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继续受用那夜的清风与明月——写给陈果姑娘


且继续受用那夜的清风与明月——写给陈果姑娘
亲爱的小果:
你好啊。前一个周末你发来消息,告诉我你受邀在一个文学群里做发言,其中谈到了自己欢喜的几位作家,没想到却引来了群里某位老师的反感,出言将那些作家统统从文学的净土上赶到泥淖里去了。你说“开开,我太难过了,你觉得这位老师,说的对吗?”彼时我觉得,单从对文学的理解来说,每个人的见解不同,也是可以理解的,不必过于我执。就像评价一个人,与之不接触而仅有耳闻的,与之萍水相逢的,与之亲密无间或是有嫌隙的,每个人都站在自己的角度,放出眼光,进行评价——且不论这些评价是否近于客观公允,如果彼此想的讲的都不一样,更是说明被评价者是“立体地”、“多面地”、“鲜活地”呈现在这个世间,不也很好么?如果既没有可圈可点之处,又不能作为可供旁人莫名而忿忿然说些贬损之言的对象,可以说是无趣而极易被隐没在这个甚么都会沾染上点儿浮躁的时代了。
然而,当我反复看了好几遍那位老师所发表的言论,思忖复思忖,最后觉得自己大抵无法苟同其观点。因为这已然不是“喜欢”或者“讨厌”某些作者的问题了,那位老师在表达自己的认知时,戾气太重,以至于滤去了他可能还不算差的对文学的见解心意(可这种情况往往是不自知的),而只剩下了逻辑混乱的渣滓——我个人以为,如果将这些渣滓一股脑儿倒进“受教者”的心里,不仅不见得就能像那位老师这般高明睿智,反倒是容易变得愚昧混乱。当后来你告诉我,那位老师就是大名鼎鼎的叶某时(下文姑且称“叶兄”罢,这样叫更亲近些),窃以为那些言论就有失身份了(要说明的是,比之名号更大而同属思想上的极端主义者,有两位我也有幸会过一番的)——如是文学青年,因年轻气盛,身上有点戾气在所难免,不过,年近半百,有着丰富的阅读与写作经验的叶兄亦如是,或许就不好说应该了。就好比叶兄在与你的交流中提到了“大师”一词,我以为,无论是哪个领域的大师,都应该虚怀若谷,达观自在,对异己之见保有高度宽容甚至肯定其应有价值之处。这样看来,叶兄的修行之路还远还长,至少应该努力先往“三流”的高度进发才是。嗯,说起来,写这封信的目的并非为了与之呐喊加油——我一个无名之辈又何德何能?只是有点不愿那些欠妥的言论,毁坏了一个怀着文心的青春生命在文学之路上刚刚启程时的信心勇气罢了。
说起来,似乎应该提正事了,否则自己做的也就是将叶兄送来的渣滓来回捣腾罢了,与你亦无有甚么营养。可是,还请允许我先提一件小事,因为挺有意思的。当然,我只是听家人转述的,因为那时的我太小了,不懂也不记得——某个夏日早晨与外婆去菜场,她说要买青菜,我吵着要吃“炒西瓜”,因为西瓜多甜啊,外婆笑着说“你这个傻孩子,青菜是蔬菜,西瓜是水果,哪会有人把西瓜当菜炒着吃啊。”当我第一次听说这个往事,也笑得前仰后合——自己只想着“甜”了,如此,蔬菜怎会有西瓜好呢?唔,现在觉得,那时的我傻得挺有意思的。说起来,之所以有这番“追忆似水年华”的兴致,还是拜叶兄说与你的一段话所赐——“现在的文学和语言太混乱,教材体作家如林清玄、张晓风、毕淑敏等三流写作者成了大师。而木心、陈丹青这些业余写作者又被看成了专业人士。真正的作家,反而没有人关心了。很少学生能接触到真正写作的秘密。”而后来你又补充道,叶兄认为真正的作家是莫言、余华之辈。噢!不得不承认,在这点上,我与之心有戚戚焉!可问题又来了——拿一群小说产量相对不高的散文家,与另一群不太写散文的小说家,要比出个“一流”、“三流”来,这不正像我还是一个傻孩子时,拿着青菜和西瓜比哪个更甜么?