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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必居与王中王

少爷放了个屁 2018-07-09 13:30:17

六必居是我弟，王中王是他的狗。我弟爱吃酱菜，王中王爱吃火腿肠儿。

1992年7月22日凌晨，我老婶儿就着稀饭吃了半瓶儿六必居酱菜后，我弟出生，顺产，全家欢欣。

1992年7月23日，捷克与斯洛伐克分裂，我老叔带着从亲戚朋友那儿凑的三千块钱南下投奔我一个做生意的远房表舅爷。

1994年2月3日，农历小年儿，我老叔回来放下了三千块钱与一个遥控汽车，饭也没在家吃就走了。

1994年2月4日，我老叔和我老婶儿在民政局把红本儿换成了绿本儿，当天我老叔就坐上了回广州的火车。

1994年2月9日，除夕，那年腊月儿少了一天，饭桌子上没一张笑脸儿，我记得我不小心把炸春卷儿掉进了丸子汤里我妈还打了我一下儿。吃完饭我在院子里玩儿，听见厢房里我奶奶和我老婶儿在说话——

“妈，这事儿强求不得。”

“我养了个王八蛋啊，我不要儿子了，我要你们娘儿俩。”

我那时候刚开始记事儿，什么也不懂，只是不知道那个总爱和我抢电视的老叔为什么过年不回家吃饭。等我午睡醒了，老婶儿不在了，那一个小包裹儿似的弟弟也不在了，但是我妈给了我一个遥控汽车，说是老婶儿给我的，我好像有点儿明白了。

1999年8月，暑假，石景山游乐园。

“这个叫老婶儿，你还认得不？”我妈推搡了我一把，笑着和站在对面的女人寒暄。

“那他肯定不记得了，乐乐都长这么高的个子了。那时候他也就六六现在这么高。”对面的女人说着摸了摸紧拽着她裙子的小男孩儿的头。黄瘦黄瘦的，和记忆里的小包裹儿一点儿都不一样。

“你还记得她是谁不？你小时候儿特爱往人家身上扑。”从游乐园回家的路上我妈问我。

“记得，我那黄色遥控汽车就是她给买的。”

“那个不是她买的，是你老叔买的，唉。”

我没问我妈为什么叹气，我猜，是看那个小孩儿可怜吧。

1999年9月，学校操场，体育课，自由活动。

“诶，你认得我不。”我低头瞧着眼前的小平头儿，感觉他也就到我的肚脐眼儿。他看着我不说话。

“那个大个儿在那边儿干啥呢？回你自己班去！”体育老师朝我喊上了，可能以为我在霸凌低年级同学吧。

“老师，他是我弟，我跟他说两句话。”我和体育老师说完又转过头看着他，“体育课下课厕所门口儿等着我啊，要是看不见你放学去你们班上掏你。”

下课铃儿响，我去了趟学校的小卖部，回来的时候儿果然看见他在厕所门口儿站着，就快上课了，厕所已经没几个人了，他往那儿一戳，孤零零的。

“给你。”我把手里的棒冰递给了他。他不接。

“拿着，不拿着打你啊。”

他犹豫了一下，伸手接了过去。

“快跑，该打铃儿了，放桌斗儿里正好儿下节课化了吃。”

他又看了我一眼，扭头儿跑了，跑得挺慢，还没到楼道口儿铃儿就响了。那节课我也迟到了，语文老师罚我站了半节课。那年我六年级，六必居一年级。

2001年，傍晚，胡同儿口儿。

“哥，你借我十块钱行吗？”六必居用脚尖儿戳地，吞吞吐吐的。

“你想干啥？”

“我想买只小狗儿。”

“你妈让你养么？”

“我以后不和我妈一起住了。”

“为啥？”

“她要结婚了。”

“那你……”

“我在我姨姥家住，我不想和她一起住了。”

“你去先给我买盒儿烟去，要大前门。”我从兜儿里掏出了二十块钱，倍儿新一张，本来准备周末看电影儿的。

“哥，给你。”他跑了回来，“那人不想卖给我，还问我给谁买的，我说给我爸爸买的，他才卖给我。”

“你还挺机灵，说瞎话儿都不眨吧眼儿。”我点了颗烟，把烟圈儿吐了他一脸。

“反正我又没爸。”他顿了顿，从口袋掏出几张零钱，“给你找回来的钱。”

“你收着吧。”我没接，“留着买狗用吧。”

“用不了这么多，我就差十块。”

“留着吧，狗链子也得花钱买，别让它咬着人。”

第二天我就看到了他买的狗，一个小黑狗儿，两个巴掌那么大，给它面包它不吃，我买了根儿王中王火腿肠儿嚼碎了吐在地上，它嗅了嗅，舔舔吃了。小东西，还挺挑食儿，就叫王中王吧。

