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记忆深刻的童年影像
1, 脑子里的影子
很小很小不到三岁吧,我还说不清话,但有朦胧的记忆,记得我骑在父亲肩上双手抱住他的头,他带我走进百货公司西边那条弄堂里一所门朝西的房子。屋里烟雾弥漫,有好几个看不清脸的人躺卧着,还有几个模糊的人影在移动,不知他们在做什么?父亲去做什么?我实在不明白,不多时父亲带我回家了,我像梦游一般。后来妈妈抱了我,顺着我向前向左所指的方向到了这个她之前从没去过的,也使我的小小心灵深感疑惑的地方,我问妈妈这是什么地方?她一看就明白了——烟馆。
这种地方让许多家庭失去幸福,我家就有此遭遇。我父亲为先生(老板)坐船去太湖里的某个地方收租米,因受风寒和进餐不洁而患伤寒,当时病势很重,头发都掉落,性命危在旦夕。祖母为了给我父亲治病要他服鸦片,卖鸦片的人姓温,就住在我妈后来住宅东面的隔厢里,因为是近邻,温老太频频摇手实说不能吃,吃了戒不掉,当时我祖母说我这儿子是好孩子,肯定能戒掉。病倒真好了,但后来烟就难戒了。先生来看过,给了些小恩小惠,辞退了我父亲,他从此失去横经南货店坐账台的工作,没有工资收入了,一向能说会道、聪明能干的父亲,一个阿爹好婆交口称赞的好孩子,成了被人看不起的人。为了赚取吸烟的费用,他顾不得面子,去灵岩山做导游,还做中介,把从西山运来的柴草,介绍卖给西和万粮油店、各个用柴草的大店(那个年代都用柴烧饭)。别的吸烟人家都是妻离子散,而我们没有,只是他让我们生活得很艰苦,他自己更苦。
父母亲除了种外公给的花粉田(嫁妆)外,还在香作坊里种菜,养鸡、羊、猪,菜很多,他们卖菜,半夜三更起床烧山芋卖,妈还和我、哥哥拼命做刺绣来维持生活。我家的香作坊有破房二楼二底和三间平屋、很大的外园和内园,因父亲吸烟,无法照管香作坊的生意,原来晒香的园地上就种菜了。作坊的影像深深地刻进我脑海中,因为它对我们太重要了,园地的什么地方种什么菜很清楚地永留在我记忆里,那些影子好似一幅幅的画时常展现在我眼前,唤起我幼年、童年的苦难记忆,我也常在梦中往返于这些地方,重新回到当年的生活里,再次深深地体会生活带来的甜酸苦辣。
2,父亲戒烟
有钱人称鸦片是“福寿膏”,有家产的话吸吸是无所谓的。我父亲二十三岁得病吸上大烟,他几次自己想戒,他到外祖父母家去做家教,忍不住又吸了;他把自己锁在作坊里,忍不住打开锁又吸了。我后来看了戒烟的电影,明白为什么父亲如此反复,过后我实在不恨他,他是好人,我感到他太可怜,太无奈了!小时候只记得妈妈常用最狠最毒的语言咒骂父亲,有时不让他睡楼上,他就睡在灶间里,我和哥哥也恨父亲,哥哥为有这样的父亲而远走高飞,因为势利眼永远存在。父亲吸烟时对妈妈说,今生不能报答,来世报恩。他活得很苦,我们四个人中他最苦,除了到处想赚钱外还要忍受各种轻视的眼光,身体的不适使他失去尊严,后来没到来世他就报答我们了。
解放后烟没了,他真戒了!但身体不舒服,每天晚饭后必到浴室泡浴,一包便宜的烟帮助他缓解不适。解放初还有鸦片烟,戒烟是妈妈叫警察局把他抓去戒的,当时父亲因怕受不了要逃,警察朝天鸣枪,他去了,被和地主关在一起,我经常送饭出入监牢,当时感到很不光彩。父亲不久回家了,因为舍不得花粉田,他做了农民;因为有才能,会算会写,他做了大队干部——负责全大队的粮食管理。这以后父亲一直都很高兴,脚上穿着有钉的鞋子——人没到响声先进,口中哼着小曲。他洗浴回家后还讲外面的各种新闻,有一次讲«啼笑姻缘»,讲完天亮了。
他和妈妈努力劳动,积蓄了钱买了五亩田,家里共有八亩多。可是老天作难善良的人,64年他因肝癌治疗无效而去世,享年五十四岁。他留恋我们,向往美好未来,他说不愿走的,但还是痛苦地走了,留下我们对他的悲伤回忆。
3,父亲的爱情和婚姻
横经小镇上小有名气的祖贤就是我父亲,先生很欢喜他,他确是能干的聪明人,参加镇上各种社会活动也是活跃分子。他在那边得到了爱情,一位叫玉珍的女子和他相爱,别人找我父亲找不到时,只要去玉珍家找肯定能找到。旧社会,祖父母包办他和妈妈了订婚。当结婚的日子就在第二天,父亲不能抗拒父母之命,不得已告别玉珍回家时,玉珍送父亲,依依不舍有意拖时间,让船开去。送君千里总有别,二人只能分手,父亲垂头丧气走到家天已夜了,而且对祖父母态度不好,做现成新郎他不要,还发脾气,祖父把他打了一顿:“结婚是父母之命!”他说:“为什么不把结婚的钱给我作开店的资本呢?”婚后玉珍来河对岸偷看新娘,我妈在踏渡上洗菜,发现看新娘的人异样,对方见状反而逃走了,原来此人

是父亲的相好,这是父亲后来告诉妈妈的。玉珍过世在我父亲之前,这也是父亲打听到的,旧婚姻制度破坏了父亲的爱情。
婚后父母二人的感情慢慢好起来,先结婚后恋爱。妈妈虽出身农村,外祖父家家境不差,算得上是小有名气的人家,妈妈是外祖父母头生的、唯一的女儿,非常受爱护,从不做农活,她下面有五个弟弟,外祖父母在解放前就把田产分成好多份,给大儿子两份,另外四个儿子四份,自己留一份,还给妈嫁妆花粉田,土地改革时只有大儿子是中农,别的都是贫农。妈妈还是婴儿时,她的右手肘被外婆不当心包得脱了臼,过了很多时大人才发现,手肘已无法治好。为此外祖父母决定把女儿配到街上来,让她省力点。但情况不是想象的那样,她还是很吃力,一个大家庭,有祖父母两个、父母两个,还有伯父家四口人、姑娘两个、叔两个,还有香作坊工人六个,总共十八人,每天应付三餐就忙得很。在父亲吸烟的时候,妈妈很艰苦,她说看在一双儿女的份上,就有生活动力。她开过竹器店,经营过香作坊,她和父亲努力劳动维持我们的生活,她是个伟大的母亲!她也得到收获。
4,对兄长的记忆永远

