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路
1. 缘分
绮里文坐在小公园的长条椅上,手上还有五十多张少儿舞蹈培训班宣传单没发出去,她眉心深锁,坐在那里出神。离她不足二三十米的地方是个小型儿童乐园,躲在树荫下,有树叶与光斑的映衬,那些被雨侵风蚀过的设施在阴影里反倒显得明丽,打在绮里文幽暗的瞳仁里散出一丝生气,那些天真浪漫的嬉笑声仿佛来自远方,在她的耳孔里发出她熟悉的回音。
她用手半掩住口鼻打了个喷嚏,坐在椅子另一头的豆卢一根从裤兜里掏出一包瘪得皱皱巴巴的手帕纸递给绮里文。
“谢谢。”绮里文把宣传单放到靠近豆卢一根那侧的椅座上,顺便接过纸巾,含蓄地点了点头。
“你是教小孩跳舞的?”豆卢一根斜眼瞥了一下绮里文刚放下的宣传单。
“嗯。”绮里文应了一声,她把小塑料包里面的三片纸巾都用了,擦干净手上的飞沫,又用另两张当成粉扑在嘴巴鼻子两腮上拍了一遍。
豆卢一根还在等她还回来剩下的手帕纸,他审视绮里文,从头打量到脚,旋即收回挑剔的眼神,放空到不远的滑梯上,不满地晃着脑袋否定,在心里吐槽,“浪费无底洞,坐吃山要空。”
绮里文把用过的纸巾团成两个球攥在手里,她感觉到了豆卢一根投过来的眼神,并不确定他的目光是暖的还是冷的,她微微低下头,用余光迅速扫了一下地上的人影,为了掩饰她的不自然,嘴巴立即抿成笑模样,苹果肌微微隆起。“挺美,像谁来着?啊,想起来了,像西游记女儿国国王。”豆卢一根心理活动很丰富,那苹果肌的美恰好被豆卢一根捕捉到了,他的眼睛就像通了电似的也跟着亮了。
“这是我发的传单。”豆卢一根从帆布包里抽出一张少儿英语培训班的招生广告,递给绮里文。
“你是这儿的老师?”绮里文接过来细细地看。
“耶斯!教他们英语。”豆卢一根的音量突然调高了,语气里透着自豪。
“真厉害!我英语特别不好,24个字母都快忘光了。”绮里文的眼睛始终在宣传单里漫无目的地游走。
豆卢一根噗嗤笑了出来,开始笑得比较克制,后来越来越张狂,他调侃道:“看来你是个诚实的人。你看,你已经忘掉2个了,不是24个字母,是26个字母。”
豆卢一根的话音一落地,绮里文便觉得她的脸上开始发烫了,不知不觉两朵绯云挂在了脸颊上,她并没觉得自己不知道26个字母很丢脸,她是觉得豆卢一根的笑很有魔力,那笑声逼着她脸红。
“诶,以前我怎么没见过你,你是本地人吗?我经常出来发传单,我叫豆卢一根,你微信多少,加一下,交个朋友。”豆卢一根每说一句,绮里文的神经便紧一下,话这么多这么密,还这么多要求,他求得着吗?还要得那么理直气壮!都不让人思考,也不容人拒绝,陌生人间没来由的不和谐的感觉,在绮里文的脑海里乱作一团,她根本没能反应出应对的答案,她是先回哪一句比较好呢?
“你手机号多少?微信是手机号吗?你说一下号码,我这就拨过去。”豆卢一根完全沉浸在他思维里,他问的问题是需要答复的,但他的新问题似乎更重要。
绮里文把自己当成了局外人,她若无其事地盯着豆卢一根看。她允许自己没有想法,看起来像个傻子挺好的,二十多年来这就是她的样子,被她爸认证过的样子。没考上重点高中那一年,她爸对她说,“叫你文文,就是要你脑子里装点东西,别跟个木头疙瘩似的。我看你是越大越没出息,跟你妈一样,死心眼儿,笨死得了。”
“我是说你电话是多少?”豆卢一根终于抬头问话了,但被绮里文事不关己的态度惹得有点不高兴,口气里透着掩饰不住的不耐烦。“诶,问你呢,大白天的梦游呢?”
“你想干嘛?”绮里文脱口而出。
“想跟你交个朋友。你有男朋友吗?”豆卢一根的手心里已经冒出了汗,但他挺直了腰板,想象自己配得上玉树临风四个字。
“没有。”绮里文如实地回答道。
“那以前交过男朋友吗?”豆卢一根眼睛里又有了一道异样的光。
“交过一个。”绮里文糊里糊涂地跟着豆卢一根的问题走了。
“我没谈过恋爱,跟我交朋友你一点都不亏。我说,你跟你以前的男朋友发展到了什么程度?”豆卢一根又在细打量绮里文。
绮里文局促地用手掖了掖耳后的乱发,她不想看豆卢一根,她并不觉得豆卢一根问这些问题是在耍流氓,她只是不喜欢这种聊天的方式,她在寻思,是内容有问题?还是节奏有问题呢?
“诶,你别动,就那样。”豆卢一根又有了新动作,他急迫地拿着手机对准绮里文,有模有样地取起景框,磨磨唧唧对了很久,最后按住拍照的触屏键,给绮里文拍了一张侧脸照。他独自欣赏起强行锁进手机里的那张迷蒙的脸,说道:“你耳垂挺厚的,不过不算完美的那种,我见过比你的耳垂还厚还大的。我爹找我妈,最先看中的就是我妈的大耳垂,我这么说,你懂吗?”
绮里文木然地摇摇头,但很快意识到假若自己说不懂,豆卢一根大概要把这个话题扩展下去,她便猛地点头道:“嗯。我懂。”
“其实你不懂,我知道。以后,我告诉你,我觉得我俩有这个缘分。”豆卢一根锁住手机屏,重新握回到手掌里,岔开两条腿抖动起来。
“我要走了,还得把这些都发出去。有机会再见吧。”绮里文站起身要离开。
“给我,把你手里的都给我。我帮你发出去。”豆卢一根说归说,他是用抢的方式直接从绮里文的手里把宣传单夺了过来的。
“这,这太不好意思了。”绮里文的手空下来,不知放哪儿合适,索性把窜到身后的斜挎包向身前拉了过来,两手拽着包肩带,不知所措地看着豆卢一根,眼睛里写的是“把宣传单还给我”。
“你还没告诉我你手机号呢?我都可怜巴巴地问你好几遍了,你一直跟我装聋作哑。”豆卢一根晃了一下手里的手机。
“没有啊。”绮里文不满地解释道。
“你有,可能你自己没意识到,旁观者清,你跟我否认这个没用,你真的有。手机号多少?说嘛。”豆卢一根又让自己站到了可俯视的高地。
“136XXXXXXXX。”绮里文想不出逃避这个问题的好办法,只想到了被动地配合。
“慢点,136,然后什么,哦, 好,我存到通讯录里了。这个也是微信号吗?”
