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怪谈系列之39”:烂柯人自述异状
自古以来,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偏有那一等愚公,硬要移山,顺带着还填海,王八吃秤砣一般,在冲冲兴头上又立下家训,子子孙孙都要投入这项伟业,简直是存心要与老天爷过不去。这还了得,玉皇大帝命大力神出马,好端端景区秒变光秃秃平原。愚公隔天推门再看,可能会懊恼诧异:子孙万代要打下去的战役,怎么才刚开始就已结束。那预备要花出去的时间,都流向哪里了呢?
似这般,沧海变成桑田,要经历多少年,多少代,桑田隆起为山,又要经历多少年,多少代,真是何苦来哉。
傍山而居人家的男丁,长到十来岁光景,能胜任力气生活,父母都为他准备一把斧子,随着其他人一起上山劈柴,生活就从每日担柴里变出来。
这就是靠山吃山的道理。
砍柴为生的樵夫,只要看到山,心里就踏实,最怕眼前山林不翼而飞,都没处哭去。樵夫们进山砍柴,乏累之时在一堆歇息,总要对着历史长廊里供着的那个愚公,使劲呸两声,唾沫星子飘散,山林显得更青更绿了。
到我十三岁,个子有竖起来的扁担高,爷娘也塞给我一把斧子。
好一把开山斧,沉甸甸斧身,明晃晃斧刃,厚笃笃斧背,二郎神曾用它劈山救母,王质我指望它伐木砍柴。硬装斧头柄,锲入夯实紧,除非年久断掉,绝不会无端松动脱落。
爷娘望空祝祷,好言叮嘱:巡山能防身,砍柴更趁手。十百斧头下去,得油盐酱醋;千万斧头下去,换米面粗布;一年补漏存积蓄,十年盖屋娶媳妇。仔细了用,斧身勿染霜痕锈,斧刃不教蹦缺口,斧柄包浆油头厚。老少樵夫各有斧,好比点将随身物。斧头正是传家宝,世代相传不中落。
除了挣吃用,砍柴人另有约定,四时进山,斧钺不加新树嫩枝,只拣枯藤朽木,不伤斧口,干燥易燃,更能出手卖得好价钱。山口浅显处易得的柴火,专留给老幼,青壮年往山里更深处去,不怕多行山路,早起沾霜露,晚归顶星光。
如此,一为壮胆,二为排遣寂寥,三为互递消息,在深山里行走干活的樵夫们,都练出一副好嗓子,或唱:“踏遍青山人未老,风景这边独好。”或唱:“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或唱:“认旧林,登崖过岭,持斧断枯藤。收来成一担,行歌市上,易米三升。”或唱:“凤非乏兮麟非无,但嗟治世有隆污。龙兴云出虎生风,世人漫惜寻贤路。”
持斧人伐木丁丁,汗如雨下,猛然间听到歌声响遏行云,便双手扶腰凝神听,如若突然被掐断,好似出了不寻常意外,又不免心生牵挂。这深山老林中,人迹罕行处,最须朝避猛虎,夕避长蛇,要小心再小心。
乡人信邪,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也不信邪,水再深终究有底,山再大终究有边。山边边上住的人家,习惯简单称呼身边的山,住在山前的以后山名之,住在山后的以前山名之,也有叫东山、南山、西山、北山的,名目上虽然杂乱,但是指向的就是这独一座,并不会弄错。肚里有学问的,又会牵扯出些别的名堂,比如叫石室山,叫仙人山,因为山里有仙人住过的洞府,里面石桌石椅石床石碗俱全。但是洞府、石室的具体位置,并没有人讲得清,更不用说“到此一游”了。
樵夫们每日进山,遇到虎狼虫蛇的次数数不胜数,也有因此送掉性命的。瓦罐不离井沿破,将军难免阵上亡,樵夫们也是如此,命丧虎口,滚落山崖,也算作托体同山阿,化作山泥更护山。但正儿八经撞见仙人的,绝无仅有。最多仰头看见疑似仙人脚踏的祥云,或者密林中听到隐约响起非凡的磬音,捕风捉影,见风是雨,开口仙人长,闭口仙人短,说一阵,没人附和,也就噤口了。
自从我跟在别的樵夫屁股后头进山砍柴,他们就没有少笑话于我,当然也没少照顾于我。拿猛兽惊吓我,用神仙诓骗我。突然一片怪风,就说老虎巡山,霎然一阵疾雨,就说长蛇出动。没事就抬出神仙打趣我,说什么,仙府少一个童子,小王质是童男,正好合适。话虽如此,真要来了什么神仙妖怪猛兽,他们一定会护着我。
初入山时,我才十三岁,面皮薄,又急又羞,全然不能领会做神仙,哪怕是做仙童的好处,只想着爷娘好不容易抚养我到今天,日后年老体弱,无人将养,该是多么可怜。
“我不要做神仙。”每次话都是脱口而出,只惊起一两只山鸟,像报信鸟一样飞走。他们笑起来,似乎在替神仙考验我,继续揶揄我,“这个小王质,神仙都不想做,他不知道神仙有多快活。”
是啊,神仙有多快活呢?凡人最愁生老病死,仙人超脱其上。凡人在世,三十而立,五十不惑,仙人隔着云端,将五百年五千年兴亡看饱。
五千年是什么概念?我自己吓了一大跳。平时我和爷娘闲聊天,他们瞻前顾后,往前历数超不过他们的爷爷辈,往后展望也仅仅到他们百年之后为止。在这样的尺寸里,我们见天逐日生活,有时度日如年,有时度年如日。即使说到过往浩淼历史,也不过姜太公钓鱼,秦始皇焚书,东汉末年分三国,何曾有五千年跨度这么大!
