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故人庄
一、
相比寄居的城市,我对从小长大的村落熟悉太多。可自从上高中,我就很少回去,倒是离得不远,只是不想,或更坦白些,我害怕它。
村落通常都温顺熨帖,一如其它村子,装盛着水,庄稼,还有靠这些生活的村民。一到七月,村落会露出伏在温顺下的面目,平常的熟悉,只会让那时的村庄显得更陌生,更恐怖些。
我爸也害怕,终于在中年调动工作远走,那之后我们只春节回家几天,拜完年又匆匆离开。后来太奶奶忽然病重,我们不得不在七月回去,又要正视村落的另外模样。
农历七月算夏天的尾巴,太阳已是强弩之末,虽说吃西瓜的好辰光不剩多少,好在那些干热和溽热交替的难受日子也就要过去,在这时候回家看太奶奶,不算太难熬。
她早就已经很老了,我一度相信,衰老有个终点,太奶奶几年前就到了。到这终点后停在那儿,程度不再加深,不能更老。
也确实如此,这些年每次看她,都没新变化,头发已经全白,不会更沧桑,脸上早被皱纹占满,再不能多长一条。这几年她坐着马扎在终点歇着,像结束赛事的运动员,保持那种衰老状态。几个月前春节回家的时候,她和五年前没有两样,连对话都是那几句,也拿出同样造型的糖猴子给孙辈,全然不顾在场的人最小也已经超过二十岁。
等我们再回去,太奶奶已经送到医院,虽然有准备,可还是吃了一惊。病床上的太奶奶证明我先前对衰老的看法全无道理,她比更老了。原来太奶奶看上去是个晒干的枣,失去水分,没了弹性的皮肤挤成皱褶贴在同样干瘪的肌肉上。现在连皮肤里聚成皱纹的力量都用光了,整个人反而舒展开,那些曾经起伏的沟壑给时间抚平,像被赋予形状的折纸重又铺开,剩下些折痕。
若说前些年她在老的路桩附近兜圈子,现在就在从老到死的路上狂奔,太奶奶撑不了几天了。她自己情绪倒没太大波动,也许太奶奶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医院,或者不在乎,她指指旁边的桌子,抽屉打开,从里面飘出些糖猴子。我们尴尬地接住,不敢扔更不敢吃。
她毫不避讳谈生死,说起曾经要好的春玲奶奶:我羡慕春玲,不冷不热的时候,没病没灾,当天还下地干活,趁着有露水摘嫩扫帚苗,做野菜饭给家人尝鲜,第二天就死了。她停顿一下,嘴唇没开合,声带没振动,从身体里面又说出一句,我也想那样,语气羡慕又羞愧。
病房门开了,打断太奶奶的话,家人都看过去,是护士推车来换滴瓶。几年前死去的春玲奶奶佝偻着身子跟在后面,自顾自坐在床头。
太奶奶看她一眼,开始说家常,今年有哪些孩子出生,谁家里儿孙不孝顺老人受气。即使这些年太奶奶几乎不出门,也没谁跟她闲聊,所说的桩桩件件都不会出错:快要离开的老人和村庄通感更深,如果想,村子里没有不知道的事。
春玲奶奶坐在床边静静听着,偶尔回应几句,热浪一阵阵涌过来,像河滩上曝晒了整天的石头。房间里更闷热了,可能因为房间里的其他人情绪都不高,也可能单纯因为春玲奶奶的体温。倒没人惊讶,毕竟早能预料到,家里人都清楚:才刚进七月份,这只是开始。
为免得混乱扩大,县城医院不能再待,其实待着也没用,太奶奶不是病,只是老了,医院能治病,治不了老。第二天爷爷雇了车把太奶奶带回家里,幸好特意选在晚上,春玲奶奶一路坐在车顶,也没被太多人看见。
