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过当然爱郭芙

文 沈嘉柯

1

金庸的小说之所以好看，在于他写的是人的感情。感情比爱情更加复杂。

作家写小说，总是有技巧偏好的。金庸写《神雕侠侣》，很有《红楼梦》的手法。嘴巴上说的不算数，要看他的腿是朝谁在走。表面上的褒义和温柔深情，也不一定算数，要看人物实际上对谁更加在乎。

作家写小说的乐趣，就在于人物是活的，人物一旦立起来，就一定会顺着自身的设定，演变出性格，跟他人产生吻合的关系，堕入对应的命运。

如果人物的性格跟故事走向我们觉得别扭，那就是作家强行扭曲了人物。作家只能顺着一开始的设定，让人物自己生长。

哪怕是作家当时碍于连载原因，碍于读者要求改写了结局，改写了情节，也一定会忍不住在故事缝隙里留下线索和暗示。连作家自己都无法抗拒这种内在的逻辑要求。性格和命运必须吻合。

只有真正写过长篇小说，才能体会到这一点。

这也导致如果顺着小说全盘收集线索证据，总是会前后矛盾，一会儿可以证明，一会儿又出现反证。

不要一字一句检索找证据。只找到撮要总纲的句子，即可。

2

杨过对所有的漂亮妹子都忍不住想要撩一撩。这就跟贾宝玉一样，看见漂亮女孩子他都忍不住想要怜惜爱护，撩一撩。

杨过从小和郭芙的相处方式，就是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相处方式。试探，猜疑，自己都搞不清楚是不是对方心中的最爱，甚至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有多爱对方。反正就是不停的吵架，林黛玉动不动酸溜溜吃醋，折腾贾宝玉，讽刺贾宝玉。

幼年的郭芙和杨过几乎没法好好相处。这个时候的杨过，根本就是一个男版的林黛玉。小心翼翼，长得好看，心眼比常人多，聪明敏感，自怨自怜。

别的女孩子，杨过一撩就成功。杨过也撩郭芙，希望郭芙付出爱给他。但是郭芙自己就是个被爱型角色，根本没法主动去爱别人。

杨过的撩妹，就是在索求呵护，渴望被爱。因为他太缺爱，母亲穆念慈死了，杨康也死了。穆念慈没有给杨过留下亲眷靠山，她自己都是杨铁心收养的。杨康是个反派，自作孽不可活。

一个孤苦伶仃，没有人教导，没有人给予最初的完整的爱的男孩，他毕生所求的，就是完整的爱。

杨过道：“谁待我好，我也待她好。”小龙女道：“你若要再去喜欢世上别的女子，那还是别喜欢我的好。”

小龙女满足了杨过的核心情感模式：杨过的内核，就是谁对他真心好，他就也待她好。

亲情上，义父欧阳锋对他好，他就爱欧阳锋。郭靖对他好，给他父爱，他就也爱郭靖。陆无双程英公孙绿萼对他好，他也会爱他们，愿意为了救她们而死。

这种核心情感模式有规律可循，一般先来后到，投之以桃报之以李，讲究对等。小龙女把母爱、妻爱和恋人之爱，完全给了杨过，杨过必然要把自己整个人整颗心给小龙女。小龙女给杨过的是全部，要求的也是全部，绝不能缩水。

杨过先遇到的是小龙女，那就是小龙女。

杨过也需要这种完完整整刻骨铭心，极端对等的爱。所有杨过选择了小龙女来完成这种爱。

这种爱具有极端对等性，是一对一的。杨过给了小龙女，就没法再给其他女孩子了。

3

可是世界上还有一种“爱”，不由自主，不明所以，不知所起，像潜意识一样，难以自控。

杨过对郭芙的爱，不讲道理，不为对方着想，就是计较，就是怨恨，就是在乎，就是彼此伤害。这种爱甚至看上去是不可理喻的。

在前面所说的情况下，爱一个人，希望对方好，希望对方快乐，哪怕牺牲自己，哪怕不被理解，都没关系。

而后一种，玉石俱焚一拍两散，折磨你虐待你，在所不惜。甚至是看着你跪在我面前，我就开心。

看着曾经高高在上的你，貌若春花的你，拥有旷世小红马和双雕的你，恳求我，我更加“爱”你，甚至很想反复地重复这种体验。

一切感情，说到本质上，都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比如恨不是爱的反面。恨是另外一种深刻无比的关系。