“嗯。”
“你叫什么?”
“绮里文。”
“哦,这名字有点俗了。齐秦的齐,美丽的丽,文化的文?对吧。”豆卢一根一边录入一边问。
“随便吧。”绮里文说完,眉毛向上微微挑了一下,她没想到自己会说出这么不负责任的话。
豆卢一根根本没在意,他的感官细胞完完全全只服务于他的主观世界,他脑子里正忙得不可开交,他在想绮里文的手机号里不带数字8,不是什么值钱的号,50块包卡包话费顶天儿了,他又想这女孩给别人电话号码给得这么大方,有点不应该,是很不应该。转念他又想别的去了,他低着头开玩笑似地说道:“你可不要拉黑我的手机号哦。我说咱俩有缘分不是瞎说的,未来会告诉你答案的。”
“嗯。那我走了,以后联系吧。”绮里文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只想拔腿溜掉,她不觉得自己多么厌恶豆卢一根,但她也不承认豆卢一根给她留下了什么好印象。
拿到手机号码的豆卢一根心满意足地笑了,暂时别无他求,他放走了绮里文,一直站在原地凝视绮里文的背影,并没有从头看到脚,而是两眼一直逗留在她的腰下,在他心里,绮里文略显宽阔的臀部弥补了胸部扁平的不足,他暗自感慨,真是没有十全十美的,差了一点点,他又噗嗤笑了,想起绮里文白里透红的苹果肌,一场恋爱貌似已经在他心里如火如荼地开始了。
2.借宿
“绮里老师,你家那位夺命Call真要命,这电话一个接一个地打,都快响半个钟头了。”接待室的同事对刚从民族舞蹈课上下来的绮里文抱怨。
绮里文尴尬地笑了笑,没言语,她的思绪里立马聚拢起一团愁云,叹气的力气都没有了。她一边用搭在脖颈上的运动毛巾擦汗,一边朝休息室走去。如她所料,电话是豆卢一根打来的,显示七个未接来电,微信里也有三条未读的留言。
豆卢一根想请绮里文周末一起去看电影,他说票都买好了。最后一句是:“去不去,给个痛快话。”
绮里文很生气,本来是不生气的,看到最后一句,她就生气了,她回复了两个字“不去”。豆卢一根那边没了动静,电话也不打了,微信也没回。绮里文长长地抒了口气,这一个月以来,豆卢一根打过来的电话,豆卢一根发过来的微信,聒噪得让绮里文不得安宁,她觉得自己都有点神经衰弱了。有两个女舞蹈老师直接误会她谈恋爱了,替她到处宣传,整个舞蹈培训学校的老师信以为真,干脆给豆卢一根起了个夺命Call的外号,她跟她们都不亲密,懒得解释,故事就随她们编去吧。
绮里文站在公交车站等302,她要去朋友家过夜,她住的地下室没法住了,限三天内腾屋子走人,那一排长长的廊道里堆满了纸箱编织袋,人多嘈杂,晚上老有人鬼鬼祟祟地推她的房门,她住不下去了。打好的包裹锁在屋里,去蹭朋友家的地板,她并不在乎与朋友合租的舍友的脸色。朋友还说,“也不是不让你长住,我对门的邻居是我房东的眼线,她盯着我们这屋里的动态呢,合同里是两个人住,你出入得多了,房东就会上来找我们的麻烦。”绮里文说:“知道了。”她心里盘算,这个星期内最好找到房子,找不到就厚脸皮在这儿熬着呗,总不会把她赶到大街上去,熬一天熬十天都是熬。
怎么这么热?头顶上是灰色的,绮里文抬头眯缝着眼往天上看,她揉了揉眼睛,别人对霾过敏是浑身痒痒哮喘心悸,她是眼睛难受,头昏脑涨。公交车过去一辆又一辆,对面的847都过去两辆了,平时等它的时候,它可是扭捏得不像话,这会儿等的是别的车,它还积极上了。绮里文嘴里嘀咕,透支的耐心让她的心情越来越差。她踮起脚尖远眺,想从几百米远的十字路口处揪出302,结果不言而喻。放在斜挎包里的手机铃响了,绮里文在接不接电话这个问题上犹豫了十几秒。
“是我是我,王老师您好。”
“十月份的时候?就是三个月以后吗?”
“在那儿待半年没问题,给多少我听您的,可是您知道我学的是民族舞,爵士舞这块您觉得我行吗?”
