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高三和高考

临近高考季，便想起自己的高考。只是想起，并没有历历在目的感觉，相反记忆相当模糊，必须用力到脑海深处的角落去搜寻，才能拾起几丝支离破碎的淡漠印象。

灼灼的骄阳，将那个籍籍无名的苏中小城照得惨白，如同一张绝症病人的面孔。天地之间仿佛撒满了镜子不规则的碎片，没完没了、反复叠加地反射着，将日光的威力强化了无数倍，让人觉得无论喝多少杯水，也照样口焦舌敝。

我的心中没有一丝一毫的紧张，只是恹恹的，拖着懒洋洋的步子，从位于城市边缘的偌大的如同豪华坟墓的出租屋出来，拦下一辆人力三轮车，叫车夫将自己送往陌生的考场。车价四元。

考的时候只是机械地做题，有的会做，有的不会做，有的会做的做对了，有的会做的做错了，有的不会做的做对了，有的不会做的做错了。仅此而已。内心波澜不惊。

考试结束铃一响，交卷，出来，在街边的小吃店胡乱吃点什么，再回到那幢如同坟墓的出租屋睡觉。上午考完睡，下午考完也是睡，门门如此，直到全部考完。毫无感触和心得可言。

如果有什么值得夸耀的，我想说，那年头的高考很安静，不像现在，考场门口麇集着密密麻麻的送考的家长，如同春雨后爬满乡间土路的蛤蟆，真讨厌。

记得班主任吩咐过，考试全部结束先别急着回家，到校门内侧的空地上集合，拍一下毕业照再散伙。不知道其他同学去了没有，反正我没去，因为我是一名借读生，高三刚来插班，整整一年的时间，也没有融入那个新的班级。

平心而论，他们并没有怎么排斥我——虽然偶尔也会露出一丝欺生的苗头，但始终保持在礼貌的范围之内。主要是我自己没有做任何与他们打成一片的努力。

我在学生宿舍只住了两三个月，便因为格格不入，主动搬到校外去租房独住了。住处是一栋二层小楼，孑立在空荡荡的城乡结合部，与旁边零零星星的几栋民宅错落开来，成心不合群的样子，就像当时的我。

这栋二层小楼上下各两大间，带一个杂乱无章的院子，楼梯在院子的角落，是露天的，不消经过一楼屋内，便可径上二楼。我独自住在二楼。房东是一对母女，住在一楼，深居简出的样子，门一直紧闭着。因而对我而言，里面的种种，神秘得可怖，几乎带着鬼气。我每天夜里11点下了晚自修回来，都不敢朝那扇门瞥一眼，总像逃命似的飞奔上二楼，躲进自己的房间。电灯打开，便定心很多，仿佛橘黄色的灯光可以辟邪似的。

偏偏房东的女儿，一个初三学生，气质阴柔得过分。有一天，知道我在屋里，房东特地将她领上楼来，向我请教一道数学题目。乍见之下，我的头皮霎时从四周攒到头顶，似乎要自动撕下来。

其实这个女孩长相清秀，只是面色过度苍白，就连嘴唇也是惨白的，正如高考那天的景物。而且无论你说什么，她始终毫无表情，只是怔怔的，似乎下一秒就要落泪，然而并无戚容。

我想不通怎样的人生经历，才会赋予一个小女孩如此怪诞的气质。也许她没有父亲。我从没有见过她的父亲。也许只是体质不好。谁说得清呢？不过，自从和这对母女交谈过一次之后，我对她们的恐惧就消除了。

现在回想起来，寄居在那栋小楼里的大半年的岁月，可以算是我人生到那时为止最为自闭、但也是最为自由的时光。作为一名借读生，没有任何人管束我。在别的同学都忙得团团转的高三，我却笃笃定定地待在出租屋里，悠闲地读了不少大部头的长篇小说。每天深夜回来，洗漱完毕，我就坐到床头，就着台灯，读上几十页，读到凌晨一两点睡意袭来，便枕着那些或惊心动魄、或缠绵悱恻的故事囫囵睡去。有时候懒得去学校上课，就叫一辆人力车，拉我去新华书店转上半天。车价也是四元。

不过话说回来，我和老师、同学之间，虽然关系疏远，却也给了对方不少惊讶。那是一所省重点高中，在前去借读之前，我在一所普通高中读了两年，后来因为和校长、班主任发生了严重的摩擦，才被迫离开。然而我对以前的学校仍然十分眷恋，借读的整整一年时间，心都没有跟过来。

尽管我在以前的学校，每次考试成绩在班上都是名列前茅，但现在的老师，尤其是班主任，起初仍旧轻蔑地认为，我现在能位居中游就不错了。他们到底是重点高中嘛。可是出乎他们的意料，每次考试，我仍旧能够名列前茅。当然，他们也只是惊讶了一下。毕竟我是借读生，考得好与坏，对他们的升学率并没有意义，所以很长一段时间，我被安排坐在最后一排，是唯一不受重视的“好生”。

不过语文老师除外。他在看过我的作文之后，固执地认为我有很高的文学天赋，因此我对格外看重。上课的时候，每讲完一段自以为精彩的内容，他都要朝我投来征询的目光，仿佛只有得到我的肯定和赞许，他才有自信继续讲下去。

他的青眼有加刺激了我的虚荣心，使我变得越发的孤傲和狂妄。当然，仅限于内心活动，并没有表现出来。这也是我后来死活要读中文系的一个重要因素。直到四年中文系读完，我才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什么文学的天才。可叹的是，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人生中最易吸收知识、最富创造能力的年华已经虚度了。如今只能不时引用钱钟书的一句名言来自嘲：“年轻的时候我们总把创作冲动误以为是创作才华。”况且，休说本没有什么才华，就算真有才华，文学也是屠龙之技。越有才华越是可悲。当然，相比之下，还是误以为有才华更可悲一些。

再回头说当年。语文老师对我的青睐，并不能驱逐我内心的寂寞与荒凉。作为一门不能立竿见影地拉开分差的课程，语文本来就是被边缘化的。学校对语文课的不重视，大多数学生对上语文课的不耐烦，使语文老师相当郁闷、甚至可以说孤愤。大概正是这个原因，让他格外珍视我这个罕见的语文爱好者。然而他的推许并不具有太大的实际意义，就好比偏远地区的县长再推崇一个人，也绝不可能使他荣任京官。语文老师推许我的唯一效果是促使班主任将我安排为班长的同桌，因为语文是班长的软肋。

高考一结束，我就怀着出狱般的心情，逃离了那座小城。八年过去了。在这八年里，我写了无数的回忆文字，却独独没有触及那一年的生活，那一座小城。想来大约是因为我原本就是抱着混混的心态去那儿的，并没有用心去感受周围的一切，因此在回忆中，那一年如同生命中的一片荒漠。本以为不值一提，写到这里才发觉，荒漠也有荒漠的美。生命中有这样一段荒漠岁月也挺好。

记忆最深的是那座小城深夜的雪。散了晚自修，捧着滚烫的烘山芋，“吱嘎吱嘎”地踏着积雪往住处走。昏黄的路灯光携着漫天飞舞的雪片，将自己的身影拉得老长，投映在骨灰般的积雪上。不由地把自己想象成穷途末路的林教头，于是平凡的寂寞仿佛变成了孤傲。

弃暗前三年6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