我小时候,哥常给我梳小辫子,兄妹两个苦命的孩子都很懂事,相互爱护,从不吵闹,生活在很少有欢笑的沉默家庭里。我八岁,他十三岁这年的某天,可能正好他心情不好,因为我不当心碰到他的头,他生气地对我说女孩子碰他的头是不吉利的,往后别叫他哥了,他也不叫我妹。从此我们改了口,这是他心情烦闷的结果,但我们内心都很爱对方。解放前,他放学回家后和我们一起做刺绣,也不和别人玩,他好学又内向,因为有这样的父亲很不高兴。妈妈对他说,家贫去学生意吧。哥哥初中毕业后去李家小商品店做学徒,老板很省,好学的他晚上借河对岸路灯的灯光看书,渴望得到知识。
解放那年他就去镇里工作,做什么助理,后来到国营如皋新华书店工作。找到了书的海洋,他非常兴奋,除工作外,全身心投入到自学的世界里,他满足了自己的爱好和兴趣,学到很多知识,考取了两个大学,上了北京人民大学。
那时父亲已不是以前的父亲,我们的家早好起来了,他很开心。他在北京读书时,每次回家前我们全家都高兴地等他到来,晚上睡不着,好像听到北京火车进苏州站的汽笛声。后来他被派往北京第二医学院工作,又调到南大。他在南大做老师又做学生,出事后,我在他宿舍看到许多学习外语单词的小卡片,他常去听课,他爱学习,爱生活,爱了解多彩的世界。
最后一次见他是他在去南京的前一天来看我,我印象很深,他穿着米色真丝短袖衫,面朝西,站在食品站门口与我讲话。没隔多少日子,哥的同事和好友到我上班处找到我,说哥哥因看烟火,误进电梯洞坠落出事了,晴天霹雳!十月三日,厄运到来,傍晚时他四十四岁的年轻生命结束了。这是让人无法相信又无法更改的事实。我们带了三个孩子、妈妈、嫂子去南大,昏天黑地度过几日,事情处理完带着哥哥的骨灰盒回家。往后的三十五年里,我多次和他在梦中相见,并拉住他冰凉的手,问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回答说,别弄清了。梦中有时他回家了!妈妈陪伴守护儿子二十二年,过世后和他一起去我父亲处,这凄凉至极的一幕,令人难以忘怀。这些情景留在我心中的烙印很深,他的影子永远存在!
他一向节约勤劳,让我记忆最深的是每次从北京回家,他都坐没有位子的统车厢(称大篷车)——为了省车钱,到家后再把旧棉大衣换成新衣服,模样干净齐整地去苏州见爱人。一个暑假在家日子也较多,他还和我们一起做刺绣,天气热,他赤膊做。他对妈很孝敬,妈说他太好留不住,儿子是妈生命中最珍贵的宝贝,妈想他想不完,直到她生命的最后。
5,妈妈是坚强伟大的
她三十岁时生了我,活到九十岁,我和她相伴六十年。妈妈虽是外祖父母的独生女,十分受爱护,但旧社会农家女孩不读书,女子无才便是德,家中请了教书先生也只有弟弟有资格读书,妈妈在一旁听了许多,她能背诵三字经等老书,人又聪明,山歌能唱几十支,是非常讲理的人。祖母对妈的评价是这样一句话:二新娘娘是块从大木头上锯下的料(好料)。因此她很看得起妈。
父亲吸烟后生活重担让妈妈坚强,她知道只有拼命做才能生存,一双儿女使她有安慰有希望。父亲走上正道后,儿子学业有成,女儿有工作,儿女成家了,妈妈很开心。父亲走时,妈妈伤心一阵子后还是很坚强,而在儿子走时她精神崩溃,跌到了谷底,从此毛病绕身,哮喘发作,痛苦万分,但她不哭,除了为失去丈夫和儿子而哭,她总坚强对待现实。
人老病了,她无能力干什么,就念经给儿子,每念一次,在纸上点一个红点,红点密密麻麻的纸,过节时烧给儿子,以寄托对儿子永远的思念!还有什么是比念经更好的寄托呢!
6,妈妈与命运抗争取得的胜利

农村里父母都为孩子算命,妈妈小时候算命先生说她会年轻守寡,这让外公外婆伤透脑筋,外公把妈的生辰八字改了,再出配亲的贴子。早先妈心中常怀疑算命人的说法,婚后第二年当父亲病重时,她真的相信她的命了,父亲吸烟后她认命,想好丈夫会留不住。但她在艰苦的生活条件下与命运抗争,为儿女的生存努力,想法获得经济来源。分家前她就开竹器店,后来因大家庭家务忙无法守店等多种原因关了店。分家后我们开香作场,妈要收购树皮,烧饭给工人吃,做家务等。她说做香工人还想勾引她,说老板让他吸烟,我们认真干。妈不是这种人,她是一块洁白无瑕的玉。
把儿女养大,才是她的奋斗目标。香作坊张罗不过来关了,妈就做刺绣,种外公给的“花粉田”,养猪、羊、鸡等,在晒香园地种菜……,父亲也一起做,因为吸烟他不正常,派不了大用场。我妈最困难时也从不向人借什么,连外公家也不去要什么,她说有好吃的自己舍不得吃。我小时候,妈生了缺铁性黄疸病,面黄肌瘦,眼睛大而凹陷,常有气无力,她到斜桥对面、蜡烛店对过的踏渡上乘船去枫桥看病,回来后用刀在井边磨铁锈水,再把这水和什么药和在一起吃,实际她得的是贫血、营养不良症。妈顶坚强,种的山芋、玉米烧熟了卖,比卖生的得钱多,她每天傍晚把山芋洗干净,在天井里放好行灶,再在大铁锅子里放一锅山芋,加水用硬柴烧熟。天井里白烟滚滚直冲天空,等到软柴烧尽无烟时,硬柴烧旺了,烧到山芋用筷子用力一点一个洞时,好了,再用刷子蘸净糖糖浆在每只上刷一下,山芋又甜又香,把它们装进箩筐放在门口,不多时熟山芋和熟玉米就卖完了。妈妈以坚强不屈的精神战胜了困难,盼到我面貌全新的父亲,看到她儿女的成功,她是胜利者!
7,忆我有父母之爱的一生