“知道了,过几天我去看您。”
“好的。。。好的。。。好的。。。您多注意身体,再见老师。”
绮里文挂断电话,心里的微澜又恢复了死寂,要去西安生活半年,她没设想过,想象力已经枯竭,也无所谓,看起来不一样,其实到哪里都一样。
不知什么时候302已经停在了站台前,来得正是时候。绮里文从中门上了车,看到一把空着的椅子,三两步跨过去一屁股把座占住了。不知不觉她感觉出了异样,这是老弱病残孕专座,一直空着,绮里文若无其事地偷望了一眼四周,看到有几个人在她之前就站着,她思来想去,在进下一站之前她起身跑到了前门处,在那儿一直站到目的地。下车,快到朋友家时,绮里文收到朋友的微信。
“文文,你晚点回来吧。我今天十一点以后才能回去,我室友一个人在家,她喜欢清静。你找个地方打发时间,不好意思啊。”
绮里文把朋友的微信读了三四遍,每一遍都读得很仔细,钝化的脑袋瓜终于肯动一动了。
她幽幽地回道,“正好,我也和同事在一起呢。”字打到这里,她想了想,继续写道,“我晚上不回你那里了,我同事非让我住她家。。。。”她的手指停在手机的输入盘上,行尸般的步子也停了下来,三秒钟的时间,她想了很多事情。手指落了下来,轻轻地点击“取消键”,得得得得,几十个字被删除了,也被时光回收了。她重新编辑了一条选择发送,只写着“好的。”
3.偶遇
站在过街天桥上向下望,绮里文觉得这是个好打发时间的地方,桥下面车如流水,在不变中变化着,看着很有意思,有风拂面,更有飞翔的冲动。可是不久,她又感觉出了异样。老有人从她身旁走过时,要回头再望一望她,有些人还会给她一个莫名的笑脸。绮里文想不明白,她朝身后一通查看,以为长裙摆夹在裙腰上让她露怯了,但离她不远的摆摊卖玩具的中年女人明白,她冲绮里文喊,“都怕你想不开,快别站那儿了,也不知道你们这些年轻人在想什么?有饭吃还不知足。”
下了天桥,实在没地方可去,绮里文走进了肯德基店,她找了个最不起眼儿的角落,悄悄地把邻桌有人吃完还没被清理的餐盘拿到了她的餐桌上。她没点餐,她吃不惯汉堡可乐,她也吃不饱。她肚子一直在叫,被饿得没有了矜持,随它叫吧。这一刻想一想就能让她流口水的是盖浇饭,一两米饭就够,配上尖椒肉丝,或者番茄西红柿,再或者红烧小排骨。她吞了吞口水,摆弄着手机,已经决定饿肚子不吃饭了,省钱搬家,教人跳舞不能胖,也算一举两得。
绮里文无奈地安慰自己,为了出离现实世界里的窘迫,她一直泡在微信里,二三十个群溜达一遍,开始挨个翻朋友圈。突然,她看到了豆卢一根发的状态,是她低头看手机的照片,背景墙怎么这么熟悉?绮里文朝身后查对了一番,她明白了。明白过来的绮里文开始环顾四周,不偏不倚,豆卢一根坐在她正前方的另一张餐桌前,啃着吮指鸡,心满意足地眯缝着眼盯着绮里文看。
绮里文瞪了豆卢一根一眼,用光的速度发送了一条微信“把我照片删了。”
豆卢一根不紧不慢地放下鸡肉,吮了吮手指,按着语音键回了一句“别担心,我早就设置成了只有你能看见。”信息发出去后,他整理了一下餐盘,把垃圾捡出来直接扔在桌子上,盘子里剩下另一块没吃完的吮指鸡和一杯可乐,他端着餐盘走到绮里文跟前,没征询意见,直接坐了下来。
“为什么只给我一个人看?是觉得我丑?放到你朋友圈觉得没面儿?”绮里文皱着眉头问道。
豆卢一根觉得绮里文接话的思路很异类很清新,莫名地助长了他的男子气概,这让他的心情顿时大好,他说道:“你还不算太笨,被你说中了。”
绮里文趁豆卢一根不注意,一把抢走他的手机,气鼓鼓地说道:“你不删,我删。”
“省省吧,手机密码我是不会告诉你的,就算你是我女朋友,我也不会告诉你的。”豆卢一根吸了一大口可乐,吸完,接着抓起没吃完的吮指鸡继续独乐乐。
绮里文嫌恶地把手机丢到了桌上,duang的一声,刺激到了豆卢一根,他惊慌失措地拿起手机责怪道:“你一个女人怎么毛毛躁躁的,你这样放,手机屏会摔坏的。”
“我跟你很熟吗?你说话怎么这么不客气?”绮里文尽量不动声色地说道。
“我有吗?我跟我妈我姐我妹说话都这样。”豆卢一根眼皮往里陷,瞪着眼睛看绮里文,一脸的莫名其妙。
绮里文的视线无处可放,豆卢一根的头发、脸颊、嘴角、手指到处泛着油光。她不争气地又咽了一下口水,豆卢一根什么也没问,也不让,没两下就把鸡肉吃干净了,啃不下来的骨头嗦了又嗦。
“你不好奇我为什么出现在这儿吗?”豆卢一根得意洋洋地问。
“你不说,我差点忘了问你,你跟踪我?”
“你说话怎么那么难听。”
“彼此彼此。”
“你上302的时候,我就坐在车上,你说巧不巧。”
“我不信。”
“爱信不信,你这是心理投射,自己爱撒谎,就觉得别人都爱撒谎。”
“那我怎么没看见你?”绮里文用怀疑的眼神问。
“我在最后一排靠左的最里边,你当然看不见。你上车就得找这种位置,靠后靠里,别坐单人座,谁上车了那都是你的座位,不用让。”
“只剩单人座了呢?”
“那就坐着呗,别看窗外发呆,要闭眼睛假装睡觉。记住站点,到站下车就行了。你不用积极,肯定有比你积极的,让他们积极去。”
绮里文无语的时候喜欢白人一眼,但这回她笑了,她觉得豆卢一根也能让她的心情有所起伏,并不一定都是不快的情绪。
“我都追了你一个多月了,早上是你的闹铃,晚上跟你道晚安,曾经帮你发过传单,线上线下都跟你表白过,你还想我咋样?你就从了我呗。”豆卢一根用刚擦完油手的餐巾纸擦嘴巴,擦额头,擦后脖颈,擦得特别细致,把油又擦回到了自己身上。
“你不是说我丑吗?丑,你还追?”绮里文讽刺道。
“的确谈不上多美,架不住我喜欢呢。”豆卢一根一边说,一边翻钱包,从里面翻出身份证,放到绮里文面前。“没带户口本,身份证为证,我92年的,没谈过对象,不骗你。”
绮里文眼角一耷拉,扫了一眼豆卢一根的身份证,看到了什么,什么都没看到,那一眼是浪费了,倒也没什么新鲜的,要辨真伪也毫无意义,她觉得是真是假都跟她没关系。
“你的身份证呢?给我看看。”豆卢一根一本正经地问道。
“凭什么给你看?”绮里文不明白豆卢一根的逻辑思维。
“你都看过我的了,我也得看你的。我爹说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豆卢一根手指敲着餐盘给自己说的话打拍子。
“我没带在身上。”绮里文平静地说道。
“你家住这儿?”豆卢一根相信了绮里文的话,收起身份证,换了个话题问。
“我朋友家在这儿,我在这儿等我朋友。”
“男的女的?”豆卢一根听到朋友二字立马精神了。
绮里文没回话,她拿起手机玩起消消乐。豆卢一根轻轻摇晃没有固定底盘的小圆桌,故意干扰,他不甘心地追问道:“问你呢,男的女的?”
绮里文死死地压制住晃动的桌子,盯着豆卢一根的眼睛没好气地质问道:“你干嘛?”
