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十五二十时
见不到海的城市,在四月季,黄沙漫天。风吹到眼睛流泪在脸上划出两道黄痕。晨钟暮鼓下人们抵抗着风一圈一圈骑行在苍凉几无汽车的街。 西城,一九九九。 每天下午六点这个时刻,学生便如海边泛起的白沫,翻滚在街道中央。几百辆自行车不分左右横在没有红绿灯的巷首巷尾,车铃声叮叮当当,见缝就插见隙就挤,小商贩们最是头疼此时。 那时还没有扩招生,艺术院校也未归为毕业后应走之路,还都认为挤过这座独木桥人生便成功一半。我们埋头苦读,为了应该的美好未来。 我恋爱了。 骑在旁边的瑾连告诉我这个消息,大声又带着骄傲的神情中丝毫没有独自窃喜的隐藏。 在大家面对身形变化不知所措恨不得背一副罩衫将自己融化于无形的驼背之际,瑾连却从不低头且能完全直视的看着本班和邻班男生。 瑾连引人侧目起缘于高二那次演讲,台上的朗朗清脆将死气沉沉的大会投出一份夏季盎然。在她走下台的瞬间,属于她的青春印记便已到来。她毫不推诿,人的一生总有绽放的时刻,不过是早到与迟来的时间差别。 是隔壁班经常来找你的篮球男? 怎么可能。幼稚。外校同级生,他待我极好。就在昨日放学后,我们去公园,牵手走了两小时,直到天黑,没有多讲话。绿树映湖,微风吹来之时他吻了我。 瑾连讲得陶醉,眼睛闭起,嘴角一丝得意一丝缠绵。 还有两个月高考,何苦现在做此傻事。 来之任之,毕竟我愿意,不过千万不能让我母亲知道,依她教师的性格,还不得将我打死。 说完瑾连睁开眼,看得出她脑中飞快转动起来, 这的确是件棘手的问题。 瑾连父母只得她一独生女,视如珍宝,见女儿出落得亭亭玉立唯有手心捏汗,时时唠叨时时叮咛,相信她明白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将来自是有所作为。 然而爱情来临,尤其之初连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一时不念蹙眉千遍也只能形容片刻心情。 于是那一晚,瑾连未归。 可恨那时的西城就那么两个公园可恨我们对于世界的理解狭隘如蚁孑。 瑾连和祺坐在夜晚返潮石凳之上,五月的天白日混热夜晚凉却之后连同汗气一起贴身。公园是没得夕阳看,柳树湖水。瑾连和祺看着风吹叶飞,不愿分离,哪怕就是拉着手扯着衣襟都是美好。这一坐,坐到了天黑,坐到了月出,坐到沁人心脾的暗夜花香坐到朝露中的春蝉蛰声。 我是不敢回去的。瑾连这样说。 那我们怎么办? 私奔。 祺是早也魂魄离身唯瑾连话语是尊。 那么车站? 对,要走到车站。两人凑来凑去还得二十元。西城之外的任何一站都行,这样山高水远任他们自由翱翔。 凌晨无人的街。 站住。 瑾连抬眼望去,路边两双怒气夹杂着血丝噔圆如火球一般的眼睛盯死在他们身上。在这雾气未散的街道,四个人八目相对,瑾连想往前走又想后退,进退之时,眼睛却丝毫不敢离开,生怕一瞬间他们就到了身边。还有还有一点距离。逃。 伯父伯母,我。 。 。 还没说完,瑾连这边已经拉住他衣袖,怎能此时讲话。还不逃吗? 瑾连拉着祺没命地向后奔去。 父亲的手掌伸来,鹰爪一般尖利,铺天盖地,抓住瑾连的头发。母亲凑上来就是一耳光,扇的瑾连七荤八素。教养是用来在发作时比平常人更显歇斯底里。母亲颤抖着拳打脚踢,泪如雨下。你知道我是多么疼爱你,你就是如此回报与我。母亲指着这个她不认识但是也不想认识再也不愿见到的男生,大声地喊:你给我滚。 祺离开之时不敢看瑾连的眼。清晨未经晨扫的路,瑾连的白T恤,一片黄一片黑。 瑾连自知无法摆脱,只得顺从回家。母亲拿出药箱对着瑾连红肿的脸涂抹着询问是否其他地方还有淤青。