小时候虽然家庭贫困,但父亲给予我的爱不少于别人。记忆最清晰的事是我大约五岁吧,父亲没有钱买烟,他想拿一点米去解决,我把米缸口坐牢,不让他拿,父亲没有生气,向外走了,到下午回家来,给我们带回好多馒头、水果和糖,他去做了导游,赚到烟钱,那些东西是游客祭坟结束后给他的。我记得他经常说对不起我们,他在牢房戒烟时,家中断米就送炒麦粉,他身体不适,把炒麦粉投出来,但他眼中充满了自责的泪水,明白家中困难,我们都受苦了,他在怨恨的境况中努力挣扎。
他完全正常后重新奋发,我们一家其乐融融。他非常爱我,为我的成长费心。我工作后他到商业局来看我。我从西山回来,有一次父母俩正在运河边的自留地里劳动,因地潮父亲赤着脚,他听到轮船到码头的汽笛鸣叫声,和妈踩着乱石堆奔向码头接我。我休假结束后去西山,有时轮船不开,他送我坐石头船、气艇上班。为哥为我操办婚事时他总是笑容满面,我结婚他为我买大衣,还买了两条高级真丝绣花被面。他病重时,我回家他见到我就哭了,在苏州病房里,我陪他时睡在他床底下,他很不放心我,眼睛里流着爱我的泪……,他对我没有过半句重话,二十六年中满怀着父爱,他也很爱儿子、媳妇、女婿,他真的不愿离去!
妈妈爱我六十年。因为我从小做事、绣花都快,她常面带微笑表扬我。绣花时她绣梗和边角的花,主要的都由我绣,很快绣完,交货时放刺绣的老板发呆,这么快做得怎样?结果他总是责备妈做得不太好。我结婚后五次坐月子、领大两个女儿都让妈费精力,妈妈把她的爱都给了我们,真的,我得到父母很多很多的爱,我是幸运的。

8,我们在油灯下绣花

解放初还只有极少数大单位有电灯,百姓都用油灯,美孚灯、高脚洋灯算高档了。我和妈妈在油灯下绣花。往小酒盅里放一根扎底棉线,倒进半盅菜油,再点上火,就做成一盏油灯,它火舌黄黄的,比花生大一点,酒盅下垫个大碗口大的盆子,把盆子放在绣花棚架上,动作要小心,还得时时添灯芯。妈妈穿针引线,我绣花,娘两个边做边讲各种事,我从妈妈那里听到许多来自百姓的故事,我知道的也就多。后来买了美孚灯,先进多了,它有个放洋油的漂亮的红漆有柄铁罐头,有灯头、玻璃罩,火舌可以随意调节,同样垫上盆子把它放在棚架上。再后
来有电灯更好了,我们动作大小没顾忌,做得快多了。有时做到很晚,我们母女俩去西桥堍的羊肉店吃一碗热气腾腾的羊汤再上床。
我放学回家从不看书做功课,小时候的困难使我拼命要赚钱,就做刺绣。回家就做,天暗下来到天井里做,我不知道日光接火光最伤眼睛,后来我很早就近视了,这样的我怎能考上大学呢?我烧饭烧菜不行,因为我要做赚钱的事,刺绣一直做到我去外地工作才停。后来我成家了,再后来女儿独立了,我又心心骨念,旧话重提,和妈妈一起做粗刺绣。绣花占用了我童年、青年时代好多时光,但绣花能赚钱,绣的时候又能静静地思考各种事,有时人在做刺绣,心在别处玩。
9,我记忆犹新的童年往事
*六岁学做刺绣,那时还有两个小姑娘来学,妈妈不在时我们偷着玩别的游戏,实在还小也正在贪玩的年纪,但现实提醒我还是要认真学,我很早独立做了。
*记得我赤脚割草,把脚弄得又宽又大又有突出变形的骨头,后来买不到女式鞋子,买鞋只求能穿上,不求漂亮。妈妈右手不灵活,但她什么都干,因我手好,干任何事快,妈妈一直表扬我,我真的有点得意。
*去光福吃喜酒,这事让我记忆很深,同族某家的儿子到那边做上门女婿,祖母带我去吃喜酒。我还不到十岁吧,外出没有好一点的衣服,妈妈把她的蓝色中袖单长衫腰部缝去一段作我的罩衫。记得女方家在乡下开满梅花的梅园里,新郎从女家东房出来,新娘从女家西房出来,二人拜堂成亲,场面很闹热。
*记忆中我常从许家饭店(门面是木器箍桶店)进到王家园里去偷偷摸摸割草,因为王家外婆不允许。

