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崔遗稿
又是日落了,漫天低垂的云,都烧的滚红、赤红,好像一个巨大的炼铁厂。太阳要是再沉几步,就把地也烧了,这样更好。可它没有,在某个远远的山头上卡了一会儿,就下去了,留下深深浅浅的影子,树的,山的,默渊的。
默渊立在山脚下,所以是山的影子上叠一个暗些的少女的影子。然后一切变得更暗,直到黑夜把它们都吞了。
今天在哪里过夜呢?随处找个山洞吧。她往山的深处走,其实已经暗的什么都看不清了,但是山洞总是很好辨认的——黑色中更黑的那一块,看上去像瞎了一样的的那块。
默渊以前没有更黑这个概念。她是千年后,十五岁前一直沉浸在电子世界的声色欢娱里。她所在的城市更是不夜城,马路住宅商场餐馆,一过七点就全亮起灯,不仅地上的夜没了,往上看,天空也是霓虹灯搅浑成的暗紫色鱼肚灰。人变得很大,天地很小。
可有天晚上她放学回家,街上的灯忽然灭了,然后是两边商店橱窗里的,没有一点声音,静的不配正在发生的灾难。一两分钟后,她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她呆在原地发抖,直到眼睛适应了黑暗,一轮苍白暗淡的月亮显出来了,才开始狂奔。
她没有跑到家门口,就明白没必要回去了,家里的灯肯定也灭了,那些家具,宠物,人。。。无法被看见,就是不存在的。
世界毁灭前的样子,如果只有一个人记得,怎样证明那是真的呢?
如果姑且信了她,那么事情是这样的。2015年,有专家声称在河南某村落发现了一部古籍,据碳十四推测,成书年代约在战国时,署名谢子。因为原书已经破败不堪,经过了好几个月的修复,才开始破译。内容是关于永生之道。据说书里有一个隐秘的字,谁能发出来了,全世界的人都能长生不死。默渊一家听闻,也不过当做笑谈。可某一天,所有人的电视,手机,电脑都突然停运了,屏幕上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二十上下的白人,他唾沫横飞,慷慨陈词道,他已经发现了那个词语,今晚就会念出来,除非死在今晚之前。事情一出,又是一阵嘲笑。可这嘲笑底下透着不安,就像学生在出成绩前老是说成绩没用一样,心里已经乱了。
当晚,就发生了那件事,默渊也开始了她长达三年的旅程。她从东边往西走,希望碰到像她一样幸存的人。
她在山洞口坐下了,不觉困。以前一天都离不了手机的,现在可以抱着膝盖看一个小时日落。
远处有一个移动的黑点,人形。她跳起来,往山洞里走。虽然常在山洞里过夜,却从未离开洞口十步深。她读过一个故事,讲到有一阵风因为好奇而进了山洞,三千年了,再也没找到出口。
十一步,十二步,十三步。。。她的脚停下来,肌肉还绷着做出走的姿势。已经够黑了,她若站着不动,那人走过她,都未必能发现。况且他为什么要进来呢?说不定人家已经走过去了。这么一想她又慌了,差点冲出去,这时听到脚步声。悠长空脆,每一步山洞都低声应和。
借着余晖,她看到他外套纽扣的反光。她屏住了气。
“嘿,“他说,声音镇静,口音夸张,”我能睡在这里吗?“
默渊高中的那点英语早就忘光了,更何况三年不说话,中文都未必利索了。”当然可以。“一句小学训练过无数次的英语礼貌语冒出来,倒像是舌头在自说自话,因为那根本不是她的意思。
”好的,好的。“听声音,他在一个距她最短的礼貌距离上躺下了,又一阵蟹蟹梭梭,静了。默渊反觉不甘了,两人就这么一言不发的过过去吗?
”你在这里干什么?这里离你家近吗?“
”不近,“她勉强组织起文法不通的句子,”我走了三年了,离家应该很远了。“
”碰到过别人吗?“
”没有,你是第一个。。。“她微微上扬了句子,他没有接过她的示好。
”你从东方来?“他用了”Oriental“,她听不懂,他又解释,是太阳升起的地方。
”当然。“
他一下子静了,在看不穿的黑暗中对她消失了。
”我从西方来,也走了三年了。“他突然说。英文总是隔着一层,她隔了几秒才听懂,简直想笑。你是白人,当然从西方来。
然后她想到,她东方走,他从西方走,他们都再没有碰到过别人。
当夜无话。
她暗自希望自己醒的比他早 ,果然如此。东方刚刚翻出鱼肚子,她就睁眼往昨晚的声音那儿扫。天哪,天哪。他上身瘦长,哐啷在一件格子衬衫里,腿相形下出奇的粗,把西裤都撑得要爆开,中间一扎皮带锁得紧紧,更把整个人分成了两半。面容也出奇,眼睛清秀,鼻梁挺,却怎么看怎么滑稽。默渊想了一会儿才明白,是脸型的缘故。颧骨太窄,害得原本不错的五官全挤在一处了。默渊以前玩过一个游戏叫美女加工厂,滚动条上送来不同形状的眼睛鼻子等等器官,她每次总挑最好的,配出来却总觉不满意,现在才晓得原因。
昨夜里因着那声音想出来的,好莱坞里的男星形象崩塌了。
“早上好。”他之前就微颤的眼皮睁开了,声音很清醒。
默渊感觉寒意从脑髓往下走。
“你是中国人吧?”他望着她衬衫上的两个汉字说。
“当然是。”她看见他的嘴又开合了两次,吞下了些话。
“怎么?”