如果从刻画人性,描摹生活,甚至带领读者深入探究人生的究极问题方面,小说自然是所有文学样式中最深刻的;而散文的功用是甚么呢?在我个人看来,是于方寸的篇幅之内,将自己“一叶知秋”的感动、感慨与感悟,投递到读者的心里,而产生一种美的共鸣。这就意味着,即便有好事者乐于让散文家与小说家比武排座次,然而客观上说,两拨人还隔着“楚河汉界”。试问,哪个作家愿意放下手中的笔,兴致勃勃翻山越岭做这件傻事呢?诶诶,我这个不入流的写作爱好者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呀。
当然,叶兄的这段话语中,窃以为还有两处值得玩味。先说一点“小的”——将林清玄等散文家归于“教材体”作家,对于常年致力于语文教材研究与批判这一领域的先辈叶兄来说,这点认识极具权威性,无可辩驳,即便林清玄他们本人辩解也不成,因为他们可不干这行。然而,我斗胆还要说几句自己的拙见——之前提到过了散文功用,有启人心智之效,那末若是如此“教材”,又有何不可呢?假若摆在一个韶华生命面前的文学作品,不是意识流就是荒诞派或者魔幻现实主义,在他还未使得自己拥有健全的人生观价值观,还未使得自己拥有丰沛的情愫,以及完善的阅读审美能力之前,如何读懂这些?没有这些“教材体”作家作品作为台阶以鼎力相助,文学的高层次高境界如何去得?如此看来,被贴上一个不怎么顺耳的标签的诸位散文家,也应当自豪一把,不要谦让了这份属于他们的荣光。信至此处,我不知怎地想起了鲁迅先生在《集外集》序言的一些话,大略是说,“中国的好作家”在出版自己的作品集时,总不愿收录少年时的作品,因为彼时笔法稚嫩,有损于其“好作家”的尊严。可鲁迅先生一针见血地指出,如果没有当初那些稚嫩的积淀,何来日后的老成呢?我觉得这个意思放在个人阅读史上也同样适用。尤其想着,叶兄在你之年纪或我之年纪时,在阅读方面巧妙地绕开了这些低劣的“教材体”作家的教诲,而以一颗超验主义之心直通往高高在上的文学圣堂,沐浴在文学的灵光里——对此,我总表示一点怀疑的。更何况,这些被贴上此类标签的作家的世界里,各有各的朝圣者。古人云“天下事莫可知也”,兴许下一个得到叶兄认可的“一流作家”,亦在读此书之列。
原本以为另一点可算是“大的”了,但提笔想说时,却又觉得不过尔尔。早在叶兄之前,有分等级,排座次之意的高人也不在少数。据我所知,类似如单田芳的评书《白眉大侠》里,在古龙的武侠小说《多情剑客无情剑》里,江湖中人最喜欢如此了——有了座次排位,就有了“戏剧性”,故事就好讲了。而对于作家,也不见得比笔下人物殊胜多少,逃不了被分高低的命运。如果这种“分流”能做到尽可能客观公允也就罢了,关键连这种“尽可能”也不太可能实现——若评价者如吾辈“局外人”,只不过是在卖弄“一厢情愿”的疯傻罢了;若评价者换作文学“圈内人”,那末,多少就有一点“文人相轻”而“自我展示”的好处了罢。唔,我在大学辅修心理学,十几本书里的知识大略不能分明清楚了,不过有一种心理,在老师与我们分享时,我觉得很有意思,就记下了——有些人为了博取一种自我价值认同,会选择贬抑与之有某种相似处(多是“能力方面”)的他人,然而,却又害怕被人看出这样的贬抑是为了“自我抬高”,故而会在同一个比较点上设立一个公认的委实无法超越的标杆,以证明自己的贬抑之举,是理性谦卑地思考之下的升华,并没有“为我独尊的意思”——可事实上,还是免不了一丝“天是王大,我是王二”的嫌疑的。我不知这种心理是不是某些欢喜给作家分等级的“作家”的心理,毕竟我是不好卖弄自己“一厢情愿”的疯傻,而不负责任地为之贴个标签的,对罢?退一步讲,即便把小说家散文家混为一谈,分出了“一流”、“三流”与“业余”,想要兀自悄悄坐上剩下“二流作家”的交椅也是难事一件啊,毕竟也只有得到多数阅读者口口相传的作家,如英国的毛姆,才有底气说出自己是“二流作家中靠前的一个”了啊。这样看来,与其费心于评价他人好坏,倒不如专心做个比我更专业些的写作爱好者罢,也算有个名分而不至于全然埋没了。