作场的园地和房子是我们生活依靠的地方,也是我们活动的地方,那里有我们养的家畜和种的作物。每年要长半间屋南瓜,妈妈把长的菜、豆卖出换钱。我亲眼看到母羊生小羊,小羊刚出生就摇摇晃晃挣扎着立起来,母羊把小羊湿漉漉的身体舔干净,有时养两只;也看见母猪生小猪的过程,小猪是黑色的,样子好像大老鼠,多得一时数不清只数,数来数去让人眼花缭乱,因为它们不停地爬动,母猪则躺着给小猪们喂奶。这些场景在我记忆中如昨天一样清晰,直到现在
我仍常在梦中亲临其境,重复早已过去的生活,我很愿意做这样的梦。
*捉皮邋遢,我和几个小伙伴去灵岩公墓捉皮邋遢。我们在许多坟墓间穿来穿去,寻找生在坟上的草皮筋上的菌类植物——颜色淡、形如黑木耳、小而软的皮邋遢,只有在阴雨蒙蒙天或阵雨过后的黄霉天才能找到,回家时我们常常全身湿如落汤鸡。到家后把粘连的草皮筋和泥沙洗掉,用皮邋遢烧汤吃,但无论怎样洗,吃起来总觉得牙齿上屑粒沙落的。
*看放汤戏,在书弄北虹桥堍的河岸上朝东、一间门面的小戏馆里有戏班唱滩簧戏,每天到剧情精彩将结束时,开大门不要钱让人入场观看,我常去看。记忆最深的戏是«杀子报»,讲一个寡妇与和尚通奸后杀儿子的故事,那寡妇披头散发,口中咬着一簇长发,手挥长刀追杀儿子,杀气腾腾毫无人情味。
*在庙场看露天电影,黑白的电影投放在一块大白布上,群众自带椅子,在黑压压无星星无月亮的荒野里观看。有«小二黑结婚»、«双推磨»等,抢看完散场,人们肩上扛着长椅回家,我们一家也挤在人群里,当然我们是难得去的。
*看枪杀人,解放初期,在庙场南面枪决坏人。只见五花大帮着一个虚白浮胖的犯人,枪声一响犯人倒在血泊中挣扎,我挤进人群中,从大人的裤裆下看见有人在用什么东西蘸血吃,这景象太可怕了,过后常在我头脑中再现。
*小舅母结婚,她大我十一岁,娘家在西街底,被配到三里外的乡下,这门亲事是外公和小舅母的父亲吃酒酒醉后配的。结婚那天热闹非常,大红花轿到,喜娘扶着身穿粉红绣花衣的新娘进家门,拜堂,两边看的人立在台子上,接着送入新房,新娘坐在床沿上,闹房的要去闹翻元宝,反被新娘用脚踏痛,都说新娘厉害……,这就是我的小舅母。
10,难说话的我
妈妈想放刺绣赚钱,我十岁时父母去上海联系人,没成功,一周后回家。在这短暂的日子里,我体会到生活在不管富裕还是贫穷的父母身边是无忧无虑幸福的,一朝离开父母感受绝对不一样,尤其像我这种喜欢察言观色、难说话的人就更无法适应了,我哥那时十五岁,他没有说什么。
父母去上海后我们兄妹二人在伯伯那边吃饭,祖父母健在,但以前不和我们一起生活,不太亲热。父母离开的那几天里我非常不开心,常流泪,祖母背着人轻声问我为什么哭?我指着伯母对祖母说:你看她脸拉得长长的无笑容,眼睛斜视人。我心里很难受,急等着父母回家。
我小时候常去外公外婆家,吃饭跟外婆,外婆是保护伞,每次回家我都对妈说这次哪个舅母最坏。这样的性格影响我一生,是好是坏?但我本性难改,我喜欢把碰到的人和事搞得一清二楚,决不愿意糊里糊涂生活在被人轻视的环境里。
11,我小时候过年的情况
小时候过年,妈妈总要给我和哥各做一双新鞋子,有一年妈妈一夜没睡,为我赶出一双红棉鞋,我很高兴,父母自己马马虎虎。过年的小吃南瓜子、香瓜子、发芽豆、花生米是自己种的,再买来荸荠风干。家境逐步好转了,过年杀一头猪,腌起来晒干的猪肉是一年中自产的荤菜之一,还要杀鸡。我最爱吃盐水菜炒猪肠上的水油,水油中有粒子肉,我就爱吃它,现在知道那是淋巴结,据说吃了会生癌。父亲活着时,我们过年一年胜过一年。
想起杀猪的情景,猪也可怜,屠夫去抓它,它逃到主人身边,到底是猪,弄不明白:是谁要它的命?
过年是一年中的大事,小时候家境贫困,但过年还是可以的。父亲化四元钱买来一只七成新的杉木长台,把它放在客堂中间,长台前面放一只榉木方台,方台两边各放一把老式榉木大靠背椅。板壁中间挂神轴(上面画的都是神仙),两边贴红纸黑字对联(上面写了吉祥如意的祝福语)。长台中间放盅筷、年糕和几种水果,东边放一箩米,米里扦冬青枝、柏树枝加一根秤;方台中间放大香炉、蜡扦,台上的大盆里有熟猪头和活鲤鱼,鱼眼睛用红纸贴上,鱼果然就不跳动了。我们点上全统(即最大的)蜡烛和香以后敬酒、拜神求保佑,红烛的火光很辉煌,有点壮观。

