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咱一片闲情，爱煞你哩！（上）

“姐姐，咱一片闲情，爱煞你哩！”这是牡丹亭·惊梦【山桃红】唱词前的一句念白（听过很多版本，有的有一片闲情这一句，有的没有，前段时间看了《牡丹亭》的明刻本并没有。）看过几出传统折子戏，《长生殿》唐明皇叫杨玉环“妃子”，君臣之礼下，距离自然远了点；《玉簪记》潘必正叫陈妙常“仙姑啊”，云间水间，也有点飘渺；《桃花扇》侯方域叫李香君“香君”，也平常；相比都不如柳梦梅的这一声“姐姐”低回婉转，勾人魂魄，叫到人的心里去啊。

世人都说杜丽娘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汤翁在开篇题辞里就说

“天下女子有情宁有如杜丽娘者乎？梦其人即病，病即弥连，至手书形容传于世而后死。死三年矣，复能溟莫中求得其所梦者而生。如丽娘者，乃可谓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汤翁可以算浪漫主义剧作家的代表了，一部牡丹亭只说情，情之所至，理都靠边站，杜丽娘可以为情而殇，也能为情还魂。那到底什么样的人能有这么大的魅力，让丽娘生而死死而生呢？

我之前一直觉得杜丽娘的痴情没有来由，一梦梦到柳梦梅便害了相思病，她也并不了解柳梦梅，只是梦里一面，“姐姐，和你那答儿讲话去，”怎么就爱上了呢？起码这时候还没有精神层面上的相互倾慕吧？《西厢记》里还有张生撩妹，月下抚琴吟诗，莺莺听琴联诗，一曲凤求凰情投意合了，双文可以说爱上了张生的才情、英俊潇洒。那杜丽娘呢？“姐姐，咱一片闲情，爱煞你哩”，少女怀春只是恰好遇到了一个人品相貌才情都还可以的柳梦梅，如果梦到的是杨梦梅、松梦梅一晌贪欢会不会也一样呢？

有人说那就是一梦，柳梦梅哪里有时间和杜小姐谈诗论画去，杜小姐就是梦里爱上了一个青春少年郎。可叹的就是虽知是梦，即便醒来杜丽娘也痴情难忘，我不会当平日寻常梦一样，醒了就完事了，我也不要等待他日父母择一贵婿过来，管他是谁，能满足我的春心荡漾就好，我只要那个梅边柳边的秀才，那个手持垂柳半枝要咱题咏的秀才，那个在湖山石边温存一番的秀才。情思无处诉，一病而殇，还定要葬于梅花树下守着个梅根相见！这可是真痴也！这从某种角度来看，杜丽娘这种追求爱，求之不得，慕春而疾可以说是种行为艺术了。且死后真遇到了书生柳梦梅，一心便跟定了，魂魄与之幽会，再还魂终成眷属，当真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最感人的就是这个一往而深。

柳梦梅是否也一样有情于杜丽娘吗？柳生是个有情有义的吗？

我觉得柳梦梅自有他的痴，有点可爱、小迂腐的书生，但情不及杜丽娘，他爱杜小姐的倾城倾国色，通诗书善丹青的才情，但综观全局，他也有平凡书生的一面，对杜丽娘的爱可能有过迟疑的时候。不过汤翁写牡丹亭就是写杜丽娘为主角的，全本五十五齣，旦角戏份一共二十三齣，小生戏份二十齣，除去生旦共同出场的戏，旦角儿的戏十五齣，小生十二齣，且小生有几出都是过场戏，如《言怀》《诀谒》等，笔墨不能与杜丽娘相比。

下面从几个点说一说柳秀才的痴，他的情，他的可爱之处。

第二出《言怀》里柳梦梅出场就说过

“每日情思昏昏，忽然半月之前，做下一梦。梦到一园，梅花树下，立着个美人，不长不短，如送如迎。说到'柳生，柳生，遇俺方有姻缘之分。发迹之期。'因此改名梦梅。”

