了楼,眼前场景令他惊讶,楼房高耸入云,街巷到处张贴满了广告,人们熙熙攘攘在大街上行走,这样的热闹以前从未有过,眼前一对情侣靠在冷落的街角彼此暧昧着,李想走近了他们,听见了如下对话:
“你他妈今天想吃啥玩意儿?”那个长相文静的男的说。
“老子今天要吃这狗屎一样难吃的冰淇淋。”乖巧的女的说。
“你给老子他妈说清楚,狗屎一样难吃是怎么他娘的难吃法?”
“老子听别人说的,难吃到极点,那家店被骂惨了,网上五星恶评。”
“这……钱老子是给不起的,吃个屁!”
“你他妈恨我就别磨磨唧唧的,要表达你对老子的恶意就要带老子去那儿,明白了吗?狗奴才!”
“好好好,老子今天还真就满足你个小贱人一下子。”
随后他们又不断呼叫彼此的爱称,一个是“狗奴才”,一个是“小贱人”,李想听了这些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恶心,恶心至极!”李想心里想着,他掏出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
“又是一个被车撞的一天,狗东西!”“惊了!混蛋必看大全,苟老师教你怎么成为混蛋”
“今日狗屎冰淇淋店开店,众人祝愿其早日倒闭!”
诸如此类的信息使李想感到一丝阴冷,不错,或许他正是经历着一个奇妙的旅程,在一个陌生而熟悉的世界,人们不再选择善意的表达,而是恶语相向,并且以此为荣。但李想并不会如此,他讲究慎独,不管怎么讲,自己倒是那个世界的人,所以慎的是那个世界的独,而非入乡随俗,入乡随俗,兴许随的是庸俗。
李想打算到街上去吃点什么,毕竟已经是傍晚,到了饭点儿,肚子就经不住折腾,李想看见有一家名曰为“炸鸡炸你全家”的快餐店,实在经不住饿,就进了店门,和一般快餐店一样,站着几个营业员,紧张地应付着客人,招牌上则有“恶俗至极鸡块”“全家爆炸爆米花”“卑鄙小人汉堡”等字样。到了李想点菜的时候了,漂亮的女营业员说:
“你大爷的,要点就点,你他妈怎么这么磨蹭?”
李想说:“妹妹,我没骂你吧,你骂我干什么?”
营业员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啊!你说‘妹妹’,你居然和我靠近乎!太好心了。”
“什么?你啥意思?小姐,你没事吧,我就点个汉堡行吗?”
“‘小姐’?这是什么措辞?天哪,我受宠若惊!”营业员怒发冲冠,用眼睛恶狠狠地盯着李想。
“快看哪,这里有个人,他辱骂我,违反了文明法规,他该被抓到监狱里面。”女营业员大声叫着。
随后周围的人也呼喊起来,“他应该进监狱,快报警啊!”
李想也不知该如何做,不过他不会屈服于众人,他说:
“诸位,我今天来只想+点个汉堡,因为我饿了,人饿了就要吃东西,但你们却在不断辱骂我,兴许这是你们的风土人情,但我也有我的风土人情,难道大家不能互相通融通融,理解理解吗?”
“他说‘通融’‘理解’……你这个人,太礼貌了,必须交到警察那里。”一个群众站出来说话了。
李想又和他们对峙了几分钟,外面飞奔来三四辆警车,闪耀着红蓝色光芒,一群警察冲进快餐店,其中一个长得精干的老警察一把抓住李想,束缚住他,他动弹不得,他说:“小伙子,你如果现在辱骂我们,我们就放了你,‘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明白吗?这点儿小道理你们年轻人都不懂,这什么个时代啊?”
李想使劲挣扎着,但挣不脱,他觉得自己不能认输,头可断血可流,脏话不能讲,这就是男子汉大丈夫之行为,于是他选择缄默。
“行啊,你不认错是吧,跟我去警察局。”老警察唾了口唾沫,便带走了李想。
3
警察局内弥漫着恶臭,还是刚刚那个老警察,隔着铁栅栏对着被拘留在拘留房的李想说:“你知道你犯了啥罪吗?”
“不知道”李想说。
“你是不知道,因为我们调查了你的身份证,结果你猜怎么着?没在档案里,也就是说,你现在不属于这里,刚刚的罪行,理论上讲是不成立的……”
“这么说你该放我出去。”
“不…..放你出去可是个社会隐患啊,我就问你几个问题,你如实回答。”
老警察从包里掏出一个小本子,右手拿支铅笔,在上面记录着,他说:
“你是哪儿人?”
“北京。”
“北京?没听过,可能是另一个国家?”
“啥叫另一个国家,你们不都说中国话吗?”
“中国话?”