豆卢一根停止了动作,嬉皮笑脸地说:“想引起你的注意。”
4.渊源
绮里文关掉手机,表情严肃地说道:“那我俩就处吧,从现在开始处。”
“我就知道你早就动心了,我说什么来着,我们有缘分。再想想一个月前你高傲的样子,还能想起来吗?所以说那句话是对的,惟女人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豆卢一根没有开心的情绪变化,只多了很多风凉话。
“你说我是小人?”绮里文对这句古语并不十分陌生,但不知道是谁说的,她不喜欢那句话,叫她立马复述一遍,她是说不上来的。
“我爹说的,我学的第一句古文就这几句,我爹教我的。”豆卢一根自豪地说。
“那你爹也是个老古董吧。”绮里文顺嘴溜出这句。
“你怎么说话呢?一点教养都没有。”豆卢一根直接批评道,“看你表现,你要是表现不错,下个月我就带你回家见我爹。”豆卢一根把见他爹当成是奖赏,自信满满地给绮里文定了这个月需要完成的业绩。
“我很好奇,你为什么叫豆卢一根?你爹给你起的?”绮里文摆出听故事的姿态,她得想办法打发时间,她用手掌托着下巴,手肘支在小圆桌上,模样很俊俏。
“你看看你,是不是对我越来越有兴趣了。”豆卢一根身子向前倾,下巴颏朝前凸出,脸凑到绮里文面前,对她吹了一口气。
绮里文把脸扬到一边,避开了豆卢一根那张放大的脸。
“嗤,你的骄傲又来了。”豆卢一根戏谑道,他人又坐回到了之前的姿态。
“我这名字当然不一般,是我爹给起的,是写在族谱里的,你家有族谱吗?”豆卢一根的架势显出他的话题将是个与历史有关的大话题。
“为什么是四字的名字?”绮里文问。
“复姓啊,你可真够笨的。我姓豆卢,俩字的名字:一根,合一块就是豆卢一根。”
“哦。那你姐你妹叫什么?”
“我姐豆卢菊,我妹豆卢梅,也是我爹起的。知道什么寓意吗?”
绮里文摇头,摇得很慢,摇得缺少点诚意。
“我爹喜欢花,我家阳台上的花都是我爹养的。他说女人生出来就该像花一样,别争别抢有模有样让人赏心悦目,我特别赞同他这一点,真的。”
“所以你们家女的是花,男的是根?”绮里文觉得她的联想完全是合情合理的。
“差不多吧。我说了,你有的时候脑袋挺灵的,我一点就透。”豆卢一根的夸奖始终是豆卢一根的风格,他说得口渴了,又吸了一口可乐。
“那你爹是哪种根?你是一根,你爷,你爹,以后你儿子,这都是什么根?”绮里文是认真的,她当真很想知道。
“我爷不是我爹的亲爹,我爹说他是逃荒的时候被我爷收养的。其实,我爷一辈子打光棍没娶过媳妇,我爷叫豆卢旺,就是狗叫的那个音,他这名字也有寓意,就是希望他在灾荒年也能生命力旺盛,就跟狗一样走哪儿都能活。”
“那你爷还活着吗?几岁了?”绮里文又插嘴了。
“你说你说话怎么这么难听呢?那文法也不对啊。”豆卢一根对绮里文的文化知识相当不满意。
“好好好,那重新问,你爷爷还--健--在吗?”绮里文竟然有点结巴,说完话,心里是发憷的,她不知道自己这么问妥不妥当。
“早去世了,我没见过我爷,相片都没有,我不知道他长什么样。也不怕你笑话,说实话,每次说起我爷,我脑子里就出来那么一条流浪狗,觉得那可能就是我爷。”豆卢一根有点哽咽了。
“那你爹叫什么?”绮里文听出点悲戚戚的腔调了,立马换了个话题。
“你急什么,这是有因有果的事,我得慢慢讲。”豆卢一根压根不领情,绮里文身上的毛病太多,他得好好整治整治。
绮里文不说话了,面无表情地等着,她心里想的是“忍着,为了听故事,忍着。”
“我爷这不是老光棍吗?突然捡了个儿子,他高兴啊,他觉得是老天赐给他留后的种子。所以他给我爹起了个名字叫豆卢根,我的名字是我爹给起的,而且,我爹已经提前给他的孙子起好名字了,豆卢二根,豆卢三根,四和五得绕过去,那两个有谐音,你懂吧。”豆卢一根的脸上露出一种遥想的欣慰的表情。
“四也是发,五还是five呢”
“你这不是抬杠吗?我爹不懂音乐,也不懂英语。”
“你爹怎么知道你会生两个儿子。”绮里文脑子里的问号令她抓狂。
豆卢一根神神秘秘地指指绮里文,又指指自己,两个食指碰在一起调戏道:“这就得看我们俩了。主要是看你,我觉得你耳垂厚度还可以,难度系数不大。”
绮里文傻傻地看着豆卢一根,她哭笑不得,她觉得豆卢一根很陌生又很熟悉。
“你家什么情况?”豆卢一根不满意绮里文作为听众回馈给他的不冷不热的反应,轻蔑地问道。
“我家就那样,普通的那种。”绮里文不太想谈论自己,她敷衍道。
“问你了,你就痛痛快快地讲嘛。是哪样?你怎么那么爱卖关子。”豆卢一根又发现绮里文一个毛病。
“我有一对双胞胎妹妹比我小十岁,家里五口人。”绮里文在心里问自己,我干嘛要告诉他。
“你爸你妈都是做什么的?我带你回我家,我爹肯定问你这个,我们得注意一下。”豆卢一根自说自话似的,绮里文又没弄明白。
“我爸原来是我们镇医院的大夫,后来,后来不干了,现在在家种果子卖果子,他桃树嫁接的李子很好吃,在我们那儿挺有名的。我妈是小学音乐老师,后来也不干了,现在在家帮我爸打理园子。”
“你妈为啥不当老师了?啊——我知道了。是不是你妈作风不好,然后你爸把那个龟孙子给灭了,然后你家就这样了。”豆卢一根的眼神很诡异很暧昧。
绮里文冷漠地摇了摇头,没反驳,没发飙,也没丢给豆卢一根大白眼儿,她的眼神有点空洞,好像有什么东西从里面飘走了。
“到时候见我爹,他要问,你就说你爸是你们镇医院的院长,平时的业余爱好是研究水果的嫁接技术。”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豆卢一根已经强行推进到了谈婚论嫁那一步。
绮里文的思绪被豆卢一根带进了虚幻的未来生活里,她没觉得多痛苦多不尽如人意,只觉得无聊又无可奈何。
“我这两天得搬家,还没找到房子。你现在是我男朋友了,能帮我什么忙?”绮里文突然回到现实中,想到她的棘手问题,直话直说,虽然她嘴里说得轻佻,心里是有所期待的。
“你想让我怎么帮?”