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转眼我就十六岁了,进山三年,便是铁鞋也踏破,无处山坳峰头不熟悉。真如樵歌所唱,朝暮轻云,望相似,总归是,旧崖旧林,老涧老岭。樵临山前都是路,渔在水上到处家。跻身青壮年,我也开始跋山远涉,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心焦露怯时,便唱两嗓子,听得远近高低有应和,便觉心定。向晚时分背了柴火往家走,一把斧头别在腰间,疾步如飞,待到三三两两的樵夫会合,身后暮色四合,虎啸龙吟不绝,竟然一无所惧。
我做了一辈子樵夫,自己总结可以分为两个阶段,十六岁前,十六岁后。到十六岁,我进山砍柴不足三年,十六岁后,我继续砍柴四十年。三年和四十年,在我看来,若是撇开所得柴禾的数量,在时间上并无区别,完全是对等的。就好比斧头和斧头柄,即使换了一把斧头柄,只要契合,于斧头来说,不同的斧头柄其实是一样的。为什么要说到斧头柄呢?这源于我在十六岁时的一次奇遇。那次我误打误撞,竟然闯进了仙人洞。
那一日,说来也怪,往时对山林的熟悉竟然全不起作用。不觉时已过午,入山深几许,连一棵像样的柴火都没有撞见,放眼望去,树木郁郁葱葱,生机勃勃。而我怀揣利斧,偏要在这满目绿色之中,寻找那些生命干涸颜色暗黄的枯枝败藤。正行进间,耳畔听得一片怪风卷起,一只吊睛白额大虫正蹑行于左侧密林中。我屏气凝神,紧握斧柄,深山遇虎保命的诀窍跳入脑际。头顶却又扬起一阵腥雨,骇然发现树上不知何时盘上去一条巨蟒,正俯身向下,涎水哒哒。遇到老虎,要跑,遇到长虫,更要跑。我唯有闷头死跑,才可能得一线生路。耳听得身后地上沙沙之声,眼瞥见身侧林中影影绰绰,它们竟然紧追不放。
为了避开猛虎长虫,我慌不择路,一口气跑到一处森然洞口。管它是虎穴,管它是蛇窟,我顾不了那么多,一头闯进去,只希望在里面能找到蔽身之所,再不济,也好过在林间空阔地上被虎扑蛇缠绕吧。
山洞愈行愈深,渐渐开朗,且有亮光,不知从哪里射进来。有亮光,就可壮胆,能看清自身处境。洞内景致,似乎熟悉,正是樵夫们日常挂在嘴边的石室中一应摆设。我有点结结巴巴地想,莫不是我一番没路狂奔,误打误撞,闯进了仙人洞。
既然可能是仙人洞,总归有仙人吧。我一边抬脚往里走,一边四处张望,眼前光亮更炽,香气似有似无,就见一只古意铜鼎,端放于前,青烟袅袅。鼎旁坐着两个童子,在下棋,另有两个童子,在猜枚,旁边还有个童子在打盹。五个人,体形面容都如未成年的童子,该是山精山妖从附近人家拐过来的孩子,但细看又不一定,他们凝神执棋子,哗然嬉戏,倒像是童颜幼躯里住进了一个极其衰老的灵魂。
看到我,他们倒不吃惊,下棋的人如入定,猜枚的人停下游戏,你一言我一语地和我说话。“客人从哪里来?为何这般慌张?”“我就住在山前村子,平时以砍柴为生。今天端的不巧,竟然同时撞见了一只老虎和一条巨蟒,被它们驱赶,误闯进洞。”“你说的兽和虫,是这样吗?”言毕,两个猜枚的童子赫然化为一虎一蛇,磨牙吮血,杀人如麻。虎的影子放大在洞壁上,蛇躯贴地似一线隆起的波浪一样。