“行,我保持沉默。”
“好,下一个问题,”老警察快速在本子上记录着,“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说出来你是多半不信的,就下楼的时候溜了一下,磕到了脑袋,然后醒来就成这样了。”
“哈哈……”老警察忍不住笑着,随后意识到自己的不雅,又刻意端正姿态,认真说着:
“这种事情,也就是说,你可能有精神问题。”
“我保持沉默。”
“也就是说,你现在是个无国籍者,并且没有任何可认知身份,但我不能放你出去,不过我刚才接到报告,咱局长要你过去,”老警察向几个看守的挥挥手,“把他带到领导办公室去。”
李想被带到了警局局长办公室,办公室物件摆放整齐,墙上挂满山水画,老钟竖立,叮叮咚咚,书架上堆满了书,书上铺垫了几层灰,显得有些单调乏味且沉重。
“你好,李先生,”局长笑着向李想问候,“请坐。”
李想讽刺道:“我以为你们这个国家没人会说好话的。”
“呵呵,我们国家的子民,不说你们定义的‘好话’是因为法律规定。你们那个世界的礼节,我也是懂的,以前到过你们那儿去,但这入乡随俗嘛,到哪儿说哪儿话,我对你也是这样。”
“也许这是你们的价值观,我无权反对,但我还是坚守自我,现在我想回去,在这里恐怕我活不过一天,你知道的吧。”李想惬意地坐在椅子上,有些高傲地对局长说道。
“我当然明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本格,不过请问,你曾经没有想要骂人的时刻吗?但是由于某种道义的限制,你停止了情感的宣泄。”
“你说对了,我就是这样的人,我可能在几小时前因为某种不公正的待遇就想过咒骂某个人。”
“但你停止了冲动,因为在那个社会这是不能为人所容忍的事,也许你在那儿骂人就会像今天这样被关进警察局……但是现在情况不同,你处于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这个社会的法规也和你们那边相似而不相同,就比如这个文明礼仪的规定吧,什么是文明礼仪,其实还不是法律规定的,你说这原始人时代,谁懂什么文字,不都是情感宣泄,到了文明社会,为什么咱加个‘文明’呢?因为文明被规定了,所谓是非对错,都会蒙上一层雾,那层雾则用来保护整个文明的存在……所以你瞧,你现在在这个社会之下,第一,你可以宣泄出你原有的情感,第二,你也不会因此受到任何惩罚,最后,你会适应这一切。”
“那我要是想回去呢?”
“方法我不知道,不过你可以尝试下再摔一跤,不过在放你出去之前,咱要做些训练。”
“什么?”
“操你妈!”
“你说什么?”
“我说‘操你妈’。”局长把这句话的声音延得很长。
“你再说一遍试试?”李想有些愤怒了,因为局长明明会用文明语,却故意出口成脏。
“一遍?不,我要说很多遍,操你妈!操你妈!操你妈!你就是个傻屌。”
“我……”李想努力承受住这种侮辱。
“小兔崽子,你什么你?操你妈的傻屌玩意儿,给本大爷装个锤子,”局长喝了口水,又继续说,“你他妈就是个孬种,连他妈骂人都不会骂,老子叫你骂人,让你骂我,你是聋了还是弱智,这还听不出来?”局长的嘴像个连珠炮。
“我……”李想已经忍不住了,因为局长明知故犯,是在羞辱他的人格,“我操你妈的傻逼,老子骂你了还是怎么的?你们这儿的人都他妈神经病,脑子有毛病,还有你,堂堂警局局长,懂个屁的礼仪,明明知道老子有自己的操守还骂人,跟他妈谁装孙子呢?”李想闭上眼睛大声咆哮着,这声音惊天动地,仿佛整个警局都能听见了,李想顿时觉得心情舒畅,全身筋骨疏通。
“啊!我明白了,”李想说,“骂人居然有如此的魅力,没想到这一骂心里就舒服多了。”
“不错,这就是你在这儿得天独厚的优势,这样一来你也就能获得自由了。”局长欣慰地说
“行,操你妈的我走了。”李想笑着说道。
“操你妈。”局长向李想道别。
4
旭日东升,照亮整个城市,李想渐渐发现,这里除了骂人的礼仪与自己平日所处的世界相悖以外,其余几乎完全相同,于是李想开始渐渐适应这一切,他想,他有自己的优势,某种意义上会获得心理满足,于是他学会了骂人,并且在这个世界上上以骂人而闻明,他甚至开了一个培训班,专门培训骂人技巧,也出版了一些书籍,例如《骂人者的第一要义》《你在职场不可缺失的100种骂人技巧》《纯粹骂人艺术理性批判》《骂与讽刺的彼岸》闻名全球,声名显赫,如此下来,自己也不知道骂人是心理满足还是适应社会了。这么一过,便是十年。
一个阴雨天,李想准备出去进行一次骂人讲座会谈,出门碰见一个小青年。
“操!李老师吗?我真是太讨厌你,你帮助了我很多,能给个签名吗?”
于是李想在青年递来的本子上写下“操者为操,甚是贞操”八字。
“操你妈,李老师,操你妈。”
随着青年声音的远去,李想走向了会谈大厅,路面潮湿光滑,反射出五彩霓虹灯,李想看了看表,发现自己快迟到了,便加快速度向前奔跑,然而没看见前方有一个台阶,一不留神,一下滑倒,后脑勺着地,正如十年前的那场事故。
眼前是混沌黑暗,李想醒来,发现自己还在十年前跌倒的楼道上,天色未变,李想从楼梯上爬了起来,走出门外,发现竟然刚刚那个老婆子来看他。
“年轻人啊,我又让人检查下了那秤,结果真有问题,你看,这都我的错啊,这20块我就还你了,菜也免费给你了,对不起了啊!”老婆子说道。
“奶奶,你他妈……”李想激动地说着。
太阳终会落山的,不过落山前,只是在欣赏某街道口的一阵男人的惨叫声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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