说完了这些,亲爱的姑娘,我想告诉你的是,其实给作家排序无非是在乏味的精神生活里加一点料来调味而已。请你记住一句话——“当世没有评论者”。每个时代都有主流价值观,它渗透在各个领域之中,在文学艺术范畴内尤其明显。比如在张爱玲写作最为活跃的上世纪四十年代,她也只是上海的“小姐作家”中的一个,其影响力远不如同为女作家的冰心、白薇,如果以当时的眼光给她们“分门别类”的话,显然张爱玲和苏青她们是“非主流”,是低于冰心她们一等的。然而大半个世纪过去了,我们愈来愈发觉张的小说,以及“张派小说”(比如东方蝃蝀的作品等),在他们写作的时代是被低估的,至少现在看来,应给予“这些作家们在那个时代各放异彩”的评价。正是由于每个时代文学“主流价值观”这只无形之手的操控,使得许多作品的评价并非完全基于作品自身了,这大抵是不对的。然而客观上想驱逐这种“主流”与否的观念,又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人人都难于跳脱出这种观念影响,跳出一个时代的束缚,因为政治课本里说的明白,“人是社会的人,人不能脱离社会而独立存在”,既然个人必须要依附整个社会,怎不会被社会所传递的观念思想左右呢?所以,要相对正确地评价一个作家的优劣,至少要等他所在的那个时代过去,才能以更加理性的视角加以公正对待,才有一点可以与同时或同类作家比较而分高低论上下的资格了。又如先前提到的毛姆,他早期的代表作之一,长篇半自传体小说《人性的枷锁》,在当时发表后,英国文学评论圈里普遍认为他写得并不成功,可距小说发表半个世纪之后,也就是毛姆去世后不久,一位英国著名批评家就把此书列入“现代文学运动巨著一百种”,肯定其在英国文学史上具有不可忽视的地位。其观点也得到了后世读者的认可。是的,以上这些就解释了,我所谓的“当世没有评论家”。
此外,我想,有些评论者与被评论的作家处于同一个时代,甚至年纪相仿,即便等不了一个时代的过去,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也至少要等想评论的那位作家的“写作寿命”先“过去”,或本人先“过去”(当然,与此同时,评论者自己还是要保持基本健康),才好评价。因为我们看到一些优秀的作家并非永远在写一个套路的东西(如是,便真的可以为之贴上一个标签了),而是积极地不断提升自我,设法突破已有的文学境界。比如在十九世纪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莫泊桑就离开了了此前恩师福楼拜所指点的批判现实主义文学的道路,转而更多关注自己的内心世界,写出了不少传世佳作(六部长篇小说中,除了《一生》之外,都是在此期间完成的)。如果有当时的评论者只揪着此前成就他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品不放,无论说好话说坏话,我想,都是小看了莫泊桑。