坂本龙一,站在「死亡」的另一边
本文首发于公众号「奇遇电影」(cinematik)
作者 ✎ 其后
编辑 ✎ ROOT
2014年7月上旬,坂本龙一被诊断患有喉癌。
为了专心治疗病情,40年来从未停止工作的坂本,第一次全面终止了所有工作。因为癌症导致唾液量大减,治病期间,坂本每天要忍着剧痛吞下药片。
因为停止工作,坂本有了更多闲暇的、属于自己的时间。他上一次这么悠闲或许还在高中,那段天天不上课,泡爵士咖啡馆、上街搞游行的岁月。
因为癌症,专辑的制作暂停,但也因为癌症,因为这「人生中最接近死亡的一次」,坂本对生命、对永恒、有了更深的理解。

去年,教授制作了新专辑《Async》。

制作过程中,坂本龙一曾开玩笑地对纪录镜头说,「我在拍一部电影,用音乐的方式」。
《Async》的确像极了一部电影,他的极简、氛围风格都让人沉浸。
专辑里也出现了另一部和电影关系密切的作品——教授最喜欢的《fullmoon》。
《fullmoon》里教授让不同国家、地区的人用母语重复着同一段话。
我们所痛恨的,就是如此可怕的准确性。 但因为我们不知道,所以会把生命当成一座永不干涸的井。 然而所有事物都只出现一定的次数,并且很少。 也许四五次吧,甚至可能没有这么多,你会看到几次满月升起? 也许20次。 然而这些都看似无穷。
这段话出自保罗·鲍尔斯的小说《遮蔽的天空》,1990年意大利导演贝纳尔多·贝托鲁奇将小说翻拍成了同名电影,配乐正是坂本龙一,那段话也作为旁白,出现在了片尾。

1990年,当时的坂本38岁,第一次听到这段话。他当时就感受到了巨大的震动,「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把它做成音乐。」
27年后,他做出来了,只是经历了些当时怎么也想象不到的事情。对于38岁的坂本龙一来说,他不会知道,在即将到来的90年代与新世纪的20年里,自己会经历什么。

38岁的坂本正在经历自己的「黄金十年」。
1978年出道,坂本只花了10年,便成为前国民乐队成员、日本首位拿下奥斯卡的音乐人、黑泽明口中「日本乐坛浓墨重彩的存在」。
1978年,他打了两年音乐散工,给各种音乐人的现场或录音帮忙,极忙碌的工作、极狭小的个人空间。
坂本龙一从来不是一个主动、积极的人,认为人始终从事一个固定职业是件不可想象的事。
小学填志愿时填的是「没有志愿」,高中、大学最常干的就是翘课逛爵士咖啡厅或泡妞。甚至踏入音乐圈也是因为离婚后养家糊口的需要。

他自己曾说过:「我能够大言不惭地表示自己是一位『音乐家』,完全都是受惠于我身处的环境。」
大学研究所毕业一年后,还在浑浑噩噩做着音乐「游民」的他,在继续这种「有活接有钱挣的生活」与「辛苦一阵子推出个人专辑,让自己拥有有一张名片」之间,主动选择了后者。
连续几个月,在唱片公司的器材房里,从深夜录到天亮,随着第一张专辑《Thousand Knives》的问世,坂本终于成了彻头彻尾的音乐人,即将迎来自己的时代。
那一年,是1978年。

之后的10年,于他而言,是最为纯粹、最为忙碌的10年。他只是想着如何在音乐领域不断进行探索、尝试,打出自己的天地,在各个领域(出版、写作、电影等)做出尝试,看看自己究竟能做到怎样。
与之后的创作相比,当时的他的思考与关怀,更集中在音乐与各种艺术流派的思想上。
因为学生时代被邀请而答应组团、加入YMO,坂本龙一不小心成为了写进日本音乐史的国际知名乐队,也是世界电子乐的元老之一。
因为在YMO时期突然拥有极高关注度,产生强烈反YMO情绪,于是有了作为「反YMO」代表的第二张专辑《B-2Unit》。
因为从大学开始就有的「西洋音乐已经到了尽头,未来属于电子乐与民族乐。」,于是有了民族乐元素浓厚的《左手之梦》。
因为常与同时代的日本思想家、哲学家交流、来往,开始以音乐型的思考模式思考深奥的哲学、艺术命题,于是有了以布勒东「自动书写」为概念的《音乐图鉴》、有了贯彻「解构主义」观念的《Esperanto》、有了向未来主义致敬的《未来派野郎》。

因为对巴厘岛与冲绳的传统音乐的兴趣,于是做了尝试将传统音乐放入流行乐、电子乐构架的《Neo Geo》、《Beauty》。
同时,出于野心,他开始尝试电影配乐,于是有了《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Merry Christmas Mr.Lawrence)与《末代皇帝》。