几天后拜年夜饭。在方台的三面放椅子,台上同样的三面放盅筷,烧几个有模有样的菜,点蜡烛和香,敬酒饭,烧锡箔,大家叩头,求祖宗保护,一年中的大事做好了,我们也放心和平静了,希望来年有好运。大年夜睡得晚,叫守岁,有钱人家热闹得很,炮仗声不断,我们没有激动。
年初一,我们穿上干净衣服和新鞋,开门门口有讨糕的,这种人说着好话,唱着“莲花乐”,肯定生活很困难。街上店都打烊,一直到初五开门,初四下半夜接财神,也叫接路头,又都放炮仗,响声连天,炮仗声中新的一年开始了。
12,我家的红眼长毛白兔
大跃进年代,父亲当大队干部时,我们的香作坊和晒香园地被水厂看中。二楼二底、三间平房,再加内、外两个园,父亲积极地答应把它们给水厂,收了八十元钱买绝产权。现在看来损失真大,是碰到了大骗子,这软口汤让我们成了无产者,无田(田入了人民公社)、无店、无房(住房是租的)。从此我们养家畜没地方了,父母亲就在灶间里养起了红眼长毛白兔,拉毛卖给收购站作为副业。
兔子繁殖得越来越多,多得满天世界四脚跳跃,一开灶间门满屋都是草的残渣、黑豆似的兔粪球和尿辛味,隔厢和灶间下面的板壁也被兔子打通,灶间里的柴堆下都是小白老鼠样的肉嘟嘟的小兔子,静听能听到很多“咝咝”的兔叫声,兔子很文雅,粗听起来无声无息,似乎不会叫,其实不然。
我们不知近亲繁殖的后代会生病,兔子脚上嘴上都生疮,生得结咯啰哆,身体上没有疮,有毛的地方不生。生了疮的兔子瑟瑟抖,用脚爪去抓肿起来的嘴,脚爪之间又互相抓,肯定痛和痒得难受。兔子毛用手拉,开始我们手软,用剪刀剪,结果剪得血淋带滴,还是用力拉好,后来我们就大胆拉了,不拉毛会自己掉,结成无用的块,所以兔子又称拉毛兔。
卖兔毛是我们活钱的来源之一,兔子肉我们经常吃,脚和头不吃。父母亲不乱化钱,积了钱派别的大用处。
13,去香作场、老园和雪园
我们的作场和房产就因吃了软口汤没了,但我永远惦记它。作场的二楼二底里住着两个老人,他们是母子关系,儿子也是老头了,叫水门汀,二人瘦小干瘪,很贫困,不知靠什么生活?我想不明白。他们住在那里为我们看门。三间平房里养了猪、羊、鸭、鸡、鹅。鸡鸭鹅都是雌的,要它们生蛋,鹅蛋真大,真好玩,吃起来粗。平房朝南的屋顶上有一个台面大小、无玻璃的天窗,鸡可以从这里飞进飞出,它们生蛋到屋里生。平房的南墙边有棵桃树,春天树上开满花。路东的一块地给二老人种菜,西边种着桑树和菜,这是内园。
内园有门可关上,高墙外是较大的外园,高墙上长满绿色宽扁豆和紫色长扁豆,还牵满丝瓜藤。外园只有门框没有门,因外园的围墙是矮泥墙,人能跨越。门框里面,南北向的小路通往内园大门,离内园门二米有条向西的小路,将到西墙有个大粪池,这是大舅舅帮忙开砌的。外园东西向路的北面种着蓊菜、茄子、花生、菠菜,南面种着南瓜,中间稀稀落落种着玉米,南墙边有叶子细细的香料菜,南北向路的东面也种了菜,外园的东墙略高,这是和一家香作坊的合墙,那家的老板叫船儿。我们对作坊和园地怀有深深的感情,它们带来我们的生活资源,使我们能够平安度过最困难的时期,怎能不让人怀念?

除了去香作坊,我们还常去老园和雪园。雪园在山塘河南,记得地上排满长石条,老园和雪园都是高低起伏的土丘,地上长满野金花菜和荠菜。铁匠店、棺材店和竹行的大片土地也是我们活动的地方,我要去挑野菜、割草;妈妈在姑母家地上空的地方种小麦、蚕豆、南瓜。人长大了,老了,那些小时候经常去的地方在梦中反复出现,因为它们在我脑海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影像。
听妈讲,在老园北面的高墩墩上,东洋人杀了人把人挂在桑树上,时间久了,流光血的死人像挂着的衣服,这景象我想象非常可怕。高墩墩西面就是严家洋房的后门,洋房里住着许多东洋人,园子里挂满黄色绑腿布,我还看到过里边的东洋人,那时他们已不再威风,就要走了,我八岁,抗战马上胜利了。
14,熟悉的王家花园
因没有了作场园地,而我父母又养了一房间的长毛兔,必须准备好多草,冬天喂草干,再加些猪饲料,有时我也拉墙上叶片厚而小的藤做饲料。我除了去老园和雪园,还隔三岔五去王家大园偷割草。因怕王家外婆说,我从许家饭店后门进入许家桑园,再向西下坡到王家园地。这两家的园区相通,中间无隔墙,是按地势高低区分的。王家园没多少花,称不上花园,园中央有水泥地一方,水泥地东南角有个洞,以前在水泥地上灌洋油,溢出的洋油可流入洞里,那时没有电灯,洋油用量很大。西边有一棵石榴树,园西北角有一片竹林,东北角种了桑树,别的地方种着山芋、各样菜。园西是黑色高墙,墙里边有粪缸,墙上有两扇钉白铁皮的像样大后门(后门西是我们住宅的后门)通向雪园和牛行,在那里时常能听到宰牛时牛的惨叫声,听说牛知道要被杀会流泪。我常偷偷摸摸出入此园,真想不到好多年后我竟成了此园主人的家人。
牛行南边有一条羊肠小路,它向西延伸到我们香作坊外园的门口。小路中途有一对很高大的白果树,树干、树枝、树叶几乎把路全挡住,树下阴暗潮湿,抬头不见太阳,路面积着厚厚的、软得可怕的腐烂叶子,晚上能听到阴森森的毛头鹰叫声,“咯啰咯啰”,让人毛骨悚然。
15,鹅颈被折断了
傍晚天下着蒙蒙细雨,我和妈在楼上做刺绣,父亲在浴室泡浴,因为同住的人家多,大门未关。突然灶间里的鹅发出半声惨叫,那声音像是断气声,妈讲有贼,她说不能碰到贼,碰到有危险,但必须下楼看明白,我们手拿门闩,有意弄得响声很大,“噔噔噔”下楼,冲到天井里,看见两只很湿的大脚印,灶间里的鹅头颈被折断,死了,这是一只能生蛋的母鹅,很可惜。
东西没有少,贼没拿到东西,都讲贼没偷到东西倒霉,他走错了人家,灶间里没什么好偷的,还一进门就被鹅发现,因鹅报警,贼折断了鹅颈再逃。鹅真可看门!从此,像有鬼一样,天未暗就关大门。
记得有一个时期,香作坊里无人看门(二老人没了),因为贼要偷鸡、鸭、鹅,父母亲傍晚把鸡鸭抬回家,几只白鹅走回来时,伸着长颈一冲一冲在前面领路,还神气地发出“吭吭”声,到了它们会自己转进家里来,怎说鹅是呆头鹅?
16,大丰收之一 ——南瓜