更极端的一个例子来自欧·亨利,他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准备写一个不再是“欧·亨利式的结尾”的短篇小说《梦》(只可惜未能完成)——试想,如果我们早早地为其作品贴上“欧·亨利式结尾”的标签的话,是绝对辜负他想要超越这个新意渐逝的写法的心念了。所以,我的意思时,评价一个作者,要尽可能读完他的全部作品,才能给出相对全面公正的评价了,如那位作家还活跃于文坛,写作寿命还未结束,就不该对其下甚么盖棺定论。放眼世界文学,诸如村上春树这样六十多岁又再次将自己的写作推往下一个高峰的,不算罕见,那些还停滞于将《挪威的森林》视为村上写作顶点的评论者,窃以为倒是可以提前退出“历史舞台”了。要知道,最为可怖的是,仅仅翻了了几篇短文,甚至只是道听途说,便急切地给那个作家作出“最终宣判”,那大略就跟魔王波旬带着他的魔子魔孙当着释尊的面,一个劲儿说他们一眼都没看过的佛经坏话那样无理取闹了。
回过头来想想,虽然叶兄的文学之路还长,评论之路也还长,相应地,我还不好评论他甚么(不仅如此,我又特别期待他能再有长进,朝着他心仪作家的高度,快些精进努力),不过,此前我也说过,对于他此番评价诸位作家,如果纯粹是“好坏之议”倒也罢了,可若是倒出一堆逻辑混乱的渣滓,我也不能勉强赔笑,统统吃进——我自然已经皮厚而油盐不进了,可因为一旁还有你,一个怀有文心的你,一个对文学保有极大热情而决心好好走这条长路的你,我不想你在启程之时就动摇了文学信仰的根基,而疑心那些毫无营养的渣滓能帮你孕育出一个“更好的自我”。是的,为此我必须告诉你,一些基本的是非对错。至于叶兄自己嘛,只可托梦与之醍醐灌顶,而梦醒之后,是否真能醒来,还是要随缘的罢。
原本写到此处,我已有倦意了——想来,叶兄总共没说两句,何来这许多问题?不过,真正的问题在于,叶兄此番言语,你我真不能随便“想来”的,否则,真是头头是道,天衣无缝了。之前提到,他说,“而木心、陈丹青这些业余写作者又被看成了专业人士。”后来你又告诉了我,他还说“木心懂什么文学?都是陈丹青吹的。”对此,我只觉得有点恍惚——众所周知,陈丹青的主业自然是绘画,写作也并非不能视作其后来开发的“新项目”,较之于从一开始就投胎到文学圈子里的朋友们,显然不专业了许多,所以这样评价似乎合情合理。可惜我读他的文字的确十分有限,不好为其争辩“翻案”,姑且也只能缄口不言了。但是,提到木心,我总觉得他还不至于沦落到“不懂文学”的地步,否则,以叶兄之水准,大略还得去学前阶段回炉了罢,当然,他莫急眼,因为如此我更要不知去向了。先不提木心的文学作品如何,仅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与汇集纽约的旅美艺术家们所述世界文学史,由陈丹青所记笔记而编成的《文学回忆录》,在我粗读复精读数遍之后,以为妙品。在中文系所学的复旦或北大的文学史教材,多是一种文学方面的知识普及(并且都是老教材了,某些公认的重要作家也憾未收录),相关作家作品分析的“程式性”比较明显,而《文学回忆录》一方面对于“正统”文学史里的缺漏进行了一定补充,更重要的是,木心的点评都“有血有肉”,有艺术性,有哲思,虽然其中不少是“点到为止”,不过这种“君子引而不发”的方式,倒可以激发一些文学爱好者探究相关作品中深味的兴趣来——且不说木心这些对于文学解读的思想与方式特别而有味,就是在有勇气、有底气和能力方面,从东西方文学的发端,一直讲到二十世纪文学的,放眼中国,又有几人?即便后有来者,我想说,大抵也只会是踽踽独行的奇才了。因为与叶兄接触甚少,虽目前疑心他尚不能做到如此,不过只要有战胜“不懂文学”的木心的我执,兴许未来不是绝无可能在又一部《文学回忆录》上添个大名的罢?而事实上,不止乎这套《文学回忆录》,木心的小说、散文与诗歌,亦带着艺术和哲学的意味,如同其兼有画家与作家双重身份一样,这或许是不少以作家自居之人做不到的,至少没有在面对读者时,敢在其作品中呈现出来。
