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

文/卿音

午睡起来，将醒未醒的朦胧之间，我想起了小时候。

同样是溽热的夏日午后，我睡得迷迷瞪瞪地从床上爬起来，一时感到无比的烦闷——这是一种不知所措的迷茫，仿佛一生都将这样在碌碌无为中消磨殆尽。每当这个时候，姥姥就会叫我去吃西瓜：把墨绿的大西瓜，放到盛满凉水的桶里“拔”一“拔”，然后切开了，瓤红皮青，汁水流得满桌都是。搬来小板凳，和姥爷、姥姥围坐在桌前啃西瓜。冰凉的瓜汁一入口，精神立刻清爽了起来，之前的烦躁也一扫而光。然后便是洗手洗嘴巴，帮着姥姥收拾瓜皮——那人生虚无的怅惘，在琐事中被治愈，一个日常的下午又开始了。

这样的情形一般发生在暑假里。吃完瓜，我做作业、看书或者看电视，而姥姥不是出去买东西，就是在厨房里忙个不停。一下午很快就过去了，当夕阳染红了天边的云彩，姥姥也将晚饭做好了。于是便是新一轮的端饭、洗碗、刷锅。一切收拾妥当后，一天又过去了。

那时的我渴望赶快长大，好摆脱这平淡无趣的生活，去过波澜壮阔的人生，于是便每日坐在桌前用功读书。姥姥忙完了，有时会坐在沙发上，笑吟吟地望着我说：“当年那么点儿大的月娃娃，一下子就长这么大了。”有时，又会伤感地说：“俺是享不着你的福了。”听到这些话，我很想去抱抱姥姥，说几句贴心话。然而，由于青春期莫名其妙的叛逆心，我只是在心里暗暗发誓：“看我的吧”，实际上却面无表情，没有吭声。

二十多年过去了，又是一个炎热的夏日午后。此刻，我在离家两千公里外的南国，看瓢泼大雨浇透窗外的竹林。我如少时所愿，远走他乡，却没有“高飞”，依然过着平凡、琐碎的生活。而那句没说出口的话，那些羞于给予的安慰和拥抱，却早已没了机会去践行。十年前，我痛悔于自己热衷于进学，沉迷于恋爱，而错过了她人生中最后的时光；十年后，我惭愧于自己的一事无成，即使她仍健在，我已然没有什么可给她“看”的。我终究是辜负了她。

现在想想，年少时是多么轻狂啊，以为自己能写几个字，便与众不同，便前途不可限量，便理所当然地享受着家人的关爱。而如今，当我终于步入婚姻，陷于柴米油盐的生活中时，我才知道，姥姥是多么令人不可思议的能干和伟大。9岁丧母，20岁成为母亲，21岁生下第二个孩子，到28岁时她已经有了四个女儿。她是工人，一直为有一份能自食其力的工作而自豪。她会过日子，在物质匮乏的岁月里，孩子们却依然穿着干净、体面。她烧得一手好菜，白天上班去给工人们做，晚上下班给丈夫和孩子们做。我常常想，在那些让人心烦意乱的午后，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收拾起中午的残羹剩饭，继续准备做下一餐的呢？家务繁重而没有尽头，丈夫挑剔古怪，不近人情。对于所有这些，我只记得她曾在哄我午睡时，轻声呼唤：“主啊！”然后红了眼眶。

也许，这对于她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因为当她还是个女孩子的时候，便已尝到了生活的残酷：那时没有月嫂、没有钟点工、没有扫地机器人，连冰箱、洗衣机都没有，有的只是鞭打她的丈夫、斥责她的婆婆、看着她挺着大肚子在冰上挑水走过却袖手旁观的小叔子。生了一个又一个的娃娃，洗了一盆又一盆的衣服，蒸了一锅又一锅的馒头……她就这样，度过了青春岁月。

然而，这些苦难她都自己咽了下去，未曾转嫁到任何比她弱小的人身上。她生了四个女儿，年轻时被人骂过“绝户”。后来，她有了三个外孙，一个外孙女，但她从没说过任何重男轻女的话，相反，独独疼爱我这个外孙女。每当别人说到女孩子小时候学习好不算数，到了中学就是男生的天下了这种话的时候，她总是予以反驳。我学琴她出钱，我学摄影她出钱，我的第一台笔记本电脑也是她出的钱。她总是说：“不想让你因为别人有的你没有，而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来。”当我决定考研的时候，因为家里不富裕，连一直全力支持我学习的妈妈都表示反对了，可姥姥却说：“想上就让她上吧！”——这是她对我最后的爱。

我以前并未意识到这份爱有多么深沉，直到我南下工作之后，耳闻目睹了今天仍在上演的各色重男轻女的故事，方知姥姥的伟大之处。她以柔弱之躯承受了生活的磨难、社会的压迫，却决心不再让自己的女儿和孙女遭受这种不公。她独自吞下那些气、那些恨，然后把它们化成爱，用尽全力将我们推向更高处。鲁迅先生所说“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我们怎样做父亲》），大概就是我姥姥这样的人吧！

雨渐渐停了。清风吹动竹林，水珠四散，几只长着凤冠的小鸟在枝头随风摇摆。我又想起了幼时的午后。姥姥牵着我的手走过街市，路过烤羊肉串的摊子，我嚷着要吃，姥姥便买两串给我，站在那里看着我吃完。然后给我擦擦嘴，把签子还给人家，祖孙两个继续向前去。

本文首发于公众号“枫丹里英语工作室”（ID：fengdanliEnglish)，转载需豆邮或公众号后台联系作者获得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