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田
我出生的地方,是一个没有故事的城市。
川西小城,说起名字来大多数人会疑惑地摇头,或礼貌地表示好像听说过。小时候城里只有一家电影院,大多数时候排期是红色电影和革命老片,要到学校过集体活动时才列队造访,有一家书店,新华书店。周末市集有盗版的漫画,和三毛全集,便是引人入胜的天堂。没有美术馆,更没有画廊。主街上有一家画店,销售写实风景摄影,搬家时爸妈买了一张,占据了整个墙面的郁金香田延伸到远方。
红色、黄色的郁金香,铺满了整个画面,我不知道它们是什么,也不知道它们在世界的哪个角落。但它们妖娆的姿态和艳丽的色彩充满了异域风情,让年幼的我做起梦来,梦里有一片森林,和圆形的深蓝湖泊,我不知受什么牵引走到湖畔,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花田之中,说是花田,其实并不具实体,只是色彩纷呈的光,流光溢彩。我就在那里等着,等待故事的发生。
那一张最普通的风景画,甚至不算一件真正的艺术品,却激发了一个小城女孩无数浪漫的想象。
对故事的追寻,可能是我跨越千山万水,寻求一条艺术之旅的原动力。
在北京住了七年,又去阿姆斯特丹。在欧洲各国旅行,街头画扇面,和萍水相逢的人相遇和道别,从陌生,到熟悉,再到离别后若有似无的牵挂,故乡的概念一直在变。离开阿姆斯特丹时画了一张水墨画,用矿物颜料里最浓烈的那些,画了大朵大朵的郁金香花田,从白纸最底端向上铺陈,品红、群青、山青、赭石、朱红,占据了三分之二的画面,一点留白都没有。与其说是在荷兰真实所见的表达,倒不如说是对儿时梦境的回溯。画像是在现实生活中强行扯开一条缝隙,弯下身子来走进去,便可在梦境与现实中徜徉,在那里,我可以自由地在不同世界,不同房间,不同时间中徜徉,直把他乡当故乡。
后来辗转到了纽约,落地时已经黄昏,第一件事是去大都会博物馆拜访。夕阳西下,博物馆将要闭馆,来自世界各地的造访者络绎而出,还不愿离开的人散落在石阶上,目光散落在吹萨克斯风的流浪音乐家,和贩卖艺术海报和廉价复制品的小摊上,时不时吹个口哨叫个好,飞入空中融入鸽哨声和风声。
19世纪末大都会博物馆落成于一栋低调的红砖房里,第一批收藏仅是一件罗马石棺,和欧洲的174幅绘画。而在之后的150年,博物馆收藏已经超过两百万件。琳琅满目的艺术珍品,来自不同的时空,经过不同收藏人之手,因缘际会汇集一室,有些还有清晰的线索追溯,有的来源已不可考。每一件都好像招着迷魂的小手,引诱观者做起梦来:“来吧,来吧,告诉我你的故事,也给我讲你想象中我的故事。”
我不敢说我已经决定投身艺术,但的确知道这一生与它再脱不开干系。艺术让人着迷,疯狂地寻找万事万物中蕴藏的美,哪怕这像在滚烫的岩浆里寻找一颗炼就的钻石一样难。我是中毒比较浅的那一个。
就这样在纽约住了下来,一呆就快七年,从最开始面对自由的狂喜,再到没有归属感的失落,到后来放下孤独和恐惧,作为一粒尘埃徜徉天地之中,像千万个过客一般,终于成为纽约客的一员。
纽约的诱人之处,在于它的千姿百态。走在街头,来来去去的人有百千面孔,不同肤色,不同国籍,不同文化,不同性取向,被丢在这个大熔炉里煅烧。每个人都曾旅居四方,复杂身世难以道明,只是凑巧客居于此,于是且尽一世悲欢。在这里,Everybody is Nobody. 每个人都无足轻重,个人变得很渺小,这渺小让人变得孤独,却也让人获得真正的自由。二大道地铁站吹笛子的老嬉皮米奇,与一只松鼠相依为命,对东村每栋楼的历史变迁如数家珍;在布鲁克林日落公园的年轻艺术家丹和亚历山大,占据了一间废弃的仓库,改建成可住的工作室,经年累月堆满了画;在切尔西比邻而居的白盒子画廊里,上百万的艺术品交易如火如荼地进行着,而在街角,一个流浪黑人艺术家每天固定时间到来,在正在兴建的豪华公寓的施工凉棚下摊开一地的画。
许多纽约客都有几重身份,开出租车的司机白天和周末在帕森斯读工程硕士,长岛市的巧克力甜品师正职是建筑师,数学家业余也做摄影师。我也开始了自己的斜杠人生,白天在佩斯画廊全职工作,业余时间开起一家叫“否”的公寓画廊,否定,臧否,否极泰来,想做一个不同于冷冰冰的白盒子画廊的,一个温暖的像家一样的艺术空间。起心动念再简单不过,就是希望能在异国他乡建立一个家,一个南来北往的人都可以暂歇的地方。
一个展览,像是一个剧场,铺设好舞台、场景、大纲,而来参观的人面对展览里有限的信息,发挥想象,加以自己的理解,上演一个个剧目,既是看戏者,也是剧中人。有时鼓掌呐喊,有时也粉墨登场。一个展览结束,撤展,刷墙,换画,则是大幕落下,接下来又会有新的人,新的故事登场。四年以来,否画廊上演了很多故事,也见证了一段段悲欢离合,有现实的波澜起伏,也有超现实的神奇境遇。如果墙会说话,不知会吐露多少隐情。
不知不觉,我也变成一个有点故事的人了,若当初知道这些故事背后要付出的代价,不知还会不会执着于追寻。不过梦中,还是有时能看到那片郁金香田,只是背景不停换,罗彻斯特的湖,巴哈马的海,新墨西哥的温泉,还有波士顿郊外差点迷路误入的一片幻境般的沼泽。那片花田,好像更真实了,又好像更遥远了,勾引得我还想继续寻找,走遍万水千山,哪怕永远找不到。
这大概就是艺术的意义吧。文/何雨,2017年3月于纽约,原文发表于《悦游》2018年5月刊,转载请邮件联系作者(echoyuhe@gmail.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