至于说木心是“业余作家”,根据之前叶兄提出的给作家“分流”的意思来看,大略还是将其绑在“小说家”的桩子上指摘比划的罢。可事实上,木心不是一门心思写小说,当然不能与只吃小说这口饭的佼佼者相比。譬如拿木心的小说和莫言的比较,明眼人都知道比不过——那为何还要一门心思逼着比较,而将木心流放去“业余”的荒境呢?我只能认为这种比较是别有用心的。想说的是,小说方面比木心写得出色的小说家的确不少,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他的小说就不值一提了,叶兄的也是。如果不这样比较,而已整体性评价为准,那又会怎样?我以为,在散文、诗歌、评论等方面均有造诣,个人认为可称之为“全备性作家”的木心,与那些“术业有专攻”的小说家——用雷海宗先生的话说,前者是“通人”,后者是“专家”——两者同样不具有可比性。好比名叫“通人”的学生门门功课八十分,名叫“专家”的学生只一门最拿手,得了满分,剩下的或许只在及格线上徘徊,那末,孰优孰劣呢?故而,不难看出,无论比单项,还是比整体,都是牵强的。叶兄指称木心为“业余作家”,不知怀里抱着的是怎样一跟漆满高明的量尺呢?
忽又想起,你还告诉我叶兄说的另一句话——“你们都太赶时髦了,文学有些基本面,这些业余写作者很难表达出来。”你不懂甚么叫“文学基本面”,与之提问,他却不答,为此你有了“新的”难过。我疑心他不答的理由或许有许多,不过单单从我能想到的来说,唯有两个——一是于己不知,二是对人不屑。因为这种专业术语,因其所用领域范畴的相对狭小而显神秘,因神秘而让听者敬畏,至于言之者,往往只需用好这种神秘即可,而没有一定要自己去研究搞懂的义务——“于己不知”,大略说的就是这种情况。至于“对人不屑”,顾名思义,也无须多解释了罢。没想到,仅仅过了一日一夜,就证明我的疑猜有点“小人之心”了,叶兄还是好心提点了你,与此同时也揭露了我在文学上的无知——虽然我也装模作样看过几年中西方文学理论、美学理论的书籍,但对于“文学基本面”这样的术语,还真是孤陋寡闻,于是到网路上认真查阅了一番,好像提及之人也寥寥无几,主要是曹文轩先生在《混乱时代的文学选择》一文中提到“李敬泽提出了一个观点:文学不是往前走的问题,而是向后撤的问题——撤到文学的基本面上。”若以此作为“文学基本面”一词的界定,显然甚么都没界定,而我也无意于围绕这个词对曹先生在这篇文章中所表达的思想做断章取义之解(至于全文,你可以自行阅读一下),因为他的观点已经在文中明确地提了出来——“文学的维度绝不只是思想深刻这一个维度,还有审美、情感等。”那末将其与所引李敬泽的观点联系起来,我以为,“文学基本面”大抵指的是由思想、情感、审美等多种维度共同构成的文学作品的基础,也是文学作品应该呈现出来的基本特质。言下之意,一部或一篇好的文学作品,应该在这些维度上做到位,甚至趋于各自的理想水平。这样一说,你也能有一个初步的概念了罢。而你说叶兄给出的解释是另一个文学概念——“严肃文学”。唔,对于“严肃文学”,幸好这个词我倒也略有耳闻的,意思是说,文学作品能表达对生活、生命与人性的理解,能启发、影响甚至改变读者的精神世界和人生命运——这样看来,“严肃文学”的确能体现“文学基本面”,这一点我是很赞同叶兄的。不过,仍有三点存疑,其一,“严肃文学”对应的文学体裁真的涵盖了所有的文学样式吗?