“没事,以为你是韩国人,或者日本的。”他越往下,说越含混。他也失望了吧。
从此他们两人一起走,有时他走在前面,有时她走在前面,但永远隔着一臂的距离,睡觉时则是两个手臂。
她发现和他一般的白人不同,话很少,话讲到一半眼睛就失焦,心思很沉。也不怎么在意她。每天醒来,她都担心他会不见,因为并没有任何要继续做伴的表示。她很怀念高中时那些无所不谈的女性朋友,睡一被窝都可以,因为不会有恋爱的嫌疑,亲密起来百无顾忌。和男生在一起就是轻不得重不得,说话时一忍不住,心思就歪了。
他们走过沙漠,渴了总能找到水,穿过森林,树上总有掉下来的果子。
她惊觉自己现在才发现一切的可疑,之前的三年无人相伴,她一定是有些疯癫了,才没有注意到这么多的巧合。三年了,一个菜都不会做的女孩子,流浪半个世界,怎么活下来的。她试着回忆吃东西的事,大脑里的一个区域像是关上了,她怎么也想不明白,连该怎么想都不晓得了。
丹斯盯着她看。他就像上帝,她一思考,他就发现了,然后用一种悲悯的笑回应。“不只是食物。那件事(他们都明白)发生时,你多大?”
“十五岁。”说着头猛地(速度)微微(幅度)一抬,又低下去,是李渔说的媚态。
“啊,怪不得,你还小。我那时已经四十五岁了,现在还是四十五岁。“
”你在发疯。“
”当真?“他的笑不安了她。”我当时骨髓瘤,晚期,医生说我活不过一个月。我的病没有好,是时间停住了。这是永生。”
有一天他问她,又露出那种特定的犹豫不决的神情—她低下头,莫名心跳,“你认得中文的吧?能帮我念一个字吗?”说着,从大的风一吹就波涛起伏的衬衫内翻出了一部书。
正是三年前电视上的那一本。
默渊往后退一部,头顶打了一个焦雷。
“念出那个字后,灯就暗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是个汉学家,汉学家啊。我知道你们中国人都畏畏缩缩不敢尝试的,所以我一定要一试。”
“你已经念过一次了,为什么不能再念?”她虚弱的说,知道眼前这个男人是她的杀父仇人、杀母仇人,还杀了全世界,真妙啊。
“念过一次,就不能再念了。“这话很可疑,但像在梦里一样,她对存在的逻辑深信不疑。
”我念了,“她接过那本书,”会发生什么?“
”我们会去另一个世界。“
”我不想死。“
“在有的世界里,我念出了那个字,在有的世界里,我没有。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找到那样一个世界,但是,”他顿了顿,“究竟去到哪里,是不可控的。”
“你念吧。“
”不。“
”那就明天吧。“
”好的。“
九百多个”明天“就这样过去了。
要按以前的方法计算,她今天二十一岁了。回山洞(世界另一边的某个山洞)时,她摘了一个桃子,想有便有了。
”哦,生日快乐。“他说这话时显得刻意。”默渊。。我知道你在发生那一切时还是小孩子,可是,你现在成年很久了,英语都说这么好了。。”
她笑了,但她明白这不是英语的问题。
”我不会的。”
“都是因为你不让我回去,在那个世界里,你以为,一个白人。。。”他的面孔扭得凶狞,恰似他念出那个字的表情。
默渊掏出书,念出那个字。
字像橄榄,千斤重得滚过舌头,然后上下一白。
“啊,是你在我的坟上挖掘吗?”她低声哼唱着,骨头烂掉了,还是发冷,草间湿乱萤。
”莫非是我的爱人?“
她没有爱人。
“莫非是我的嫡亲兄弟?”
她没有兄弟。
”可是真有人在坟上动土,是我的宿敌?“
除了高中时闹翻脸的闺蜜,她也没有敌人。
在她坟上放花的是母亲,不是哈代笔下的狗。
她没有回到丹斯没有念出那个字的世界,她只是从死界回来了,因为谢子的永生就是死。
在有些世界里,丹斯没有发火,而是循循善诱,他们成为新世界亚当和夏娃的那一刻,宇宙起了怀孕的静默。在另一些世界里,默渊既没念出那个字,也没屈服,他们的轨道错开了,并终生未曾相遇,世界恢复太初的样子。听未来的人说,太阳落下来,把世界给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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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情机器 赞了这篇日记 2020-01-07 23:57: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