回家后太奶奶躺在熟悉的海绵床上,重复每天日常。虽然只能瘫倒在床上,她常坐的小板凳照例会自己在早晨挪到西面晒太阳,等太阳毒起来时移回葡萄架下。蒲扇摇动,带来一股股明显低于室温的凉风。太奶奶身体振动着,念叨得肺癌去世的老伴儿,没熬过饥荒的母亲,死于流弹的父亲。
先辈从某个没人看到的角落出现,心有灵犀似的穿过河塘,跳过院墙,径直来到太奶奶床前,呆愣愣不说话,我终于看到这些隔着时间,素未谋面先祖的模样,太奶奶也终于在故人装满厢房前死去。
七月里去世的人该等到流火来,可前一阵停电,冰厂的冰都化到一块儿,得重新凿开耽误了供应。没有冰块儿,夏天万物又易腐败,尸体放不了太久,奶奶掐指算算节气,离流火来还有两周。只好还是送到火葬场火化。寿材在堂屋停了两天后,太奶奶让一辆大车拉去火化,下午就装在个轻便小盒子里回来了。相比处理尸体,处理另外的东西更麻烦,只是年年如此,大家早就习以为常。太奶奶今年去世,也无非是让我们家的工作量变大些。
我会尽力描述那些特殊日子里难以解释的事儿,不奢求能描绘全貌,只想让不熟悉的人有些了解。而要想解释这些事儿为什么发生,得从很多年前开始说起。
二、
村里人口耳相传,两三百年前村子和其他地方一样都是自然形成的小村落,周围有大片田野和其它村子分隔开。唯一的差别不过是村中心有一座寺,寺里有一座高塔。那塔还在的时候,村子以塔命名;后来塔倒了,村子用寺当名字。
怪事在寺荒了不久后出现:走街的商贩看到树下无人茶水独斟空饮,棋子翻飞对弈,戏台上凤冠霞帔自舞,锣鼓不锤而鸣。他惊吓之余将这宣扬出去,各色人等闻风而至,一时煊赫。有人尽力想给这奇怪的现象找些解释,自然也没找出所以然。最后只得出个似是而非的说法:每到七月,村里生死界限模糊,亡者的魂灵回归,那些离开的人忘了自己已经死去,循着熟悉的路回到村子,又如生前一样生活。
不仅这些,村民们也变得不正常。正在邻居家聊天的妇人,模糊感到自家养的猪从圈里出来,正嚼着菜园里没长开的嫩叶。匆匆回家果然发现堵圈门的木栅栏开了,猪仔正在后院乱啃一气。田里干活的劳力,依稀看见饭已经煮好,媳妇在家却睡着了。他急忙往回赶,回来时媳妇已经把饭盛出来,男人问起来,媳妇说睡梦里听见男人喊饭要烧焦了,这才醒过来。而快离世的老人们,等走到生死的某个界限时,真实和想象也开始混淆。
热闹总有看腻的时候,外人开始害怕这村子,也渐渐觉得在村里像是被什么盯着,身上发紧发凉,被村子无形排斥,尤其是在七月。之后大家仿佛达成默契,对村子的古怪避而不谈,只正常往来,绝不在这儿多呆。外人叫这村子古人庄,那些怪事是因为已经作古的先人,借着旧时器具衣冠,在七月复活。村里人嫌这名字不吉利,一直抵触,后来学堂的老先生将“古”改成“故”,故人庄的名字才渐渐叫开。
而故人庄被称为故人庄前,塔是怎么倒的,寺是怎么荒,是从小时候太奶奶讲故事听来的。
那年夏天热得出奇,还一直没雨水,渴死不少牲畜,熬死几个老人。一直等到过完立秋,才来雨水。那天晚上雨大得出奇,想把一夏天少的雨水都下回来。除了雨水,雷电也多,雷声跟磨盘似的滚来滚去,吵得人睡不着,闪电也是一个接一个,隔着窗户往外看,天照得锃亮,一下下接连打在塔上。到夜里两三点,大家都已经适应雷声马上要睡着又传来声巨响,比之前的雷声都大,响声后雷雨忽然就停了,村子整个安静下来。