虽然所有我查过的资料都没有明确的回答,不过就其概念来看,不难想见,说的最有可能的还是“小说”。之前业已分别提过小说与散文的功用,当然,诗歌和戏剧亦如是——只不过各自所承载的文学使命不同罢了,怎能分出个三六九等来?其二,如果不是“严肃文学”,比如是与之相对的“通俗文学”,难道就完全无法体现“文学的基本面”了吗?或许思想方面的深刻性,的确略逊一筹,可就曹文轩先生提到的“审美、情感”等维度,我以为“通俗文学”也能达成,甚至更好的达成——德国文学美学家姚斯于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提出了“接受美学”的概念,大略是说,作家在作品中要留有足够的空间让读者参与进来,以便让读者以“读者身份”之外的“作者身份”或“主角身份”体验作品,从而获得更大程度上的情感共鸣和审美愉悦。我想,在这一点上,诸如柯南道尔之类的一流侦探悬疑小说家,是能轻松达成的罢?可问题在于——他们也无意登上“严肃文学”之高堂啊。即便将诗歌之类的归于“严肃文学”与“通俗文学”比较范畴,追溯千年前的唐朝,像白居易这样写下的注重通俗性与写实性的诗歌,难道也不能体现“文学基本面”了?错啦!正因为他的诗作于体现诗歌本身特质的同时,在思想、情感、审美等方面,与大众品味高度契合,才口口相传,跨越千年,永为经典。所以,某种意义上说,将“文学的基本面”等同于“严肃文学”所体现出来特点,显然颇有几分狭隘了。其三,即便叶兄把口中如木心这样的“业余写作者”拉到这一讨论范围中来,又该如何界定其与“严肃文学”之间的距离呢?先前也已说过,拿木心的小说与莫言的比较,委实比不过,可这并不意味着木心的小说就失去了表达对生活、生命与人性的理解,与启发、影响甚至改变读者的精神世界和人生命运的资格,哪怕不能改变叶兄这样严苛的读者的想法,是罢?如果这里将木心换作叶兄,亦如此的罢?在我心里,叶兄的小说还不至于沦为茶余饭后之消遣,我也曾端端正正读过几篇,也真的受益匪浅。而木心先生的好处,我说不出来,因为话都给陈子善、梁文道、骆以军他们抢去了,当然,他还作为中国唯一作家,与海明威、福克纳这些世界级的作家的作品,一道作为文学范式被《美国文学史教程》收去了。我想,以叶兄一人之底气,大略无法指摘那些学者太过文绉绉,那些港台作家囿于一隅,以及预计很有可能会因此指引而出现一批喜欢文学、热爱写作的年轻人的美国教育者,全不懂何谓“文学基本面”的罢?是的,以上对“文学基本面”啰里吧嗦了一通,其实无须去纠结木心和他的作品该如何定位,只是想说,“文学的基本面”是在多数得到广泛读者认可的作家作品中都存有的,区别只在于做的是否到位,留在读者心里的是否鲜明。嗯,希望你能明白这一点,并且能从一开始的出于直觉的“欢喜”或“不欢喜”某个作家与其作品,到可以有个更为理性公允的判断。
亲爱的姑娘,关于你提出的“开开,我太难过了,你觉得这位老师,说的对吗?”我觉得,至此我已经基本回答好了。所谓“基本”并非有意疏漏了甚么,只因为这次是尽力以一个作为文学爱好者的我的全知去对抗一个在文学圈里混迹的老江湖,在实力完全不对等的情况下,我说的自然还会被认为存在一些不足。如果你问起我自己是否也如此认为,我觉得客观上的确如此——即便是叶兄,从你转达的两段话来看,亦能得见一点如少年的冲动和感情用事,是罢;可是啊,我有信心于就自己的这些分析,业已足够回答你心中的不定了,使你不再惶惑于自己心中积淀的美,是否会被外在的狂风吹散,或是迷雾封锁。