如果说小龙女和杨过，是基于人性的男女之情，抵达了尘世间爱侣的最高境界，控制着杨过的心念——那么杨过和郭芙，是基于动物本能的雌雄之爱。曾经地位低下的公猴子，爱上了貌似比他高贵的母猴子。这种爱，控制着杨过的行为。

金庸写杨过对小龙女的爱，总是忍不住搭配着写杨过的心念。姑姑待我如何如何，姑姑没有了我会如何如何，我没有了姑姑会如何如何，我要和姑姑厮守在一起，同生共死。这都是可以分析，可以解读，可以理解的。

杨过和小龙女的爱情，看起来惊世骇俗，违背伦理，其实特别主流，特别正统。而我们知道，越是正统，越令人心安，也越是无趣。

而写杨过遇到郭芙，就开始心念上排斥抗拒贬低报复郭芙，行为失控，忍不住就要上前去跟郭芙纠结。

人的行为，是比心念更加深层次的反映。

杨过越是变得强大，逆袭人生，郭芙就越不能安心，就越摇摇欲坠，开始倒向杨过那一边，甚至开始发现，自己居然爱着杨过，而且还是深深的爱着。随着杨过成为一个传说，郭芙和杨过的关系就会调换角色，但是他们的关系本质不会改变。

这是不对等的情爱关系，是S一定要和M在一起，才能触及灵魂。是必须分出你我彼此，分出侮辱与被侮辱的。

从前杨过怎么为郭芙纠结，以后郭芙就怎么为杨过纠结。

4

这个道理说破了其实一文不值。人人都爱讲，怜悯不是爱。

但是如果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产生了至深的怜悯，这种关系的深刻程度，是超过爱情的。哪怕这当中有仇恨、恶心、痛苦，但就是欲罢不能，无从消解。

爱情，也只不过是关系的一种。《大话西游》里面菩提子说，当你发现你爱上了一个你讨厌的人，那才是最要命的。

这才是真正懂人性的大师之言。轻则要你一条胳膊，让你断臂。重则要你的命，就算让你献身，你也心甘情愿。

感情的分门别类，只是表象。人与人之间，归根结底谈论的是关系。你跟谁的关系最深刻，那你就最“爱”谁。

杨过的长大，是从十六年后跳下山崖开始的。他和小龙女完成了久别重逢，完成了“你爱我，我爱你”。人的爱情，有尽头，有衰减，会归于平淡，温馨从容，细水长流。

而虐恋，需要一次一次加码，才能满足身心需求，直至窒息，直至玩死对方。

一个从小什么都拥有的人，长得美丽，父母超级宠爱，瞧着郭靖黄蓉两个大侠面子，江湖上奉送给郭大小姐的甜言蜜语大把大把，还有两个少年英俊的兄弟一直痴缠她，这样的人生，太他么空虚了，简直是极度空虚。越空虚，越容易成为M。

郭芙是个M，幼年的杨过，也是个M。她一直通过虐杨过，来唤醒杨过的S潜质。杨过没有辜负郭芙最隐蔽的呼唤，跌跌撞撞，在小龙女那儿完成了人间主流情爱的必修课，长大了，终于有能力去虐郭芙了。

新修版里，抵抗蒙古拯救国家，同时还要去救郭襄的重要过程，杨过居然要郭芙跪下磕头。

杨过这位同学，SM同体，可以转换。他爱着郭芙，只不过他也深爱着小龙女。两种爱，他都需要。这两种关系的存在，都是他生命的意义。

哪一种关系更加深刻？你大可自己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