整个80年代,教授就像一个不知疲倦的奔马一般,在不同音乐的赛道上奔驰。
那时的他,是个青春期男孩(YMO解散前的最后一张专辑就叫《Naughty Boys》),对音乐只有纯粹的野心、激情与思考。
当时的他,还不会为地球环境与和平担忧、没有对战争的愤怒、也没有对死亡的恐惧。
焦虑、恐惧、愤怒、反战、环保等情绪、思想开始出现在他的作品中,或者说,进入他的生命,大体是从他38岁移居美国后开始有的。
如若按照《一代宗师》里,「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的说法,辉煌灿烂、写满风流的80年代是坂本龙一的「见自己」,而来到先锋文化聚集的纽约,则是他的「见天地」。

移居美国前的一件事,曾给坂本造成很深的影响。
他的多年合作伙伴,经纪人生田郎在《末代皇帝》之后意外去世。亲密无间伙伴的去世给教授带来很大打击(他之后走向国际的事业发展也受到一定影响)。
这是「死亡」第一次向坂本展示威力,他因之消沉了整整半年。
「真正重视的东西突然消失时,自己为何无法阻止。」
同时,死亡也让坂本认识到,人与人之间,存在着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
「我和生田有好几年时间都是每天黏在一起,然而我却不清楚他实际上是一个怎么样的人。」生田之死,让教授看到了命运之不可测、死亡的可怖、人与人交往的不可能。
这些不仅仅给教授的思想、情感造成巨大冲击,也在他的音乐创作里留下痕迹。
相比80年代的作品,教授90年代以来至今的作品,隐约呈现出一条致郁度指数不断增长的曲线。(the sheltering sky——sweet revenge——Bibo No Aozora——Lost child——Break with——solitude——Hwit——andata)
或许,从那时起,他的作品中,就隐含,对死亡的恐惧,不是怕死,而是面对珍视之物必将离去的悲哀与默然。
「你会看到几次满月升起?」,这个问题从那时起,或许就开始萦绕教授心中了。
90年代搬到美国后,对教授思想造成影响的,还有如今已逐渐被淡忘的海湾战争。

海湾战争发生在教授搬去美国的次年,在教授生日那天开战。教授对这场战争并无甚感激,也没采取什么行为,因为才刚搬过去没多久,内心并不认可这是自己的国家。
直到一天,他的会记师因为是后备军而上了战场。身边的人突然上了战场,给教授带来巨大冲击。
而战争胜利后,全美欢庆,电影般的情景在眼前上演,总统的言论中透露出的霸权主义,这些都让他反感,带着「由这场战争而感受到的怒火」,他做出了一张涩谷系的专辑《Heartbeat》。

自此,反战也成了他之后20多年,始终坚持的一件事,在作品中,也始终得到体现。

在02年,已是圈内教父级人物的他号召来日本半数明星和一众国际音乐人,完成了一个呼唤和平、反地雷的音乐项目「Zero Landmine」,长达18分钟的曲子里,你可以听到全球各地不同民族、风格的音乐、戴安娜王妃的演讲采样、儿童对和平的呼唤。
04年,面对美伊战争与当时频发的恐袭事件,他发行了专辑《chasm》。

「chasm」意为「鸿沟」。他认为这是唯一一个他想到的,可以解释当今人类世界存在如此多战争、袭击、充满鲜血与仇恨的状况的词,便是「鸿沟」。
专辑里,塞了整整4首体现其战争态度的曲子《undercooled》、《chasm》、《only love can conquae hate》、《War&Peace》。这一次,他已经从支持「反战」变为大声疾呼。
80年代在和弦、音符、取样机与计算机里的实验与游戏不再令他满足,战争与杀戮让他愤怒,愤怒必须通过专辑流走、抒发,让更多的人愤怒,来厌恶、反对战争。

同样的,还有他从90年代开始接触、接受的「环保」概念,在他09年新专《out of noise》里大量采用了他前一年探访格陵兰时所录下的自然声音,冰川流水声、风声。
当他裹着厚厚的羽绒服,有些吃力蹲在冰川旁,用绳系着录音机探到冰川深处时,他说自己在「钓」音乐。
对环保的关注、在反战方面的热情(音乐创作、社会活动等)、面对90年代与21世纪前十年的的种种灾难(非洲内乱、饥荒、911、地雷隐患等),坂本用作品与其他行为不断作出回应,这或许就是坂本的「见天地」。
就像是坂本龙一的中学偶像披头士主唱,约翰·列侬一样,大部分艺术家(坂本在内)取得一定成就后,都会进入这个社会责任感强烈的阶段。
但这种转变,对坂本而言,内里暗含着的,或许还有恐惧。战争、饥饿、坏境恶化带给他的,最终都是「死亡」的恐惧。
他永远不会忘记911当天及发生之后,自己内心是怎样的煎熬。
当时,他正准备吃早饭,从帮佣口中、电视机里知道此事后,迅速拿出相机冲到街上记录这一刻,「我认为这是凑巧在现场的人应尽的义务,所以不能不拍」。