我以前经历的两次挑战文学圈里的人物(一次是在复旦附中举行的全市重点文学社活动,另一次是微博上讨论“作家不会做变成考试内容的自己的文章”,关于这两件事及相关人物,我以前在与当时学生的信中谈过,此处就不赘述了,有兴趣的话,下次告诉你),也就是因为在他们“畅所欲言”的同时,伤害了我的学生的内心——虽然我还是相信以他们的身份,是不会有意与稚嫩的心灵过不去的,然而事实上从审美到情感,我学生都收到了不小的打击。所以,我一次次站出来,非是如许多爱情故事里上演“英雄救美”的戏码那样罗曼蒂克,而是因为对方的说法委实值得商榷,我不能眼睁睁袖手旁观;而况如你这样的韶华生命,能与文学结缘,是珍惜可贵之事,我决不允许这样对于文心的动摇伤害之事发生——即便对方是“入流”人士,即便对方在文学方面的确有可取之处,甚至使我受教,我也会尽全力以我的全知,与之决斗到底。
当然,亲爱的姑娘,即便我自始至终守望着你和像你一样爱着文学的人儿,这样的力量终究不够的。就好比到了冬天,靠添衣御寒防病自然不错,可唯有努力锻炼身体,强健体魄,方能从根本上减少得病的风险。言下之意,你要在文学上不受外界“病菌”侵扰,则应发心努力提升自己的精神素养与文学修为,用以之得来的正念使自己文心坚定不移的同时,能正面指出对方观点中存在的问题,做到有理有据,方能让人心悦诚服。虽然这便是我在与你的这封信里所做之事,然而我自知这世间一定有更多的知识理论与更好的经验见解,能让我不必大费周章地证明自己的观点,而用简明扼要的话,指出问题症结所在。所以就这一点,你我都在路上,须一道努力才是。当下与你而言,首先要做好的事,即更加深入与全面地阅读你喜欢的作家——面对他人的突然指摘,会难过与怀疑,从根本上说是不自信,是没有将那位作家的作品读到位,对其无有更充分的理解认知,你觉得呢?也只有在尽可能多的阅读作品之后,才能更为正确地判断一个作家实力的优劣,才能分清他人的指摘,到底正确与否——要知道,那也不尽然是错的,我们切莫对某位作家,尤其是还活跃在文坛的作家,迷信崇拜,因为诸如叶兄认定的余华这样的“一流作家”,从早期作品直到现在,不得不说,也是在慢慢地走着下坡路(之后作品如何,是持续这样走低的惯性,还是回归到早期的简练深刻,又尚不可知了)。如不相信,你可自行去阅读研究,去判断我说得是否在理,当然,此后顺便也可问问叶兄的评价,相信他应该不会无端袒护的罢。
最后想与你谈谈的是,我们应如何对待文学,以及甚么才是文学之“美”——唯有分明这些,才能让我们在漫漫阅读路上,有判断,不迷失。我很欣赏净空法师所说的两句话——“真诚清净平等正觉慈悲,看破放下自在随缘念佛。”后半句于目前的你我而言,自不可得。不过前半句却真的受用啊,将之放在任何一个领域里都合适。我们谈文学,首先要做到真诚,而非浮夸卖弄;其次是内心清净,不受外界杂见干扰;第三是平等意识,人人都可谈文学,发表对文学的自我见解,没有谁高谁一头,而强压着对方进行“布道”;第四是要有正觉心,孰是孰非,孰好孰坏要心里清楚;最后是心怀慈悲,对作家作品,对他人见解,都以一种更加包容的心态来面对——五点之中,唯此最难,回顾这封信里,我说叶兄戾气太重,而自己与之的“杀心”又何曾少了半分?真是愧怍啊!或许这是我们都“不入流”的真正原因罢。诶诶,看来,我真的也要好好修行去了。亲爱的姑娘,你也要跟上才是啊。