“就像男朋友那样呗,我没做过别人的男朋友,我不知道。”绮里文话里带刺。
“我也是第一次做人家的男朋友,没经验。”豆卢一根学绮里文说话。
“那你知道哪有空房子出租吗?越便宜越好。”绮里文停止了斗嘴,她是想要解决实际问题的,再远了她管不了也想象不来,她倒没有颓废主义那么夸张表现,但她确实没觉得生活有什么乐趣可言,也没什么事情是需要严肃看待的。
“不知道。这样吧。你哪天搬家告诉我,那天我要是能请假就请假,请不下来就下班后去找你,干不了太重的体力活,帮你挪挪箱子还是可以的。”豆卢一根一本正经地说道。
绮里文的面部表情僵直,嘴角挂着一丝讽刺的笑,她久久地看着豆卢一根。她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右脸颊,说道:“这儿,你这儿粘着东西。”
5.交往
肯德基的相遇的确改变了绮里文与豆卢一根的关系,两个人坐到十一点多,气氛时而顺畅时而尴尬,竟也有另一番其乐融融的氛围。豆卢一根把绮里文送到了她朋友住的小区,他想要把绮里文安全地送进屋子,顺便跟她的朋友打个招呼,绮里文坚决不同意,豆卢一根无奈地妥协了。
绮里文通过同事的朋友的朋友的帮助,终于把家搬到了另一个半地下合租屋,跟四个女孩合租,她的房子只有15平米,跟个火柴盒那么大。铺上一张床垫子,就剩下推拉门的空间了。
搬家的那天,豆卢一根没来,绮里文给他发了微信,豆卢一根及时回复了,他说他会在绮里文下班点儿准时出现在她们舞蹈学校门口,结果连个影子都没瞧见。绮里文显得有点失望,她以为自己可以不以为意。
隔天,豆卢一根给绮里文发了个伪造的病例,绮里文相信了,她问同事,“肠炎是什么病,很严重吗?”三五个同事各抒己见。
“说重也重,说不重也不重。”
“就是吃坏东西拉肚子了,有泡屎没拉净。”
“手机搜一下不就知道了。”
绮里文没搜索也没其他的想法,回了一句“注意休息吧”。
豆卢一根秒回,“晚上一起吃个饭呗。”
绮里文回,“好”。
绮里文没想到,晚上这顿饭是AA制,豆卢一根把她带进了一家小吃店,俩人一共吃了56块钱的。绮里文吃得不满意,她就是客气客气,让了让,豆卢一根就真把她当成吃空气便能吃饱的人了,她只领了一碗飘着几根黄瓜片的蛋汤。豆卢一根的面前放着素三样,还有一盘看着饱满肥腻的梅菜扣肉,他倒是没说绮里文不能吃这些菜,是绮里文自己不吃芹菜不吃五花肉。
从小店里出来,豆卢一根提议俩人走路回家,他从学来的经验里完全体会到了压马路的各种好处,对情侣来说手牵手散步,既省钱又能搞些浪漫,这就是他要实践的第一步。绮里文没反对,但在豆卢一根牵她手的瞬间,她躲闪开了。豆卢一根不放弃,三四个回合下来,终于把倔强的绮里文攥在了手里。
“你说我这个人是不是有病?我就没觉得什么是特别美好的,什么是特别丑陋的,什么是积极的?什么又是不积极的?”绮里文问豆卢一根。
“你这是病,吃饱了撑的没事干,瞎想出来的病。我爹说我妹就有病。你呀,别担心,等着我给你治吧,我会让你知道生命的意义的。”豆卢一根把握着绮里文的手紧了一紧,胸也挺了挺,朝身旁擦肩而过的一对情侣瞄了一眼。
“我,你说,我什么时候能吻你。”豆卢一根突然问出他心里想了很久的问题,他不敢看绮里文,但步子有条不紊地移动着。
绮里文吓了一小跳,她木然地扭头看豆卢一根,故作冷静地说道:“现在不行,三个月以后吧。”
“我爹说,女人得为自己的男人培养男子气概,这样的男人才能称王称霸。你跟我说话,你老是做决定,你这样会损伤我的男子气概。再说,你看你家,你爸丢工作种果树就是因为男子气概被你妈破坏了,你不能走你妈的老路。”豆卢一根用男子气概威胁说。
绮里文突然暴跳如雷,甩开豆卢一根的手,向后退了两步,站在她以为安全的地方歇斯底里地吼道:“谁让你提我妈的,你瞎说八道什么,我妈好得很。我就跟我妈一样,怎么了?你管得着吗?”