等第二天起来,才知道最后一声是塔倒,散了一地石头,寺里的老和尚死在塔边,身上焦黑,不知挨了多少闪电,又被塔压在下面。寺里只剩下个几个受戒没几年的小和尚,从半年后的第一场冬雪开始,陆续有人离开,四处投奔。又过了些年,寺里空了,没了人气的寺院迅速垮下去,只剩下残垣断壁。村民听说寺里的砖石带灵气,修房盖屋总偷偷拆下几块,垒在地基里,寺院从此消失,东一块儿西一块儿融到村子里。
人总给事儿找个说法,哪怕怪力乱神,也要有规律可循:草木花树存在日久,鸟兽鱼虫通了灵气,可以变化成山精水怪;生辰联系命运,龟壳关系战争胜负,天象预示人间的重大变迁。
按这思路,村里的事儿也有说法:一种说法是塔和寺替村子抵挡灾厄,村子因它们成了福地,才躲过前些年天灾反复,轮番刀兵,这次也是因大灾降临,菩萨舍去金身,和尚舍了肉身也没完全消除,灾难余波波及村子,才有种种异变。另外的说法,则是寺和塔都是为镇压邪祟,类似雷峰塔下压白娘娘,天师殿里锁混世魔王,村里的异象,是塔下面的东西终于出来了。
刚开始不习惯,时间一长就习惯了,每年和看不见的亡者相处几天,偶尔与村子通感,知道些本不会知道的消息。后来不仅本村人,周围村子也习惯了,一道七月就默契地不再往这边溜达。各种怪事不仅没带来太多不便,偶尔还有些好处,但我仍害怕它,害怕村子。
害怕本该正常,当大多数人接受了,反显得格格不入。我把害怕藏在心里,我爸也是,或许不只我们,其他人也藏着害怕,不敢说出来,不让旁人知道。
三、
村里人或深或浅和村子通感,虽然离开多年,我还是能清楚记得前后池塘什么时令蓄水,蝉在哪个梢头最先聒噪,各处瓜果按何种顺序成熟,甚至知道最后一只青蝇会在哪儿躲着过冬天,细数天光和尘粒。
那天吹吹打打正在给太奶奶下葬,孝子贤孙跪在边上痛哭,我靠这通感知道,儿时玩伴李克回来了。我看不见,但感觉到了,他牵住我手腕,要重复多年前的夏日冒险。我装作没发生什么,一直坚持到下葬完。他力气越来越大,一点也不像个七八岁的小孩,我手腕勒得生疼,留下小小的深红指印。
我本也没抱能拗过他的希望,只想等到葬礼结束再走。我们先到村子西面水塘边,水塘边是条废弃的灌渠,十多年前灌渠里流水冰凉,可以浮在里面,消磨整个下午。我躺在晒得正热的渠坡上,出的汗也迅速晞干,想快点熬到晚上。
有人从草木里趟过的声音传过来,那儿的扫帚苗已经长成扫帚树,一个破挎篮飘在那儿,树上的枝丫纷纷折落掉在篮子里,应该是春玲奶奶如生前一样准备给家里人做晚饭。
李克调皮,野地里凭空生出些水花,溅到春玲奶奶呆的地方,一根长茅草离开地面,拂在李克身上,他又踏出一串水花。在草里的蚊子成群出来前,李克拉拉我手腕,是该回去吃饭了。
李克带我去他家吃饭,我推门进去,李克父母抬头看看我,没说什么。
我打招呼说:“伯父伯母好。”
还是没打破尴尬的沉默,李克母亲默默转身到厨房,添上两个碗。
等坐定,李父终于开口:“太皮了,还知道回来。”
李母埋怨:“总共就这几天,也不在家里多呆会儿,在外面野起来就不知道回了。”
凳子推开,李克母亲的衣角摇晃两下,她蹲下,把李克拥怀里。
李父眼圈也有些红,说:“吃饭了,吃完饭再说别的,小时候就饿鬼投胎能吃那么多,都紧着吃饭。”
凳子在地上蹭两下,筷子在桌子上来回,李克喝汤时故意发出声响。我草草吃两口,匆匆告辞出门回家。
还没走回家里,就听到不时的撞击声和院里的嚷嚷。进门还不知道怎么回事,露露婶子上来说:“子需,快去帮帮忙,你太奶奶的床压不住了。”