六必居把王中王带回家了，跟他姨姥姥说是在学校门口儿捡的，老太太很心善，麻溜儿地就在墙角儿给搭了个小狗窝。王中王到家的第一天夜里叫了一宿，姨姥姥跟六必居说这是小狗儿认生想妈妈了，后半夜儿六必居就起床把它抱进了被窝。

六必居的姨姥姥家跟我家隔一条胡同儿，串近路也就几分钟，当年我老婶儿跟我老叔离婚之后，孩子小，她得工作赚钱，白天就把六必居托付在他姨姥姥家，晚上下班儿再把他接回去。从今往后，晚上也不用接了。那年六必居三年级，王中王两个月。

2002年，王中王一岁了，它生病了。

六必居放学回来发现王中王饭盆儿的饭一点儿没少儿，他去买了两根儿火腿肠儿掰碎了拌在饭里，王中王吃了几口。

第二天早晨一起床，六必居看见一地的血和呕吐物。

第三天，王中王连水也不喝了。

邻居是个退休的老兽医，过来瞧了一眼，说这是犬瘟，希望不大了。

六必居听了就开始哭，他姨姥姥不忍心，拿了钱请邻居给买点儿药，尽人事，听天命。

老兽医给买了药，一天往脖子上给打两针。

一个礼拜的光景，王中王已经瘦得脱了相，见人尾巴都不摇了。老兽医说，它不吃不喝儿，就算是完了，再治下去也是浪费钱。

六必居不死心，把牛奶吸注射器里，掰着王中王的牙缝儿往里灌。灌三口，吐两口。

十天左右的时候儿，王中王站起来找水喝了，还舔了舔碗底儿的饭嘎巴儿。

姨姥姥瞧见赶紧熬了稀稀的粥，王中王舔着吃了大半碗儿，六必居要去给它买火腿肠儿，姨姥姥没让，说它刚开始恢复，肠胃弱，吃不了那些。

王中王好了，姨姥姥说它这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六必居特别喜欢这句话，自己絮絮叨叨地念了好几天，逢人就说。

2005年，六必居小学毕业那天，王中王咬人了，咬的是他异父异母的弟弟。

那天是他考完试，他妈和继父带着弟弟去学校接他，准备带他下馆子庆祝毕业。六必居其实不太想去，可也不太好拒绝，就想先回家把书包送回去。就在姨姥姥家放书包这空儿，他那倒霉弟弟看见了他的飞机模型，拿起来就要玩儿，那是他生日时我送他的生日礼物。六必居不想给他玩儿，就在抢夺之间，王中王冲上去照着他那弟弟大腿上就来了一口。忠心护主。

馆子是下不成了，大人们凑过一问前因后果，继父倒是没说什么，六必居他妈一把夺过了那个飞机模型摔在地上，还拿起铁锨要打王中王。六必居挡在前面，委屈与倔强，眼泪终究没有流下来。

继父拉着他妈赶紧去给孩子打针了，人家一家三口儿走了，六必居拿着摔坏的飞机，铆着劲儿给了王中王一脚，谁让你咬人了！王中王夹着尾巴呜咽了一声，六必居蹲在地上搂着王中王，眼泪还是流了下来。

2008年，北京奥运会之前，在六必居身上有两件事儿，一，要中考了，二，姨姥姥的儿子在外地出了事故，姨姥姥赶去照顾了。这两件事儿刚好赶在了一起，当时我正上大学，六必居给我打来电话说他妈想让他回去住，方便照顾他。我问他怎么想的，他说他可以吃食堂。我问他是不是不喜欢他继父。他原话是这么说的：“不是，他人挺好的，对我妈也好，对我也客气，只是他不是我爸，我也不需要爸。”

然后六必居就吃起了食堂，王中王吃起了狗粮。王中王吃剩饭吃习惯了，不爱吃狗粮，六必居就把狗粮喂给了胡同儿里的流浪猫，每天放学从食堂给王中王带五个肉包子。

王中王不在家里大小便，清晨傍晚，六必居要拿上小铁锹出门遛狗。王中王特别通人性，六必居走得快，它就跟得快。六必居一招手，它就知道过马路。不乱叫，也不靠近陌生人。

中考前三天，一个面包车紧擦着六必居的后背把王中王撞飞了，六必居说，王中王是替它挡了一灾。肇事车停都没停地就跑了。王中王在地上躺了五分钟，六必居扶着它的后腰帮它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回了家，到家就倒在了地上，三天没挪窝儿，不让碰，一碰就要咬人。