妈妈种很多南瓜,种的时候在南瓜塘里同时种两棵玉米,为南瓜的根部遮阴,炎热天减少水份的蒸发。一些日子后南瓜开花了,开金黄色大花时我们就注意查看瓜长了没有,雄花雌花一眼就能分辨,花底有深绿色小南瓜的是雌花,我们常关注它,瓜逐渐长大,等到它停止变大,逐步变老时,在显眼处的瓜上盖一堆草造假象,当皮上生白霜说明瓜已变老时,把显眼处的采回家,隐蔽处的留到皮色发黄再采。
南瓜有柿子形的、猪头形的、长的、圆的,60年它是好东西。南瓜烧起来豆沙起的好吃,糯米烧南瓜、田鸡头烧南瓜都好吃。我家的南瓜生了半间屋,只能卖掉,我把特好的另放自己吃。为采挂在桑树高处的南瓜,我不小心割伤左手臂,留下一个月亮形的疤——永远的纪念。
还有蚕豆、山芋、玉米、向日葵,小麦也不少。蚕豆开花时,每朵淡紫色的花上有两个黑点,好似有两只眼睛看着人。收蚕豆时,父母在有露水时就去采,应先采老的,这时速度慢,等到都老了采起来就快,采回蚕豆脚管湿了。蚕豆分大型的牛踏扁、味甜的小青豆两种,有很多人买,那时六分钱一斤,以后涨价了。卖南瓜、蚕豆是我们活钱的来源之一。
山芋藤给兔子吃。玉米有黄色的、紫深红白三色夹花的。玉米须很美,壳里的淡黄色,伸出来的紫红色,须枯黄时,说明玉米成熟了。向日葵更美丽,花朵向阳开,为什么向阳呢?因为背阳面长得快,促使它倒向太阳。金黄色的花瓣排成一圈,瓜子也排列成圈,每粒上都有分叉的芽,花盘由小到大,长到小面盆大后花瓣逐渐枯黄,说明成熟了,割下花盘先晒,然后把瓜子收集起来。
小麦大都种在姑母的边角地上,收了麦去磨粉,麸皮可以用来洗面筋,洗出乳白色的水,把水静置后得到很细的小粉,小粉可用来做小粉饼、小粉圆子。种得不多的植物,我们自产自销。生活水平提高后,我们勤劳节约还是老样子,直到如今。
17,我家的猫
我们的家境好转后,父亲就爱养猫,我家的猫是黄黑白相夹的花狸猫。它生了几只小猫后,饭量变大,父亲天天买猫鱼,小猫吊在帐子上玩,帐子动荡,小猫发兴地跳跃。老猫没生小猫时,晚上轻轻地爬到父亲床上睡,有小猫后老猫陪小猫了。老猫不在时我们把小猫逐个给人家,领小猫的人都送一包糖,小猫被送完后,老猫伤心地到处寻找,撕心裂肺地不断呼唤,过好一阵才慢慢平静下来。后来几年它也同样生小猫,小猫又被送人。老猫后来生病了,不吃、怕冷,常占灶塘取暧,真的是煨灶猫了,拖了一阵,老猫死了。父亲没了,猫也不养了。
18,妈妈孵小鸡

我们养鸡都是自己的母鸡孵蛋。妈妈在木桶里放半桶稻草,预先准备好受精蛋十多个,当生蛋鸡讨孵时把蛋放在木桶里,黑暗中再把讨孵鸡也放在木桶里,讨孵鸡(鸡辛苦生蛋后如生病一样,不吃不动)非常耐心,把蛋藏到身体底下,用两只翅膀牢牢地盖住,有头有脑地开始孵小鸡,妈定时捉它吃水吃食。只听到木桶里时时发出“咯啰咯啰”的声音,那是母鸡用嘴尖勾着在翻蛋,母鸡很辛苦,但蛋可以有均匀的温度。过一阵小鸡先后破壳而出,从此讨孵鸡不孵了,领着小鸡找食,嘴里发出“咯咯”的喊小鸡声,它看不是自己的儿女,就追着喙,大鸡把吃的省给小鸡吃,像模像样做起鸡妈来,天气冷时,小鸡在鸡妈翅膀下取暖,成活率很高。
小鸡长大了,雄的留一只漂亮的,别的童子鸡逐个杀了,雌的养大让它们生蛋。一只雄鸡配一群雌鸡,雄鸡鸡冠红得像要渗血,大得高高立在前额上摇摆,漂亮丰满、羽毛彩色的大公鸡好像皇帝一般,在鸡群里摇摇摆摆真神气。
19,妈妈娘家的黄狗叫阿汪
外公常到街上来,因他在西桥堍和人家合开肉店,外公家里的阿汪也总跟着上街来。当他们走到香店看见妈时,阿汪会即刻冲到妈家中,摇着尾巴亲热地黏在妈身边与她打招呼。外公和妈讲话时,阿汪坐着仰头摇尾眼睛不离妈妈,它虽不会说话,但好像在认真地听。外公要走了,它也起身一边回头一边走,带着恋恋不舍的表情向妈告别。狗是聪明且忠于主人的,终身忘不了主人,哪怕走到天涯海角。
20,我的外公外婆
小时候除父母兄长外,外公外婆是我最亲的人。我和哥哥常去外公家,哥和几个舅舅玩,不肯回家,妈妈把哥抓住带回家,过些日子再送他去。哥不肯理发,只要答应让他到外公家去,他就肯了。我也常去外公外婆家,白天和表姐根弟、根线、阿二一起去割草,我们到坟上去玩捉迷藏,有时在坟地里挖个潭,垫好桑叶,放进生毛桃加点盐,用桑叶盖好再覆上泥,过几天弄出来吃,这腌毛桃酸溜溜的,没什么好吃。还找毛毛针吃,毛毛针就是嫩毛草,吃起来有些甜,有蚕豆时吃生蚕豆,这个甜津津的还可以,生山芋、生老卜在田沟水里洗洗吃,农村的孩子没有其他零食。也没别的游戏,有时学大人的样子摇摆着身体大声哭死人,反正在旷野无人听见,她们长大后都会大声有调门地哭唱。贪玩是孩子的天性,夕阳西下,时间已晚,草割得少时,想老办法,在篮里搭好架子,上面轻轻地散满草,然后理直气壮回家,把草往猪圈里一倒,平安无事,大人没发现什么。我的草给小房,我是跟外婆的。
农村里夏天蚊子多得碰鼻头,“嗡嗡”声冲击耳膜。傍晚外婆用一盆温水给我和小房的三男一女洗浴,五个人把水都洗浑了。简单地吃过晚饭后去大门前乘凉,各家都放了椅子:长条椅、靠背椅、小方椅,各人摇摆着扇子,不停地拍打蚊子,人人跷胖搁脚无拘无束,妇女们都无顾忌地赤膊,大家讲各式各样的事,特别是桃色新闻,讲得有声有色:前村的张三勾引后村的李寡妇;(悄声地)本村的黄阿六姘上有夫之妇阿四;斜村的有夫妇女搭上赵裁缝,杀死丈夫(我跟着大人去看过,墙壁上有多处血手印)……,讲话声、笑声、小孩吵闹声混在一起,男女老少都在交头接耳议论,这是他们休息交流的时光,月亮光照亮了村庄,平常的一天过去了。