等我到院里,看见东屋里的床自己挪动,想从小门里挤出来。门小床大,床就在门口晃荡,家人怕一会儿墙塌了,把床往里推。床往外挤的劲儿一阵比一阵大,屋里已经挡不住了。我赶紧过去搭把手,露露婶子在边上瞎说:“这是没等到时候,老祖宗又回来了。”
“光这样推不是事儿,赶紧再拆开,好叫床从门里出来。”大伯在里面喊了一句。那是张大床,当初放到屋里再找木匠拼起来,按家乡的做法,床要完整,床板离地起码三尺,这样才人顺家和,高枕无忧。
现在也顾不得晦气,等几个人在屋里把床拆开,床脚床板床头柜蹦蹦哒哒自己就出来了,剩下个大席梦思床垫卡在门口,使劲压着折弯才从屋里出来,搞得院里尘土飞扬。这拆散的床在院里停了不到五分钟,又动起来,排着队进到曾经停灵的堂屋,堆在房间正中。
一群人互相望了望,终于还是奶奶说:“露露,去把香烛拿回来,再点上。”
大家都行动起来,把刚撤下不久的灵堂又布置回原样。
“那就等着吧,等流火来。”
四、
故人庄真正热闹起来了,春玲奶奶拿老到不能吃的野菜给家里做饭,张寡妇喝酒让人捅死的丈夫劈柴挑水干重活,绝户老李媳妇也回来了,缝补洗扫终于又像个人家。我跟李克每日出去偷瓜钓鱼,等着闹腾够了,跟他一块儿回去。
十几年前,我跟李克玩得最好,他爸妈不生育,那年出去打工,忽然就有了他,等到过年抱着孩子回来了。父母瞒着也没用,村里没秘密,藏不住事儿,挺多人知道不是亲生的。我还小,两个人都七八岁,也知道这些不该说,从没提这个。 李克那天跟我说:“你知道我不是亲生的吧。”
我在心里骂人,也没办法,那儿都有乱嚼舌头的人:“你也跟村里人一样啊,快看看,村东头的杏熟了吗?”
李克闭上眼睛:“还是有点青。”
“等全黄了去摘杏,现在太酸。这不是都一样,村里的事儿你知道得比大家伙还清楚。我妈说了,就咱村儿的人这样,其他地方的根本看不见。你都能看见,就是咱村儿的人。”
“像我们这样很没道理,怎么就知道这些。别人是用眼看,用耳朵听。村那头的杏,怎么就能看见青不青?”
“就不一样吧。”我不敢细想道理不道理,一想就害怕,“咱等杏熟了去摘杏。”
李克今天要到村东头,时令不同,今年果子还没熟。他不管这个,听着一阵响动,抱着树干就踩到枝桠上。我也费力跟上,现在比小时候沉太多,不知道再往高处树枝是否还承受得住。
那时候我要轻很多,嫌低处的果子酸,非逞能摘高处熟透的果子,比李克爬得更高。在上面吃杏的时候疏忽,被刚亮起来的流火晃了眼,腿上一松落下来,伸手乱抓扯到他的脚踝。我靠这缓冲抓到纸条,他摔到树下,后脑磕在我搬来垫脚的方砖上。后来每年都重复一次,直到我离村子远远的。
李克担心我爬不上去,在下面推我,在我爬到当时的高度前他不会停止。我颤颤巍巍站在树枝上,并不担心自己摔下,李克会拽住我的,他以前就这样做过。等拽住高处的枝丫,摘下个半青的杏,咬一口吃下去,他算是满意了,从树的枝叶中间簌簌落下。我又看见流火在村中央亮起,这些要结束了。
我随手折下根树枝,李克浮起来,钻到树枝里。我是亏欠他的,他其实从来没怪我,这几天的折腾,也不过是想和我一起玩。
村里人感谢故人庄,它让我们不必永久告别。想见的人总还能见到,想爱的人总会回到身边,我也不是因为李克害怕。我害怕是因为不了解,看不清。我也不信什么寺和塔的,故事就是故事,不能当真事儿。李克早早到那边,早早知道答案,因这个我羞愧又羡慕。
李克父母也在树下了,我问:“要再多呆会儿吗?”