中考当天早晨，天刚蒙亮，王中王就叫个不停，一声接一声的。六必居赶紧起来，发现它站在门口儿急得唧唧叫，尿憋的。六必居打开门儿，它蹭就蹿了出去，没跑两步儿就开闸尿了个天长地久。

六必居又想起了姨姥姥说的那句话，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就是后福吧。六必居去给王中王买了火腿肠儿，水碗里也添上水，高高兴兴地出门儿考试了。考了个重点高中。

姨姥姥去外地照顾儿子了，先是照顾儿子，接着照顾孙子，就留在外地了。这家就剩了六必居和王中王两口儿人。

2010年，两口儿变三口儿。

邻居老兽医搬去和儿子一起去楼里住，家里有个黑色的小泰迪带不走，就跟六必居商量能不能送给他。六必居寻思一个羊也是赶，两个羊也是放，再加上平常王中王也和小泰迪玩儿得挺好，就答应了。

这可坏了菜，打小泰迪进门儿那天起，王中王就再没进过屋儿，就窝在院子的狗窝里不出来。六必居蹲在狗窝前给它做思想工作，告诉它要有容狗之心。屁用没有，还是爱答不理。六必居想着狗的气性哪儿有那么大，过几天它自己就能顺过气来。

这一过就过了一个月，王中王的气还是没顺过来。六必居突然就想起了自己小的时候，他妈再婚，他从家里搬出来，他不怪他妈，可也不想跟别人分享他妈。王中王也一样，一人不分二狗。想通了这茬儿，六必居就开始张罗着给小泰迪重新找一个好人家。找了一圈儿也没找到，他最后给他妈打了电话。

他把小泰迪给他妈送过去的时候，是他第二次进那个房子，第一次是他们搬家的时候，他妈带他认门儿。他把小泰迪放下，他那个弟弟挺高兴，兴奋得抱在怀里不撒手，他坐在沙发上，他继父忙着给他倒水，他有点儿尴尬。他走的时候他妈把他送到楼下，又给他拿上了一堆水果和包好的饺子。转过身的时候他想，要是他妈高兴，以后他也可以多来几次，他妈不容易。

六必居回到了家，假装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煮了饺子刚坐在餐桌儿前，王中王就自己挠开门进去了，往他的腿边儿一坐，哈喇子一流三尺。

他瞅着王中王一笑：“小样儿！”

2011年，高考前夕。我老叔回来了。

这些年我老叔很少回来，当年他在南方有人了，回来和我老婶儿离婚，我奶奶气得犯了心脏病也没阻止得了他。刚开始几年，他一过年就带新媳妇儿回来，可我奶奶也没让他进过门儿。后来就有几年没回，再回来就带着新儿子了。我奶奶年纪也大了，看见孙子也就没那么强硬了。我见过那个小孩儿两次，白白净净，打扮得溜光水滑儿的，可我打心眼儿里不太待见他，孩子是无辜的，可六必居更无辜。

我老叔也是知道，除我之外，六必居跟我们这头儿的亲戚没有任何来往。他这次回来找到我，想让我劝劝六必居，让他报志愿报一些广州的大学，他岁数大了，想把儿子认回来。要不是当着我爷爷奶奶的面儿，我都想当面吐他脸上。

不过这是六必居的事儿，我不能替他当家，我把这事儿跟他说了，他挺平静，让我帮他拒绝了。他说从来没见过，本来就是陌生人，没必要。

我把话转达了，我老叔不甘心，让我带着去见他。那天晚上，我站在六必居家门口儿给他打电话：“我在你家门口，他在我身边，我等半个小时，你要是不开门我就带他走。”

王中王听见了我在门外说话，在里面急得不停叫。里面的灯亮着，半个小时，我和我老叔一句话没说，抽了一包儿烟。门没开，我老叔坐第二天的飞机走了。

六必居高考考得不是特别理想，但也没有复读，上了一所本地的大学。没有住校，为了方便照顾王中王。那年王中王十岁，六必居十九。

2015年，六必居大学毕业，恋爱谈过好几次，身边却还是只有王中王。

2016年，六必居的姨姥姥肺癌去世，最后的几天他一直守在老太太的床边。

老太太走后，我想带着六必居出去散散心，还没定好去哪儿，王中王就离家出走了。

六必居去外地陪他姨姥姥这几天，把王中王托付给了他朋友，按时去喂，按时去溜。那天早晨，他朋友一打开门，六必居就往南跑了，进门拿上铁锹这空儿，王中王已经不见了踪影，他朋友骑着自行车找了半天儿，无果。

往回赶的时候六必居跟我说，他听说狗在临死的时候都会跑出去，找个没人的地方，不会死在家里。

回去之后，我和六必居还有他的朋友一直找到了天黑也没有找到。

八点，门外有动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