至于谈到作为文学内核的文学之“美”,我想亦是见仁见智的。我们谈文学,谈作家,谈作品,最重要也最基本的,是自己是否感受到了透过字里行间的文学之“美”。文字表面的“美”并非不重要,它最直观地带来了美感体验,只是这样的美还比较浅显,也不易久长。而文学作品中表现丑恶的部分,也不一定“丑”,就好比十九世纪欧洲勃兴的批判现实主义文学,其内容虽然多是讽刺揭露了当时社会矛盾,表现人间苦难,但“批判现实”的目的是为了让(当时)人们明确“光明所在”,心怀希望并为之努力,所以说到底还是“美”的。话说回来,虽说判别文学之“美”,的确需要有相当丰富的阅读经验积累,才能在比较中明白哪些是上品,哪些是鸡肋,而哪些又该敬而远之的,做到这一点绝非朝夕之功。然而我想说,在确信拥有这种功力之前,我们并非全然不能在阅读时分辨好坏——比如你这样的青春年纪,说起来阅读的作品也有一些了,从结构框架和语言表达之类的方面,亦能看出些门道来。不仅如此,我还相信另一种“美”的判断——那就是发诸我们生命的,对于“美”的心灵感应。这说起来一点也不玄乎,就是当我们在阅读作品之后,心里感受到了作品馈赠的一种美,那末我们就可以说,这部作品是美的。说“发出我们生命”,是因为人心本身有一种向美向善的力量,这种力量融入到我们的阅读判断中,是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帮助我们甄别文学之“美”的——自然,如果能将这种力量与丰富的阅读经历结合起来,会得出更为完满的结论来,不过在此之前,这种“一定程度上”的判断较之于囫囵吞枣地全副接受下来,或者不知所措地盲从于他人的说法,要殊胜许多了。比如十多年前我念中文系时,对于现当代诗歌(尤其中国当代诗歌)不甚了解,不过当我的“文学概论”课的老师提到彼时登场的几个所谓的“后现代主义诗人”的诗作时,我能判断那些是丑的——他们把低俗无趣的内容作为表达对象或者表达某种心绪的意象,同时用玄之又玄的语言加以包装,这种混搭最终形成的结果就是胡扯,或许也唯有诗人本人才因为与大众审美相悖而乐在其中罢。之后,我专门去找诗歌来读,从经典诗作入手,去品味与思索——海子、顾城、骆一禾、戈麦、舒婷、北岛……工作后也在读,从中文系教材里只字未提的台湾诗人群——周梦蝶、洛夫和郑愁予等等,直读到相对小众一些的张枣等诗人的作品;同时,我也读了不少国外诗人的诗作。虽然这些诗人对于世界、对于人生和生活的思想心绪,以及作出的回应不尽相同,有些还颇为深邃难懂,不过透过那些诗行,即便是刚刚推开诗歌之门的人,也完全可以感受到一种流动的美,一种无限接近而无法言说的心灵交汇,一种感动。是的,这种美感是一种“本源之美”,即便无有生动的言语,借托的意象,我想,这种与心灵契合的美感依旧会冲破重重阻拦,动人心扉。所以,亲爱的姑娘,当你明白这些之后,再去读读,再去想想木心的文字,是否带给你这种“本源之美”了呢?如否,那末叶兄之言也值得回味深思;如是,我们一起再好好读下去罢,多读几遍,用更完善的理解与评价,引导曲解者走出内心的迷宫。
嗯,我想,到此为止,该说的都说了。我也不愿字斟句酌如同对待自己的小说那样再改上几遍,毕竟写下的这些话语,都是不吐不快的文字,任何雕琢修饰,难免显得不够真实与真诚。亲爱的姑娘,我也不希望在没有亲自实践而有感悟之前,你就完全信服于我所说的一切观点——某种意义上说,那样也是一种“失去自我”的表现,与面对叶兄的言语而惶惑不安是一个道理。当你在不断阅读中,有了积累的知识,有了评判的眼光,有了谈论文学的底气,有了面对异己之见的勇气与宽容,有了一颗练达又保有纯真的文心,那末,所有关于文学的是非争论,都如一口杯中酒,饮下,且继续受用那夜的清风与明月好了。
祝平安喜乐 文心长存
你的文学挚友 戴文开
2018年6月14日至19日于金中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