李父摇摇头:“不啦,这样折腾一趟,累了,走吧。”
李母说:“他好些年没回来了,我跟他爸觉得事儿都过去了,你今年回来,他才又回来,还是想,还是想,忘不了。”
我们一块儿朝村中央去,流火离这儿有四五条街,火光透过房子,和树枝隐隐感应。大家特意走得慢些,十五分钟才到流火边上。流火在村里最宽的马路上,平时行车马的路面中间出现了个边缘不规则的圆,得有三四米宽。既不是陷洞也没凸出的火苗,流火像块儿嵌在路上磨平的琥珀,里面各种暖色流动,晃人眼睛。
现在太阳正毒,街上空荡荡的,还没人过来。我把树枝投进去,那些暖色流到上面,树枝也变成琥珀色,融到流火里。我还在边上盯着,想看出个所以然。
“走吧。”李母说。
“我再等一会儿。”
“走吧。”李父说。
我们三个又慢慢走回去,先经过李克家:“进来喝点水吧,出那么多汗。”
我进门压了些井水喝。又洗洗脸和脖子:“那我走啦,挺热,你们别往外送了。”
我走回去,家里已经开始安排,太奶奶的床还有那些厢房里早就过世的老人,都要一个个送走。还好家里人口多,也有平时关系不错的来帮忙。我负责搀着太奶奶想象出的春玲奶奶,已经过了有些日子,春玲奶奶身上热气散尽了,开始发凉,人也只是勉强搀扶着能走路。相比之下这活儿轻松很多,我两个堂哥得扛厚床垫,床垫本来不沉,可经不住乱动。大伯家二哥平时举二百斤粮食也不成问题,这回那垫子动得厉害竟扭着腰,后来也不扛了,又叫俩人一人一角抬着过去。四邻也正往外走,大家都只点头打打招呼,这是村里的大事,但不算节日,到这天人都少言语,更不会跟过节似的吹打,村里人排着队,不紧不慢朝流火走。
路上的人手里都多少拿点东西,张寡妇家孩子带着斧头把,绝户老李拿个针线簸箩。春玲奶奶家人端大半盆野菜从边上过,瞪了我好一阵。队伍最长,带东西最多的还是我们家,可能太奶奶活的年头长,这通闹腾比往年其他人家也都声势大,抬着床的,扶着人的,排成一大溜。
街坊四邻一个个走过去,把去世亲人挂念最深的东西投在流火里,把上面的念头还回去,等没太多牵挂,活人死人都看开,就算魂归流火,互相无关碍了。我们自觉排在最后,前面那些都还好,我们这儿要把一队人送回去,纵不血腥,看着也不是意思。
大家都有默契,知道今年我们事儿多,动作都比以前快,东西扔进去,也不多停留,转身往回走,头都不回。流火也奇怪,不管扔进多沉的,也不溅起点火花,不管扔进多少,那地方既不高一分也不低一分。
轮到我们的时候,爷爷特地等了会儿,看着人都走远,也没别人再来才开始。先是那个大床垫,等过了一分钟才沉下去,之后又把拆散的床一点点往里扔,最后才轮着送人。人都只和太奶奶说过话,看我们这些小辈一直是不言不语,带到流火边上,稍微往里推推送送,自己就走进去了,还是不言不语,倒是有的回头望望,没声没响融在里面。
唯一插曲是我小叔,往里送人的时候左脚踩右脚打了个踉跄,一下倒在流火里,可流火有灵性,分辨得清是什么,他摔在上面跟摔在地上一样,只是身上沾了些土。大家古怪地看他一眼,也都没说多余的话。小叔赶紧起来拍拍身上土,也就那样站一边等着。
五、
到人都送完,已经是晚上,大家准备一块儿回家。我说自己打算去村外转转散散心,家里人没说什么。太阳热气还没散完,偶尔刮点风也算凉快,村子规整,大致是圆的,我围着故人庄转一圈,又走回流火旁边。
流火一直会持续到半夜,等过了十五再消失。现在它还在那儿,里面蜜糖颜色流动不息。我把手伸过去,和想的一样,只是摸到路面,沾了一手灰,暗示流火和我们不属同一世界。
我早决心去看看,弄个清楚明白,也有准备。兜里是太奶奶在医院给大家的糖猴子,表面有些融化,我把糖吃下去,静等那些太奶奶想象出来的糖分融到血管里。
我身体和流火终于生出感应,蜜糖的颜色流上来,我也一点点慢慢沉到里面。等眼睛适应之后,我四处张望,在里面能看得很远,可还只是浓稠的黄色橙色缓缓流动,除了这些,流火里什么都没有,跟想的不一样。我想想,里面该有李克,那些橙色黄色的火开始汇聚,慢慢变成李克的样子。我又想,里面还应该有太奶奶,又一处火光拧在一块儿,太奶奶也出来了。我想不出他们会和我说什么,他们也就什么都没说。