鼎内一条青烟,直直而上,香气似能清脑定神。如果洞内是山兽幻化成的人形,而山外洞口守候我的是人幻化成的山兽,我宁愿选择和洞里的相对,毕竟它们渴望着人形,显得不那么可怕了。我克制住撒腿逃跑的冲动,面对着它们。洞内某处有水滴声,像泄水刻漏。水滴声清晰可闻,逐渐放大,显得失真变形,像千万级山阶石梯,被压缩在里面,每一级都是一个幽暗的入口,断续相连,层层叠叠。在水滴声中,打盹的童子悠悠醒来,伸了一记懒腰,开始找吃的。一只托盘内,放着几枚干枣。奇怪的是,我似乎能透过干枣皱纹般的表皮,萎缩的果肉,看到坚硬的枣核,又能透过枣核,看到枣核里旋转的光芒,让我眼花缭乱,好像一口深井,一不小心就会被吸进去。一炷笔直青烟,穿洞破壁,直上九霄,九霄之上,还有三十三天。这缕青烟,终于赶上我,绕身三匝,带着我回到眼前的现实,洞内的地面。蛇和虎皆已不见,猜枚的两个童子也杳然无踪。
打盹童子递给我一枚干枣,让我吃了它。我将枣核紧紧拽在手心,如同猜枚。那局棋已经下完,不知胜负如何。下完棋的童子神情愉快,各拈了一枚干枣食用,注意到我,问:“看斜头的人,更容易忘记时间。你来洞中许久,也该回家了。”我这才意识到我在洞中停留时间确实够长,双腿久站麻木,而那柄斧头,因为沉手,被我放在脚旁的地面上。我向他们告别,弯腰拾取地上的斧子。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斧柄明明还嵌在斧身上,在我一握中顿时化为齑粉,化为流沙,化为空无。失去斧柄的斧头,看起来不像斧头,至少不再是完整的斧头,而且斧刃发暗,斧身染上一层黄锈。就在洞里这段时间,仿佛有只白蚁,吃光了斧柄,有只蜘蛛,在斧头上织了一层密不透风的网。
我完全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当我成为樵夫后,我不止一次想过自己日后可能的遭际,或葬身虎腹蛇腹,或跌落悬崖,但我从来没有考虑过斧头,它又会遇到些什么,它的柄,它的刃。没有斧头,没有完整的斧头,我就不能砍柴,也就不是樵夫了。
“那么,你现在想怎么做呢?”那几个童子问我,好像胸有成竹的人,在等待一个迷路的人向他们张口问路。然而我问出来的却是驴头不对马嘴。我想找到一处最近的山涧,找一块石头,就着水将斧头重新磨亮。我还想觅得一段粗细合适的树干,砍削成斧柄,安装起来。这样,斧头依旧是斧头,樵夫还是樵夫,我王质依然能一如既往地进山砍柴了。
“可惜了,王质。”童子们说。他们告诉我出洞的路径。他们像是在山里居住了几千年的人,山里的一切比我熟络多了。等到站在涧水边,看着我的斧头一点点复原,斧刃明亮,斧背黑黢黢,连新做的斧柄,也像包了桨般,我心满意足,唱起歌来。
甚至我的爷娘,都不相信我的遭际,以为我撞邪了,在说胡话。那些樵夫,因为我无法说出仙人洞的具体位置,就觉得我像他们一样,也学会吹牛了。有时候他们会猛然凑近我的脸,仔细打量,就像我曾经在洞内看透干枣般,希望看出我是在说谎,然后连连摇头。他们不相信我进过仙人洞,不相信我遇到过仙人,不相信我吃过干枣,甚至连我遇到猛虎长蛇,都被认定是我瞎编乱造的。他们说,斧头柄化作粉末,王质啊王质,你编故事也要靠点谱行吗,那需要多长时间才能做到。
我自己也很恍惚。我不知道在烂柯时发生了什么,而在我重新制作斧柄时又发生了什么。不过,我偷偷保留了那枚干枣核,时常取出来观望。我没有再见到核内闪耀的那种光。但我猜测,童子们吃完干枣,留下枣核打磨成棋子,或白或黑,就像白天和黑夜。他们下棋时,就是将黑的白天和白的黑夜,轻轻放在棋盘的经纬之上。
真是枣核一般的存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