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绝别

走过一户墙和门窗都被刷得白花花的人家后，是一小段树荫和阳光各占一半的小路，风吹过来，感觉很舒服。我和父母提着在小卖店买的牛奶，慢慢地走进了这栋有些年头却打扫得很干净的房子，这栋房子周围都有树，阳光只晒到院子的一半，很清凉。堂外祖父母就坐在院子里的阴凉处，他们是我外祖父的弟弟和弟媳妇。两个老人落寞地坐在那里，长久地不说话。见到我们来了，才似乎活过来了一些，问我们什么时候回来的。和他们闲聊几句后，我们就走过去了，我们要去看他们的儿子——他们得了癌症奄奄一息的独子。

我们走到房子的另一边，那头的院子有一丛葡萄架，葡萄长得很好，显然是精心打理过的。但是我没怎么看，就随着父母踏进了屋里。屋子还是小时候的那种屋子，现在很少见了，镇的是木板，底下有半米左右的高度。屋子被打扫得很干净，收拾得很整齐，因为天热的缘故，木板上洒了水，所以屋子很清凉。进去的时候，真不会想到这个屋子里有一位行将就死的人。

现在我才开始关注到房间里的人，那位得了胃癌晚期，拖不过多少时间的舅舅躺在房间最右角的床上，他的妻子坐在一边，来看望他的亲妹妹也坐在一边，他的大儿子坐在房间中间的桌子旁边，还有一个邻居也坐在桌子旁边。

他们见到我们来，站起来，让座，问候，一切都很平常的样子，似乎就是平常的串门。我只敢匆匆看了一眼那个舅舅，只见消瘦得厉害，他健康的时候就有不少白头发，现在看上去更加不忍睹视了。他的枕头放得很高，正躺在床上，气色虽然很差，但看上去还算清爽，没有病入膏肓那种颓靡的样子，只是消瘦得很怕人。

母亲喊他的名字了，我也跟着喊，像是蚊子的哼哼，低沉地听不到的——大舅，除此之外，我就没说话了。母亲继续问他怎么样了，声音有些哀伤。父亲问他现在还能不能吃下饭，舅舅说现在还能吃点稀饭，别的是再也不能吃了。又问了现在在吃什么药，那边也低着声音回答着。

我再也不忍看到这一幕，就想出去，他的大儿子，比我小几岁的表弟，就让我吃李子，那是六月成熟的小李子，样子看上去像是樱桃，很乖巧可人。我抓了一把，就跑出去了，坐在院子里的矮凳上，看那架葡萄，虚着眼睛看阳光，然后小心翼翼地吃着李子，真酸，让人龇牙咧嘴。

照样是很舒适的一个乡村下午，但是总有一层薄薄的惆怅。我时不时地听着他们在屋子里的谈话。我母亲让舅舅放宽心，不要想别的，好好养病，还说了一个得了癌症的人最后治好了的事情，母亲似乎在穷尽一切地开导他。可是谁都明白，这些只是客套话罢了。就是我的母亲也明白，一切都无力回天了，说这些话并没有用处。可是不说这些话又能说什么话呢？又听到他的大儿子在问舅舅，要不要喝鸽子汤，要是喝的话，他就去买只鸽子来炖，那边自然是拒绝的。

我继续在外面坐着，一点都不想进去，也幸好没人来叫我进去。我看着这些熟悉的故乡山色，越来越不知道身在何处了。

去之前，我就叮嘱过父母，不要待很久的时间，这样会打扰病人休息。听他们说得差不多了，没话说了，屋子里沉默了，大家的呼吸也都听得到了。我就知道该走了，于是进去，说是还有事情，让父母走了。父母就站起来告别，让舅舅保重身体。我本来也想说些保重这些话的，可是再也说不出了。谁都知道，这次就是绝别。果不其然，回贵阳一个月后，就传来了舅舅的死讯。

从房间里出来，我松了一口气。死亡的力量真大，就是降临在别人身上，靠近的时候也能感受到死亡巨大的压迫。可是这种压迫刚卸去，一种伤感又涌上了心头。因为那两个老人还坐在那里，还以刚才的姿势坐在那里，不知道他们像这样坐多久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是难以名状的吧。舅舅死后，母亲回去奔丧了，听她说，舅舅的骨灰是以一个小骨灰盒装着的，外祖父非要将为自己准备了几十年的大木给舅舅，可是故乡早就不能用大木了。可是外祖父还是坚持着，直到知道给儿子用大木不可能实现后，才颓然地说，他一辈子都过得苦，死了应该用大木的。

还听母亲说，舅舅的葬礼很热闹，他的儿子给他办了很隆重的葬礼，还有人劝他的大儿子不要这样铺张，因为以后他的祖父母若是过世了，也要他们兄弟负责，所以现在能省一点是一点。可是他的大儿子还是不听不顾地、很隆重地办了葬礼，对于他的儿子来说，这是儿子唯一能对父亲做的吧。

这次绝别的末尾，是我们又走过那段落满细碎树荫的小路，又走过那户墙和门窗都被刷得白花花的人家。

2018.7.4于贵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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