我也分不清是真是他们,或者只是我的想象,这流火是怎么回事,得找个清楚事态的人问,李克和太奶看着不像知道。可能只有那雷雨夜去世的老和尚知道,可是他不一定在这儿:老和尚去世时寺还在,应该还没出现流火。我想着那和尚,那寺还有那塔,流火又流动汇聚,成了寺和塔的样子,老和尚在塔下站着。
寺的式样,塔的高度,还有和尚的穿着模样,都与我想的没出入。我现在可以确定,这只是自己的想象了,可我还是要问:既然他与我想的一样,那我想他知道原委,他也一定知道这些都是为什么。
我还没问出口,老和尚先回答:“你看到了吧,跟你在这儿看到的一样,若你有想法,流火就能把它实现。那些离开的从不是自己回来,是故人庄里还有人惦记着。这么多年大家相信是故人回家,看起来也就是故人回家了。”
“那些快去世的老人呢?他们好像能做出更不正常的事儿。”
“老人知道自己时日无多,相信自己会到这流火里,跟这儿变成一体,也在之后回来,就真和流火生出更强的感应,能动用更多的力量出来。”
“那你现在呢?是单纯认为我想知道真相才说出个真相吗?”
“那要看你想知道真正的原因,还只是要个自己以为的真相,不过也有可能,你想让真相是你以为的那样,它就真变成那样了。”
“你说话绕得我糊涂。”
“你还要继续听吗?”
“听啊,你继续,还有很多事,这流火本来是干嘛的?塔和寺是干嘛的?原来一直没什么事儿,怎么就成了现在的情形?”
“寺和塔都是为了收集流火,夏天的太阳光照人身上,让人生出暖,生出热的念头,太阳光照野地里,让树让苗有生长的念头,光的能量和它催生的念头灌到地下,寺把这些收集起来,靠塔送出去,我们那儿的人把流火当能源,靠这过活。这地方小,没人愿意过来,就留我一个看着。”
“那塔怎么倒了,你又出了什么事儿?”
“这事儿说起来只能怪我自己疏忽,那天积攒了一夏天的流火该往回传,碰恰好碰上大雷雨。本来什么事儿没有,塔也经得住,怪我怕太多雷打在上面把塔搞坏了,出门到塔边看看。我在塔边上想,这雷这么大,一不小心就把塔弄坏了吧。谁想流火多多少少有些漏出来,就按我的想法,让雷把塔劈坏了。其实塔坏了也没什么,只要我在边上想着把塔修好就行。我又一时忘了方寸,反而想的是我在这塔附近,劈完塔就该劈到我了,最后就交代在这儿了,还留下一堆麻烦。”
“那之后,攒下的流火送不回去,在这儿不停积累,渐渐和村里人生出感应,就都能用上些。那些能预知村里出什么事儿的,其实都是自己想出来的事儿,流火让事儿成真了。并不是先有事,是先有的想法。”
“那还能好吗?怎么才能恢复?”
“这儿离得远,等我们那边发现再找人过来,不知道要多少年。”
“有什么别的办法吗?”
“这就靠你了吧,你觉得有办法就有办法。应该有吧,总得有办法。时候不早了,趁着能回去你赶紧回去。等时候到了,出口关上还不一定怎么样。”
我想着自己要出去,身体就变轻浮起来了,抬头看见上面的出口,等扒着出去没一会儿,流火消失了。我身上沾满土,坐在边上,忽然想到可能的办法,能让这些都恢复原样。
再过一年,等到下次流火来的时候,我像老和尚本应该做的那样,想着修好了,塔就修好了。可我真想让这好转吗?还是就保持现状,想见的人总还能再见。还好离下次流火来还有一年,我能好好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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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姓李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8-06-29 04:4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