绮里文的疯狂引来路人的侧目,豆卢一根难为情地环顾四周,他心里焦灼,面子正在被看热闹的眼神蹂躏着,他没想到他爹授以他的人生哲理能惹出这么大的祸。
“行了行了,你别喊了,你这样喊,别人就更觉得你不正常了。”豆卢一根走向前,轻轻推拉绮里文,劝阻的声音是故意压低了的,他想要立即恢复平静的秩序。
绮里文再次甩开豆卢一根,她的愤怒还留在脸上,她别过脸去不看豆卢一根,她气自己堕落到了如此地步,更气自己麻木到如此无所谓。撒开腿跑,绮里文想到跑,她丢下豆卢一根疯了似地狂奔。豆卢一根蒙了,但他的本能反应是老鹰捉小鸡,他得跟着跑出去把她揪住。他妈他姐他妹也这样要死要活地跑出去过,他爹跟他就是这样追出去把她们抓回来的,回来继续调教,理要说,万不得已武也可以动,然后她们就不跑了,豆卢一根对这样的结果胸有成竹。他大步子迈开,没几步就拉扯住了绮里文的胳膊,把她拖在了原地,两个人都停下了脚步。
“你跑什么?你还让不让我做人了?”豆卢一根质问绮里文。
“我跑怎么了,腿是我的,大马路也不是你们家的,我跑跟你有什么关系。”绮里文第三次想要甩开豆卢一根的手,没成功,他的大手就像一把钳子死死地夹着她的胳膊。
“你跟我结婚,以后乖乖听话,别像你妈那样不就行了。有什么不爱听的,忠言逆耳良药苦口,你懂不懂?”豆卢一根着了魔似地不肯放过绮里文的爸妈。
啪!绮里文扇了豆卢一根一记耳光,豆卢一根松开了绮里文的胳膊,那只手不自觉地抽动着,另一手本能地抚住挨揍的左脸颊,眼睛里蓄满了屈辱的光,好像要流泪。
“哭吧,蠢蛋。”绮里文恶狠狠地吐出四个字后,转身离开了。她胸中的燥火烧得越来越烈了,她脑子里回放着她妈妈第一次扬手打她爸爸的那一晚,她爸出轨了,教人讲道理的妈妈学会了打人。她不自觉地冷笑,她不是学会了暴力,她是一直都知道暴力很有用。
6.进退
大概有十天,豆卢一根没联系绮里文,绮里文把他的电话他的微信删得干干净净。下午的舞蹈课一结束,绮里文便收拾东西走出了培训学校。在门口,她看见倚着共享单车站在树荫下的豆卢一根。绮里文若无其事地朝公交车站走去,豆卢一根小跑着跟了过来。
“我知道你把我拉黑了,我不怪你。”豆卢一根边走边说,气有点短,步子有点急。
“一巴掌不够用,又来讨打了?”绮里文蛮横起来。
“我跟你说,我不是打不过你,我是好男不跟女斗。我都不怪你了,你的气也该消了吧。”
“你别缠着我,我们俩不可能有什么狗屁缘分。”绮里文飙出脏话。
“我靠,你都开始说脏话了。齐丽文,你够可以的,我果然没看错。”豆卢一根打定主意要做狗皮膏药黏在绮里文身上了。
绮里文走到公车站最里头,找了个空地立定。
“再给我一次机会,行不行?”豆卢一根央求道。
“真的,你特适合我。这么说吧,我觉得你能治我爹,然后你又是我喜欢的,我觉得我俩必须在一起。”
豆卢一根焦急地看着绮里文,“你就给我一次机会行不行,看我表现,如果表现不好,你说什么都行,我绝不缠着你。”
“车怎么还不来,烦死了。”绮里文碎步踩着水泥石,不耐烦地抱怨。
“出租车。”豆卢一根的运气来了,他手一拦,司机就把车停在了绮里文跟前。豆卢一根拉开后座车门,连拉带推地把绮里文塞进了车里,随后他也钻了进去。
坐在车上,交代司机目的地后,他就没再说话,一路老老实实的,他知道绮里文不会搭理自己,他没必要让司机师傅看笑话。他时不时扭头看绮里文的脸色,绮里文面无表情地盯着车窗外看。
出租车把他们拉到了一家65元一位的自助中式西餐厅,俩人下了车。绮里文站在原地不动,她讽刺道:“不是AA制吗?你去吃你的,我吃不起。”
“我请客,我都团购好了。你别这样啦,我一个男子汉都这么没尊严了,你就行行好吧。”豆卢一根拉绮里文的手,绮里文躲开了,但她跟着他迈开了步子。
自打这餐饭之后,微信、电话又加回来了。豆卢一根像顺从他爹一样迎合着绮里文,一个月表现相当不一般。绮里文完全感受到了这种变化,虽然他还是会说些难听的话,但知道看眼色了,偶尔不看也能主动地不去招惹她。总之,绮里文找到了规律,不能有相互尊重的想法,她应该毫无顾虑地沿袭下她妈妈的经验,她发现只要生气、变脸、摔摔打打,豆卢一根便层层递进式地表现良好。
“喜欢吗?”豆卢一根在淘宝买了一条38块包邮的锁骨链送给了绮里文。
绮里文觉得礼太重,她不好意思收,把礼物推了过去。“我没有天鹅颈,戴这种链子太可惜了。而且东西太贵重了,我受不起。”
“不值钱的,两三千而已。再说你是我女朋友了,我可以少吃一顿饭,定情信物我们必须得严肃对待。”豆卢一根的口气很大,那意思就是两三千都不是钱,好在他表达感情表达得很浓烈,绮里文就那么听着,没再多言语,礼物也就收了。
某一天,豆卢一根约绮里文看电影,说好在电影院大厅碰面,俩人碰面前,豆卢一根强烈要求绮里文戴上锁骨链来赴约,原因是绮里文收了礼物之后她就没戴过那条链子,豆卢一根耿耿于怀。在绮里文心里,她有个不能说的秘密,下下个月她妈妈过生日,她心里想的是这链子适合她妈妈戴。
项链是戴了,豆卢一根很高兴,但他遭遇了意想不到的不快。绮里文竟然敢穿无袖Tshirt配热裤出现在他面前,屁股蛋子都快露光了,他恨恨地瞪着绮里文。
“怎么了?”绮里文疑惑地问。
“没什么。”豆卢一根生着闷气。
“不换票吗?”绮里文问。
“换。”豆卢一根没好气地说。
突然,他低头看见自己身上多套了一件格子半袖衬衫,立马喜上眉梢。他把手里的手机递给绮里文帮他拿着,迫不及待地脱下衬衫,抖落抖落,折成围裙裹住绮里文的臀部,用袖扣在她的腰部打了个结。
绮里文没反抗,像个木偶一样站在那儿配合,直到修缮工作完成,豆卢一根把手机取走,一副大功告成的模样欣赏着自己的杰作,绮里文才冷冷地笑了一声,然后义无反顾地解开衬衫狠狠地摔在了豆卢一根的手上。豆卢一根没敢坚持,拎着衬衫去买票了。
豆卢一根觉得电影看得无聊透顶,在昏暗的光线里,他一直找机会摸绮里文的大腿,但每次一碰到她的皮肤,他的手背便被绮里文拧成包子褶子。豆卢一根几乎要脱口喊出“疼”,但他都忍住了,大胆地不规矩了几次,得不偿失,他也就老实了。
看完电影出来,豆卢一根去了趟卫生间,他把手机交给绮里文保管。也是巧了,豆卢家的一朵花,也不知是菊还是梅,她给豆卢一根发了条微信。
她说:“你跟爹一模一样,当年,咱爹就是用几十块的电子表骗咱妈说那是一千多的名牌表。。。。。。。。”
绮里文触屏按键,想要看全整条信息,但手机设有密码,她能看到的也只有这些了。 绮里文手指捻了捻脖子上挂着的链子,摇着头苦涩地笑了。豆卢一根出来后拿走了手机,他没表现出异样,绮里文也没说什么。豆卢一根还想走路送绮里文回家,被绮里文回绝了,“叫个车吧,我走不动了。”
“我还想跟你走走,舍不得离开你,我们走路好不好?实在走不动,我背你好不好?”豆卢一根半真半假地说道。
“你叫不叫吧?不叫,我自己叫。”绮里文说罢,腿已经动了,她从辅路穿到主路去。豆卢一根没得选择,憋着气地把绮里文送到了住处。
7.演练
日子过得很快,绮里文的单调生活里多了一个豆卢一根,磕磕绊绊地一晃晃过了三个月。豆卢一根已经死乞白赖地求她两个星期了,他求绮里文跟他回一趟老家。
“我俩的关系还没到那个份儿,我凭什么要去你家。”绮里文的态度特别坚决。
“我爹一年就一次生日,我都告诉他们我有女朋友了,求你了。”
“那是你的事儿,再说谁让你说的,是我让你说的吗?我们合不合适你看不出来吗?”