911之后,他能感受到的只有前所未有的恐惧,「在这起事件带来的绝对冲击前,艺术都不算什么了。」
911之后,坂本怀疑会有下一波袭击,而下一波袭击甚至会使用核弹,「如果真的遭受核弹攻击,再怎么逃也来不及。」
在这种心理下,他买了辆路虎越野,并且在车里、家里都准备1个月的水与干粮。甚至还买了防毒面具。这既是日本人骨子里「忧患意识」的体现,但何尝不是死亡的一次显影?
但所幸,911之后,经历短暂几天的无声后,纽约城里追悼的音乐声给了坂本安慰,某种程度上,也让他看到了「艺术的根源」——战胜对死亡的恐惧,甚至,战胜死亡。
911的13年后,坂本迎来了用音乐战胜死亡恐惧的时刻。
癌症让他不得不停下工作;唾液量减少以至深夜多次渴醒、吃药产生剧痛。口腔内的神经组织死亡了大部分,出现明显的消瘦,死亡的阴影无限放大,他比人生中任何时刻都更接近死亡,也比任何时刻,更加「恐惧」。
在战胜癌症之后,他的大部分作品里,都体现出这种情绪,绝望、冷酷、「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比如他给冈萨雷斯《荒野猎人》做的配乐。主题的旋律简单而凌厉,主角格拉斯从绝境里的死里逃生,恰如坂本从癌症的阴影中活下来,痛苦艰难。

之后重新开始的新专制作,对坂本而言,也意味着一次情绪的释放,他要用这张专辑抒发恐惧、绝望,更要用这张专辑战胜恐惧、甚至,战胜死亡,最终,用这张专辑,给自己的内心,以最真切的安慰。
其实,某种意义上,所有的艺术,都是在以某种形式对抗死亡,以获得永恒,艺术的永恒,即意味着艺术家的永生。对教授而言,在这次新专辑的制作中,就要对永恒作出尝试。
抱着这样的想法,坂本开始了这张专辑的制作,他找到一台经历过福岛海啸的钢琴,音阶早已不标准,但在这「受难者」上弹出的,却是人类面对自然的永恒无助与绝望。
他也把关注点放在日常生活中寻常可见的声音,生生长流,这些声音,也永远不会消失,比如冰川流水的声音、比如雨声、比如行走在簌簌落叶的声音、比如街道熙熙攘攘的声音。这些声音都作为「音乐」出现在了坂本的专辑中。

他努力寻找永恒之声,在自家的录音室里,用各种方式制造各种声音来寻找。同时,他也在努力寻找最真切的安慰之音。
在治疗期间,塔可夫斯基的电影给了他最深切的力量,而在塔可夫斯基电影的音乐中,又是巴赫的咏叹调与赞美诗,最有力量。巴赫,又恰是坂本年少初学音乐时,最早喜欢上的作曲家。
在人生的后半程与起点的自己产生的奇妙呼应,最终让教授决定,像巴赫一样,写出一首属于他自己的赞美诗。
巴赫在他的年代用赞美诗赞美神,而教授的赞美诗赞美的又是什么呢?

我们都不知道,只知道他的赞美诗在专辑里叫做《solari》,只知道在纪录片里,正创作这首歌的他对镜头说「我在制作一部电影。」
《solari》就是《索拉里斯》(飞向太空),教授以此曲向塔可夫斯基致敬。
他的确是在制作一部电影,新专《Async》是一个强调沉浸式体验的音乐作品。
在那个世界里,有教授面对死亡阴影的恐惧、绝望;有教授用来战胜死亡的永恒之音、有教授属于自己的赞美诗、有教授着迷的种种来自现实的非同期的声音。
不同的人,在《Async》里听到、感受到的尽不相同,但所有他们所听到的、感受到的,某种意义上都是那次癌症给教授带来的。
在纪录片《坂本龙一:终曲》的结尾处,战胜癌症、完成新专辑,看淡生死的教授对镜头说,他要重新开始每天早起练琴。电影结束在一个冬日早晨,弹了一会的教授捂着有些冻着的手指,笑着走下楼。

或许,那次与死亡的交锋,对教授而言就是他的「见众生」吧。那之后,66岁的他也完成了自己的「一次转身」。对于之后的人生,教授是这么期许的:
现在的我,想努力活得久一点。 想知道80岁的自己,会做出怎样的音乐。 接下来,我只想不虚伪造作地活下去。
之后的教授会怎样,没有人知道。
我想,最合适的话,应该就是《坂本龙一:终曲》在台湾、香港的宣传语:
「乐」天知命,曲终人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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