这是柳梦梅的第一痴，因做了一个梦，梦到一个女孩就把名字改了，也是痴得可爱。另柳梦梅做的这个梦早于杜丽娘的梦，柳梦梅先梦到了杜丽娘，丽娘不知，不过他这个梦相比杜丽娘那个规矩多了，就记得立在梅花树下的女孩跟自己说了句话，醒了就改名字去了，等着遇佳人、蟾宫折桂、走马章台了，少年当真好理想啊！

第二十六齣 玩真。在昆曲中这一出小生戏经常和第二十四齣的拾画一块演做折子戏，合称《拾画叫画》，非常精彩。前面讲柳梦梅应试途中因病客居梅花观，因春怀郁闷，故而由石道姑指引闲游后花园，于太湖石边拾得一轴书画，疑是观音像。风雨数日后，展开来却纳闷观音像怎么不坐莲花台，似嫦娥，又不见祥云半朵，疑惑

“不是观音，又不是嫦娥，人间那得有此？成惊愕，似曾相识。”

为什么似曾相识，因为第二出柳梦梅梦中与杜丽娘相见于梅花树下，不过这时他并未想到梦中所见就是这个美人。细看有题诗

“近睹分明似俨然，远观自在若飞仙，他年得傍蟾宫客，不在梅边在柳边。”

心想何言不在梅边在柳边？诶，这可也怪，天下之大，怎么能知道我柳梦梅的名字，还专等我拾到一幅写有梅柳的春容？昆曲中柳梦梅念白，“我想天下姓柳姓梅的却也不少，偏偏小生么叫做柳梦梅，若论起那梅边么，小生是有分的，就是那柳边么，小生也是有分的。”观画像“含笑处朱唇淡抹，韵情多。如愁欲语，只少口气儿呵”。左看右看，总觉得画中女子总是深情望着自己，不免开心不已（这杜丽娘画得是蒙娜丽莎么）。也题诗一首

“丹青妙处却天然，不是天仙即地仙。欲傍蟾宫人近远，恰些春在梅柳边。”

前面杜丽娘画中写道，他年若得蟾宫折桂的夫君，不在梅边在柳边，因为当时梦中杜丽娘梦到的书生上来就持垂柳半枝要她题咏，又死后葬于梅花树下。柳梦梅回应，这位美人你说对了，要想知道那蟾宫客在哪，恰好他就在梅柳边，就是我柳梦梅了。观到最后，柳梦梅只管对着画“美人、姐姐、姐姐！”地叫起来，“向真真啼血你知么，呌的你喷嚏似天花唾”，原来被别人念叨会打喷嚏的说法几百年前就有；真真一词用了《太平广记》中《画工》一典，唐朝进士赵颜于画工处得一美人图，依画工言呼画中美人“真真”百日，美人就活了，与赵颜喜结连理并生下一子，有一友人说这是妖怪，要赵颜斩之，真真泣其疑之，遂携子回到画中。柳梦梅这是要杜鹃啼血像赵颜唤真真一样把杜丽娘从画中唤下来。最后说

“俺孤单在此，少不得将小娘子画像，早晚玩之、拜之、呌之、赞之。”

只因为孤单在此，就早晚对一幅画又拜又喊，这柳梦梅可是疯魔了，这是他的第二痴。

第二十八齣 幽媾。柳梦梅对画道“则被你想煞俺也”又道

“若不为擎奇怕涴的丹青亚，待抱着你影儿横榻”

这也是太痴了。待杜丽娘魂上时，柳梦梅惊叹是天仙下凡，又比作各才情俊逸的女子，“敢甚处里绿杨曾系马”这里化用姜夔的曾游处，但系马垂杨，认郎鹦鹉一句，意思是柳郎疑哪里见过，杜丽娘说不曾一面，也是，两个人确认没有相见过。后又说“你也曾随蝶梦迷花下”，柳秀才想了想，是了，当初梦到后花园里夕阳西下，小姐走动哩。丽娘以魂魄初见不好直说自己身世，故推出梦，这个梦是她游园后做的那个梦，和柳秀才转过这芍药栏，紧靠着湖山石边那答儿说话去的那个梦；柳梦梅想了想是自己做的那个立于梅花树下美人的梦，真是妙！不过柳秀才却没想到丽娘就是画中的姐姐。也奇！这是柳梦梅的第三痴。