“看不出来,我觉得特别合适。反正你不跟我回去,那我就做一件大事给你看。”
“你威胁我?”
“不信就等着看呗,抓一把药吃进肚子里一了百了,我也不用求你,也不用害怕我爹瞧不起我。”豆卢一根负气地绷着脸看向别处。
绮里文陷入了沉思,她沉默了很久,突然问道:“你爹为什么看不起你。”
豆卢一根的眼睛亮了,那亮光似曾相识,当他发现自己能够站在高地拥有主动权时,他的眼睛就会发出那样的亮光。
“他一直都瞧不起我。我不敢换灯泡,我怕电,他就说我是个废柴。我跟我妹打架,我不愿动手打我妹,他就说我窝囊废。我考试90分考第一,他就说考零分也能拿第一,关键是得考100分。我说买贵的手机也不一定是虚荣,他就说我是个绣花枕头一包草。他说的最过分的一句话是,他说我没有男子气概,根本不配用豆卢一根的名字。你说,这次我说我有女朋友了,然后又不能带你回去给他们看,他以后不知道要怎么嘲笑我呢。”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家?”绮里文的心软了。
豆卢一根的计划有了实质性的突破,靠卖惨的功夫力挽狂澜,让事态沿着他渴望的方向发展了。他只是利用得当,倒也不是弄虚作假虚构故事。绮里文的出发点很简单,不管它是治标还是治本,她同情遭受着精神伤害的豆卢一根,但她不曾想过这种施舍是否会造成另一种精神伤害。
回乡的协议达成后,豆卢一根对待绮里文的态度又有了新高度,他不管绮里文想不想当公主,他都要把她伺候成公主。下班了就到培训学校门口候着去,一天都不落。绮里文没事就去逛街,她什么都不买,就是走路减肥,豆卢一根把心一横跟在一旁一逛逛两三个小时。绮里文几次提醒他,“你不用这样,我说跟你回去就会回去。”
回老家那天,绮里文微信问豆卢一根,“我学校年前发了一饼普洱茶给我,云南的,要不送给你爹吧。”豆卢一根乐开花了,直接回复了一句“我的绮里文我的爱。”这一句抒情让绮里文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坐上动车,豆卢一根便开始给绮里文打预防针。
“我爹说什么,你就说什么,顺着他说就行,为了我,这点牺牲精神你得是有的。比如他说他不喜欢女孩子花枝招展卖弄风骚,你就说你也不喜欢。”
“那他说太阳从西边出来,我也得同意吗?”绮里文故意问道。
“你就同意呗,在我们家我爹就是太阳,他说它从哪儿出来就从哪儿出来。你刚来我家,别想着改造他,改不了,我们得顺着他。”豆卢一根自己觉得自己讲得很明白了。
绮里文点了点头,这是无意识的动作,但在豆卢一根看来,这一针打通了,接着打下一针。
“其实,我爹不会养花,你到我家就知道了。阳台上肯定放着的都是刚从花卉市场里买回来的种球,他养死了就去换一批新的,他很少能把它们养到花开花落。有绿植也都是那种仙人掌、仙人球、芦荟什么的。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说,你去阳台看见这些,你没办法夸我爹,是吧?那你就说,从花盆就能看出我爹是个会养花的人。懂了吗?”
“那你妈你姐你妹她们怎么看我啊?我不就口是心非了吗?”绮里文看来不愿意打这一针。
“什么口是心非?我爹是长辈,我们做晚辈的就得捧着他。那你说,我去你家见你爸,你爸问我他嫁接的李子好不好吃,我能说不好吃吗?”
“他嫁接的李子就是很好吃,你当然要说好吃了。”绮里文不明白豆卢一根做这样的比较有什么用。
“可是我觉得不好吃,那我能不能说不好吃?”豆卢一根带着将一军的胜利姿态等绮里文回答。
“明明就好吃,你为什么说不好吃。好吃就是好吃,不好吃就是不好吃。”绮里文的思路与豆卢一根的思路完完全全岔开了。
“不说这个。我们再说。。。。。。”
“不用说了,你越说我越糊涂,到你家,我尽量不说话就行了。”绮里文不耐烦地打断了豆卢一根的思路,戴上耳机,闭上了眼睛。
8.结果
走出出站口,豆卢一根一眼便看见了他爹豆卢根的渔夫帽,电话里说好了他爹开车来接站,他几乎忘了绮里文的存在了,兴奋地朝豆卢根挥手,自顾自地迎上前去,绮里文默默地跟在后面。父子二人面对面,刚刚还是盛放的笑脸,突然间都收敛成了花骨朵。
豆卢根表情严肃,他不看绮里文,指着绮里文问豆卢一根:“她父母知道她来我们家吗?”