外公外婆很欢喜我和哥,我小时候见外公要亲我,会主动去亲他,外公常上街来我家,回去时把我带到乡下。因他有痔疮,一路上走一阵,坐一阵,在草皮地上躺一阵。外婆只管劳动,难得上街看女儿。晚上我和外公外婆睡,躺下时明明和外婆一头,醒来时却在外公那头,真的我睡觉不知颠倒。外公为了省衣服赤膊睡,农村人都这样,床上一年四季铺草席,冬天在草席下垫稻草。外公有哮喘病,六十几岁就走了,外婆爽快地说他还想去看医生,那时到这年纪好似应该走了。外公走的前一天,我和妈去看他,他要我住下,我一定要回家,我没有孝心,外公白欢喜我。第二天外公真走了,我和妈妈去时,他已在门板上睡着,我确实舍不得他,过去摸摸他的手,我第一次做这种事,只感到一股冰凉冰凉的冷气窜到我手心,外公从此真没有了。时间过得很快,大约二十年后,外婆病重,我和妈去看望她,她神志不清,指着墙角落说那里都是人,听得大家身上汗毛竖起。外婆真又去世了,我们也长大了,都有自己的事,舅舅家有事才去。
21,外公外婆结婚的故事
外公十五岁,外婆十六岁,拜堂成亲后新郎不见了,找了半夜,发现他睡在猪圈里的柴堆上,长辈把外公拖拖拽拽硬送进新房,反锁房门。后来外公外婆渐渐长大,生了六个儿女,为儿女们操劳,帮他们成家,也不容易。
外公外婆总不忘街上苦命的女儿。正月里农村有庙会,就是“抬猛将”:村里人抬着神像敲锣打鼓走村串巷,热闹得很。每当这时候各家都有亲眷来访,外公很早背靠大坟,面向北等着,见我们到来,他露出笑容带我们进村进家门,去见笑迎而来的外婆。亲人往来,无非是父母和儿女的相见、相叙,一代一代都是这样,世界上只有养我的人和我养的人之间感情永不会变!正月也是走亲访友的时期,兄弟姐妹、朋友之间来来往往。乡下有句顺口溜:男人吃得撑杀,女人忙里忙外做杀。因为来客人时有女人不能坐在台上吃饭的规矩。
22,外公家的桃园
桃园大约二亩地大小、方形,四周是枸橘李树,此树有绿色茂密的小叶,满身是又硬又大的刺,树高出人头,树枝紧密地交织在一起,形成既牢固又透气的墙。枸橘李树能结深绿色、形状和大小与小桔子相仿的果子,这果子能做凉粉吃。桃园北墙有木门,可用锁锁上。桃树开花时生在树顶的粉红色桃花从远处就能看到,透过树篱缝隙也可看到里边的美景,外公设计得真不差。

园里的树以桃树为主,还有李子树、杏子树。夏天树上结满果子,大家吃很多,我们还带回家;秋天落叶满地,桃树成了光秃秃的枝条,主干上生满形状如木耳、咖啡色、可以吃的桃韧,外公为每棵果树开塘施肥;春天嫩叶长满枝条,树身也变高了,紧接着桃花盛开,桃子的收成一年比一年多,就这样年复一年。什么时候桃园没了?
23,外公的自由恋爱,他的婚外情
外公外婆的婚姻是包办婚姻。外公在街上和人家合伙开肉店,他常在我家隔厢(他专用的房间)里住夜。一天傍晚,天色将黑略有微光时,我父亲在楼窗边梦幻般地看到好像有一个灰白色的人影闪进外公房内,后来一直没动静,我父亲说见到鬼了,他要不行了。我妈没发声,等来日天亮前隐身在楼窗边等待,好看个明白,原来是河西小老婆,她闪出房门轻手轻脚移步出大门而去。她是别人的小老婆,丈夫死后暗中成为外公的情妇。小老婆瓜子脸、单凤眼,皮肤较白,是小洋鸡、瘦瘦的俏女人,外公和她是自由恋爱吧。外公常去她家过夜,外婆用石块投小老婆的屋面。外公和外婆闹得不亦乐乎,在没法制止二人吵闹的情况下,我妈出面调解,讲好外婆不再投石,外公对外婆好,二人真不吵了,外公和小老婆公开来往,两家小辈也成朋友。小老婆的儿子经常送糯米粉、糕、菜来我家,好像亲眷,这女的名副其实地成了外公的小老婆。外公的婚外情是可以理解的。
24,外婆的伤心事
小舅舅因破伤风二十八岁走了,留下三男一女(有个遗腹子出生后没开奶,外婆横了心,把孩子放在柴堆里,起先隐约能听到哭声,不多时候孩子没气了)。外婆伤心至极,伤心的同时她坚强地挑起抚养孩子的担子。小舅母几次出走,因舍不得丟下儿女而回家,外婆料理内外,常做外包工得些钱给小舅母。记忆中外婆经常二手捻经线干活,脚踏摇桶摇孩子,口里高声哄孩子,她用全部的精力和小媳妇一起撑起这个家。外婆只喊得出小房孩子的名字:大小老、二小老、三小老、小妹。别房的孙儿孙女她连名字也不全清楚,这确实让人不能理解,难怪其他几房都有意见,也许她精力有限顾不得别人的看法。她和小舅母伤心艰难地生活,把五个孩子(有一个是私生女)抚养成人,是不容易的。
25,外公被盗大舅被绑架
东洋人将来了,父亲带上大肚子的妈妈(肚中怀着我)、五岁的哥哥逃难去外公家,天上飞机呜呜叫,地上人惊慌得团团转,都逃难了,时局真乱了。外婆脸上涂了锅灰,在村头看好,远远望见有人影立刻发消息通知大家,年轻女人、孩子都躲避在大柴堆里,柴堆有很隐藏的门,东洋人真进村了,人们惶惶不安,惊慌万分。
时局乱了,坏蛋趁火打劫。一天外婆被反扎手、口塞东西推在角落里,坏蛋知道外婆不当家没钱,他们都是了解情况的村上人,虽隔着面具,听嗓音能猜出是谁,贼没有脚是偷不到的。他们把外公反扎手要他讲出放钱的地方,不讲就逼他坐在点蜡烛火的马桶上。外公讲出钱财放在第几条瓦楞里,强盗翻遍全部瓦楞,把妈妈的黄货也一同抢走。后来外公被叫到洋房里日本人的什么地方去问话,日本人冠冕堂皇地说要为民除害,要外公说出强盗是谁,外公心知肚明,但为了今后的安全只能说不知道,反被在地下室关了几天几夜。
大舅被绑票。突然人不回家,有陌生人来联系,讲好用钱换人,妈妈说交出草纸样的一大叠钱后大舅被放回,外公实际不富裕,还遭到多次抢劫。
26,哑巴三舅是苦命人
三舅跷脚加哑巴(小儿麻痹症的后遗症所致),真的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外公分一份田产给他,后来他跟四舅一起生活。四舅结婚时,他以为该是轮到他,结果失望了,他气愤地卷起衣袖举拳挥向外公。他常做刺绣,把龙凤图样都画在墙上,还帮四舅母看小孩、烧火。我看见四舅母常对他板着脸,可能与他难沟通。他住在四舅对面的房子里,房子朝北,进门是简单的房间,后门处是猪圈,蚊子很多,农村里都这样。上年纪后他得了不知什么病,痛哭流涕,我妈带上浆糊为他粘贴蚊帐上的洞,还带吃的给他,这些也只是暂时的安慰,后来他小肚子溃烂,痛苦地结束了生命。
27,外婆外公进入老年的影像
我小时候他们五十出头,外公哮喘做不动事,外婆帮小房。二老人吃轮饭。快过年了,每家都磨粉,用一种拉推型的大磨子,磨盘有大脚盆那么大,一人拉推,一人挡磨盘加料,就是«双推磨»戏里的那种。外公外婆每隔四天换一家吃饭,外婆总轮到牵磨,那是很费力的活。
过年每家都做年糕,有红糖的、白糖的,每块糕上有一个红印。新年里,我们去外公外婆家回来时,外婆因为帮小房,有权拿三块给我们,四舅母也给三块,二舅母给四五块,她真的穷大气,唯有大舅母假痴假呆不给。妈妈说外婆老了也可怜,做都有份,想多吃没自由,有天她听外婆对四舅母说:老头子嘴馋,想多吃糕,你明早多放一块糕。四舅母是善良的人,她每天特多放一些年糕。