第三十齣 欢挠。杜丽娘魂魄与柳梦梅相会，石道姑听到柳秀才房中有唧唧噥噥女儿的声音，便和和小道姑来抓奸，书生听到敲门声隔门问是谁，不敢开门啊，答老道姑送茶，柳生回夜深了，仍不开门，心想你快走吧，老道姑说相公房里有客呢，柳梦梅回没有，依旧不开哈哈哈，老道姑依旧不饶道是女客，这下柳梦梅和杜丽娘慌了，这怎么是好，石道姑见这一问问住了，便知内情，催快开门查户口的，秀才慌了，小姐倒笑道不用怕，我是邻家女孩，老道姑若是不肯罢休，便与他一个勾引的罪名，哈哈杜丽娘的幽默，柳秀才的可爱。

第三十二齣 冥誓

杜丽娘夜间来访，柳梦梅因问为何错爱他，杜小姐回爱你的一表人材，柳公子便要她嫁了他，这也是痴，连人家女孩叫什么哪里人士都不知道就要嫁他，丽娘说过怕做小伏低，秀才说未有妻，待说要拜令尊令堂，丽娘说你要来了只能见到我，爹娘是见不到的，这也点出自己是鬼魂；柳梦梅又问姓名，丽娘不肯说，秀才便说

“姐姐不肯泄露姓名，定是天仙了。薄福书生，不敢再陪欢宴”

用激将法让杜丽娘说出口，这里引出冥誓，杜丽娘让书生盟誓后才能说。誓言里说“遇了这佳人提携，做夫妻。”，也是，不知道姑娘名字只能说佳人。完了丽娘问这春容哪里来的，书生说是太湖石缝里拾得，杜小姐问容貌比我怎么样？柳梦梅这才细看，一惊，怎么一个模样？杜丽娘说自己便是画中人，这个傻乎乎的柳梦梅第一反应转身合掌谢画，还倒是自己烧香拜画把美人喊下来的，也太憨了，而且这么多天竟然没发觉身边的美人跟画中人长得一样吗，可是一见漂亮姐姐什么都忘了。

盟誓完了杜丽娘才说出自己是鬼，柳生先是怕，后又说你是俺妻，俺也不害怕了，先害怕是常情，后不怕是因柳梦梅有情。再后来杜丽娘说要掘坟开棺方能救得出泉台，柳秀才先“怕似水中捞月，空里拈花”“怕小姐别有走跳处”，又“不烦姐姐再三，只俺独力难成。”怕自己一人难以办成，丽娘道“可与姑姑计议而行”，柳梦梅又说“未知深浅，怕一时间攒不徹”这可是迟疑吗？前面既然那么爱画中美人，恨不得与画同寝，既得丽娘魂魄幽会，不管是什么来历都要娶之，怎么一旦杜小姐说是鬼，要开棺救她出来，他就不似先前那么头脑发热了？我觉得可能一是掘坟开棺在明代可是重罪，是要处斩的，不是小事，所以柳生会有迟疑，二是他可能也在思索这个女鬼说的话是否属实，这会儿他倒不痴了。杜丽娘叫他“休残慢，须急节，俺的幽情难尽说”，等鸡叫了丽娘转身走后，柳梦梅自言自语奇怪了，我做了杜太守的女婿，怕是梦吧？在他想这件事的前后时，杜丽娘终是放心不下又回来了，柳梦梅问“小姐怎又回来？”杜丽娘道“奴家还有丁宁，你既以俺为妻，可急视之，不宜自误。如或不然，妾事已露，不敢再来相陪。愿郎留心。勿使可惜。妾若不得复生，必痛恨君于九泉之下矣。”说完又跪。她为什么在天即将亮时转去后冒险再回来，为什么又特意嘱咐一番，为什么又一再说如若不然晚上再也不来相陪，而且在九泉下做鬼也会怨恨柳生，这是怕柳梦梅有迟疑反复，只要稍微有一点转念，这坟掘不了，她也回不来了。我想如果互换，一往而深的杜丽娘该不会有这许多顾虑的。最后柳秀才道“他说的恁般分明，恁般凄切，是无是有，只得依言而行”，哎，也只是“只得依言而行”，倒也还好依言而行。柳梦梅终不如杜丽娘痴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