豆卢一根感觉不妙,小动作拉扯绮里文的衣角,“我爹问你呢,回个话啊”
绮里文看看豆卢一根,冲豆卢根点了点头。
豆卢根的脸色不大好看,对绮里文的反应不满意,但也没说什么,只对豆卢一根说了句“走吧”,便面无表情地转身向停车场走去了。
一路很尴尬,绮里文不知道说什么,她一直沉默。豆卢根也不想说话,紧紧地闭着嘴巴,把车内的后视镜向上翻到头,他就想眼不见心不烦。豆卢一根心里明镜似的什么都知道,他爹对绮里文不满意。出大麻烦了,他没了主意,没有他爹的指引,他说什么都没有底气,做什么都觉得力不从心。
到家就好了,豆卢一根自我催眠。总算熬到家,豆卢一根的妈带着两个女儿在门口迎接他们,三个女人对绮里文的态度都不错,那两朵花话虽不多,但与绮里文眼对眼时,她们总能笑着冲绮里文点个头。绮里文也喜欢这两朵花,主动问话,跟她们进进出出,在厨房里忙忙碌碌,她想着她要跟这姐妹俩睡一个屋,分享她们的一张床铺,她没有理由不积极主动。
到了吃晚饭的点儿,豆卢根出去了。是跟朋友喝酒去了,也不跟坐在餐桌前的各位做个交代,他是带着情绪出去的。豆卢一根的妈忙打圆场,“文文,是叫文文吧。别客气,多吃点,一定要吃饱。”说着,就把一只肥嫩的鸡腿夹到绮里文的口碟里。绮里文知道怎么回事,她也沉得住气,若无其事地把鸡腿又夹回到了豆卢一根的妈那里,温柔地说:“阿姨,您多吃点。”她们一来一往,彻底活跃了餐桌的气氛,登时有了不一样的氛围,豆卢一根信心倍增,谈笑风生,那两朵花也显出无拘无束、自由奔放的热情,总之,这餐饭吃得其乐融融。
第二天是豆卢根的生日,家里的生日宴定在中午,晚上还要去酒楼摆几桌。绮里文跟着俩姐妹很早便起床了。什么都不做,即便坐着打盹,也不能赖床晚起,这是豆卢根立的规矩,主要是针对豆卢家的女人特别制定的。早饭吃过馒头大米粥,绮里文没事可做,她便进浴室洗了个澡。梳妆打扮好,走出房间时,她穿了一件乞丐裤,正好在门廊那儿遇见了豆卢一根和他爹。
豆卢根那双充血的眼睛里燃起熊熊的怒火,他瞪着绮里文的乞丐裤,涨大的鼻孔里流窜着粗气,豆卢一根被吓得脸色青紫,他未曾想过绮里文会穿乞丐裤出现在他们家。
“小齐啊,来,跟我进书房,我有话跟你讲。”豆卢根言不由衷地说道。“你在客厅等着。”后面他又对豆卢一根下了命令。
绮里文忐忑不安地跟着豆卢根进了书房,两人一进去,门外便聚集了四对耳朵,他们屏住呼吸想要听出里面的谈话内容。
差不多过了二十分钟,绮里文高傲地走出了书房,她没跟任何人说话,只对他们笑了笑,然后直接向俩姐妹的房间走去。
“你干嘛要收拾东西?我爹都跟你说什么了?”豆卢一根跺着脚问绮里文。
“你爹说,让我不要打扰你考研。你爹说,豆卢家只能进正经人家的闺女。你爹还说,他早就给你找好了对象,我下辈子都没机会进你们家门。你爹还说,我跟他的谈话结束,他不希望再看到我了。所以,你说我干嘛要收拾东西?”绮里文说得清淡极了,没掺杂任何令人不悦的情绪。
“我爹真那么说了?”豆卢一根云里雾里地不知如何是好。
“不信,你去问你爹去。”绮里文淡然地说道。
“你说你,都怪你,你干嘛要穿乞丐裤啊。还有,你对我妈可亲热了,对我爹怎么能那么冷淡呢,你说你是怎么想的?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我爹才是我们家的太阳,我妈她什么都不是,你拍马屁拍错了。你真的气死我了,你说我们现在怎么办?我俩怎么办?”豆卢一根甩锅的劲儿一上来,也就不管不顾了。
“哥,咱爹叫你去书房呢。”豆卢梅推开一道门缝,探出脑袋说道。
豆卢一根冲豆卢梅摆了摆手,继而对绮里文说道:“没办法了,要不你买票先回去吧。咱俩的事以后再说。”
“以后说什么?没什么好说的了。其实我想说,你接受现实吧,别活在自己编造的假象里,我俩根本就没有缘分。”绮里文觉得终于可以舒一口气了。
“那你收拾好,我送你去车站。我得先去我爹那儿,他在书房等我呢。”说罢,豆卢一根急匆匆地跑开了。
绮里文是独自离开豆卢家的,豆卢梅把她送下楼,又帮她找了辆出租车,临别时,豆卢梅对绮里文耳语:“别嫁到我们家来,会害了你一辈子的。我知道你脖子上的项链是我哥送你的,这是假的,是他38块钱淘宝买的。”
绮里文拍了拍豆卢梅的手臂,安慰道:“你别担心,我们已经分手了。”
豆卢一根从老家回来后去找过绮里文几次,没找到,合租屋的人说她搬走了,具体搬哪儿去了她们也不知道,舞蹈学校说她辞职不干了,她们也联系不上她。绮里文早几天去了西安,她觉得还是应该积极地面对生活。
豆卢一根迅速地放下了这段情,他觉得他爹是对的,绮里文是个跑了就没法抓回来的女人,要不得。他得听他爹的话,这样他心里才觉得稳当,他爹帮他物色的女孩子也不是一无是处的,先撩着呗,不在一个城市,谈起来经济又实惠。
豆卢一根带着新来的女同事站在小公园的门前发传单,空闲下来俩人站在树荫下聊天。
“你有男朋友吗?”豆卢一根问。
“目前没有,以前谈过几个,都分了。你呢?”女同事说道。
“我?从没谈过,一直是个单身狗。”豆卢一根揪下树上的一片枯叶,拿在手上把玩。
“我不信。”女同事笑得眉眼都弯了。
“真的,真的。要不,我们俩试试?反正我是第一次,你肯定是不吃亏的。”
“我是不吃亏,每天供我一盒芙蓉王,供得起不?。”女同事撇撇嘴,笑得更欢畅了。她从包身的皮裙子侧兜里掏出一盒芙蓉王,抽出两根,自己嘴里叼上一根,另一根递给豆卢一根。
豆卢一根接过来,愕然地看着女同事问:“你还抽烟呢?这么贵的烟。。。你是不是被包了。”
“去你大爷的。”女同事打开打火机,给自己点上,又帮豆卢一根点上了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