28,外公过继给叔叔
外公的大叔父没儿子,外公过继后把原称叔婶的改叫父母,外公就在新家生根开花结果。外公家有田几十亩,还有织锦带的家庭手工业工场(织机占了一间房),家中有长工好几个,平时按需要再雇短工好几个,因人多,灶头前的千脚泥有半尺厚。有个叫小二的长工我认识,他看牛,是个黑黑矮矮、和蔼可亲的老人,和外公年纪相近,老了和外公外婆一起在四房儿子家吃轮饭,由他们养老送终,他去时是孤儿,后来没有成家,因此没别的家,把外公家当自己家。
妈妈说她的祖母很疼爱她,常轻声对她说:上面糕很少的那碗碗底糕最多。因为人多,怕有人吃不到糕,第一碗全由老祖母盛好。有了好菜,她也为妈留开点。妈小时候瘦小,从不干农活,只看弟弟,村上的小姐妹都要和妈交朋友,看得起她吧。后来妈老了,回忆她的小姐妹,她们都已没了,她说自己活得最老。
29,妈妈的小叔(外公的弟弟)掉入河中去世的故事
还是在清朝的时候,妈的小叔上街办事,晚饭后迟迟不回家,妈的祖母叫两个别房的大孙子去接,而妈的小婶要先替他们梳长辫子,因此误了些时间。两个孩子随后张了灯笼出发。妈的小叔向南走到河边,本应转向西走到桥堍再上桥,但河面在月光下同路一样,他到河边把河错认为路,同时看见不远处正对面的灯笼,于是误走到河里,提灯笼的人已到大桥南头,听到“噗通”一声落水声。事后家人去踏看落水原因,得到的结论是:提灯人早些走先过桥,就无事了。
这事后,妈的祖母把妈的小婶不当人看待,婆媳二人的房间隔层板,晚上婆婆在床上常用难听的话骂,讽刺挖苦媳妇,因她年轻,还未生孩子。妈的小婶非常苦恼,感觉暗无天日,实在难以忍辱,终于自寻短见。她因一时疏忽误了大事,后悔莫及。

30,外公外婆后来也穷了
东洋人来后田不再出租,强盗抢,大舅被绑架,五个孩子结婚、造房,外公已穷了,他早早分家,让儿子们自己经营家业。外公在解放前过世,寿衣是做新官人时的紧小衣服,扣子也扣不上,他一世想睡棕绷床,没有如愿。外婆去世在解放后,各房都是贫民,生活都不好,特别是小房,更苦。
31,外婆老了
她做不动了,小房的孩子逐渐长大,她有时放心地来我家住几天,回去时妈总要买些东西让她带着,那时我们的生活早好多了。后来,外婆连上街的能力也没了,我们常去看她,带些糖果肉松糕饼之类的零食,外婆显得很开心,乡下人是很省的,老人没有零食,大舅母的父亲生病,大舅母到街上买了馄饨赶到父亲家时,他已走了。在村上人和几个舅母看来,外婆较幸福。
外婆也出身于有小名气的人家,她和外公门当户对,但她是一个朴素爱劳动的农村妇女,生活压力大,子女多,她一生只管做,做田里农活,做家务,弄好孩子,空时把羊毛捻成土产羊毛线,还自染颜色,我小时候穿的那件红白条绒线衣上的毛线就是外婆捻的,我们结毛线裤用的线也是她捻的。农村里连所谓的好人家的人都很节省。外婆老了,妈妈为她做好漂亮的寿衣,八十多岁时她在大舅母的照料下走完人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