瑾连空洞地看着屋内的白墙,白似医院床单白似灵柩里的帐布,眼泪倾泻而出。母亲也在一旁流着泪,流成江流成河,流成海洋隔断母女。终是谁也不会理解谁谁也不愿明白谁。 一夜未眠加上白日里哀嚎,此时倒是沉沉睡去。瑾连睡着做了个梦,梦到自己身披白衣,如嫦娥般裙袂翩翩,脚一登便离了地,去向清辉冷光的寒宫。醒来发现被子斜角搭着,只盖了手臂一半。 星期一在母亲的监督下走进课堂。 瑾连露出胳膊上的淤青。 这又是何苦? 瑾连满脸疲惫却不屑一顾:想要私奔来的,就那么巧在去车站的路上被抓到,哪里想到他们真敢在路上当着人面打我。我是他们的女儿哎。 你倒是无所谓的样子。 哪里无所谓,不过想一想去了另一个地方,没有钱我们又该如何继续生活。 离高考的日期越来越近,出出进进的老师学生手里满是层层叠叠的试卷,白皑皑似棉花,他们匍匐在上面有气无力。黑板旁边贴着巨幅数字,显示距离高考的天数,每个人抬头都会看到那个数字,压力是山雨来前的满楼风。 瑾连对着黑板,眼里却隔着山水,看不清也不愿看上面的字。 答完英语题的我,扭头看瑾连。瑾连低着头,眼泪滴滴答答在地面形成一个水坑,一场接一场的雨下在她小小的天空里。她侧脸看我,笑容满面说,我不去做演员可惜了。接着又亮出左手腕,展示杰作般指着一痕一痕的血迹。 划的不深,不疼,只有些麻。 在每日每夜父母眼下吃饭,答题,睡觉,上学。瑾连连哭泣都没可能,一侧身便看见母亲哀怨的探究,一低头便是父亲严厉的质问。课堂反而变成最恣意的地方。然而面前越摞越高的复习题和老师的殷殷教诲将她的心身像给车胎打气般,只进不出鼓得天高,头皮般薄如蝉翼。 瑾连醒来时已在医院,身上的睡衣还沾有血迹,不是斑斑点点,是一大片,黑色,硬如纸壳,翻身时极不舒服。瑾连这次做了一个更长的梦,梦醒了却不记得情节。窗外的阳光照在点滴瓶上,一滴一滴,刺眼的深红流入手臂,瑾连看着别人血进入自己体内,一阵汹涌。瑾连想做起身来,手腕刺痛。 死,究竟是一场没有实现的众叛亲离。 下次要自杀,我告诉你动脉在哪里,这样子乱划,手臂拿出去还让不让人看了。医生粗鲁的话语引得瑾连连连歉意,终究还是活着。 瑾连意外的出现在考场。左手腕上戴着白色护腕。伤口缝了九针,针针脚脚躺在护腕里安心养着。只是她的面容也似缝了针,笑一笑都会牵动伤口的僵硬。 那一年,澳门回归,瑾连考入当地普通院校。还有什么比母亲能够天天见到女儿更为欣慰的事。后来,西城的黄沙渐少,高楼鳞栉。瑾连毕业三年后,结婚生子。照相馆批发一般的结婚照大幅挂于客厅,无惊无险,也还算在合适的年龄做了该做的事,虽然跌跌撞撞却也圆满。 再见之时,瑾连亦有了皱纹。仍是白色圆领短袖,但拉紧的内衣已显出些许皮肤松弛。她把熊猫卡通形状的包扔在另一张椅子上。问我, 这里环境怎样,你们在国外不都讲究情调。 我说国内自是有国内的好,凡中国菜都爱吃。 瑾连说先生送她汽车作为生日礼物,又将护肤品列好清单拿给我叮咛超过多少价位便无需再买。又问国外是否人人都喝巴黎水,早晚一杯鲜牛奶,小孩子是否从小就在学游泳。 倒是问一句,当时为何要割腕,真的因为爱? 瑾连楞了愣,像桌前的假花紧缩僵硬,些许沉思后又转为平静: 我是自知没那个本事考上清华北大,不过靠着点小聪明差强人意,及至高三,我发现是再也不能了,真的就是困住,但母亲坚信我必定成就一番事业。怎么办,只好想到自杀喽,也未往死里割。 如今工作怎样? 大约你是无法想到,于我已是例行公事,中学老师,班主任 。 店里一阵静,歌声传出, 天凉水凉,少年十五二十时。 掐指算来,离开大学校园也已十年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