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车
车行驶在高速的弯道,感觉它已经好久没停靠过了,没能在随便什么像点样子的公交站台再吞几个人进来。要命的,那种收起遮阳伞,慢慢钻进来的热裤女孩(像我女朋友那样的),站到这个不停滚动着司机的乏味名字的车厢里。她们很可能还要戴太阳镜,买票吧,尊敬的乘客。车长“XXX”为您竭诚服务“。这夏天里的红字,在为您服务。
如果抬眼看左上方,通常是一根黄色横杆下面,被矩形包围起来的地方。电视屏,过期的娱乐新闻放送。停车前插播一段女中音提示,断断续续,不停地插广告。在这种空气中,你不敢有什么想法,掉进广告里的广告,entertainment,不断地挤进人群里。新的和旧的,重复广告的知识:人、车、生活。还有生活,车门打开又关上了。
电视背后的铁板通常是灰色,排着整齐的圆孔:通一口气,冒出搞笑视频才会有的笑声。有那么几只宠物狗会追着咬自己的尾巴,结果撞到了鞋架上。鞋掉了下来。是呐,一阵笑声会砸中它的。
在这么狭小的空间里挪来挪去,车厢有点闷热,却不怎么颠簸。肩膀撞肩膀,手不小心扶在或碰了下陌生人的后背。湿的、黏糊糊的。汗迹。从脸上流下来的渗进后背。一大块一大块,被浸透的颜色。携带着人体的盐分,或者被害的妄想。
而实际上我们一直没有挪动多少,一上来就被安置在车的前半部分。还算不上太挤,就我所见过最严重的情况来说不算。至少手可以找到能扶的地方。勉勉强强,但总会有一些的。
我女朋友很有意思,她会在手机屏上颤着手指打“冷到抑郁了”时,笑着对服务员说,没事,根本不冷。当然,那场景完全是两个微笑在僵持。出于礼貌。所以她大概也能耐得住热,至少表面上可以。
现在我不是很清楚,也没空去担心。我的手臂被头顶的横杆完全拉直了,没办法,为了站稳。既然在这么个地方,就得学会习惯抓住你能抓到的东西。要么是横杆,要么就是车座靠背的空洞了。我们被好几个乘客隔开了,只能从人缝里看到:那只手抓着相对较矮的椅背,可她会不会因为左手还挎着个包而不能感到放心呢?在这样一辆开得很快又总是转弯的大巴上,尽可以怀疑连那些坐着的,也有几率从座位的侧边滑下去。滑,很滑,我抓着的横杆上满是汗液,有种渗进皮肤里的恶心感。塑料椅的汗渍会不会少一些呢?座椅肯定不是这样,粗颗的粒材质防滑,黑色的污迹在蓝色上面涂了一层。暗淡的涂层,不知道是好还是坏。尽快做出抉择,或往后挪一挪,跨过障碍。中间部分是站不稳的,迟早会被人群卷走。往后挤挤喂,如果可以的话,做只沙丁鱼里的鲶鱼。唔,一股死鱼味道。为了保鲜。
终于停靠了,人陆陆续续下去一批,我也被推挤着走了一步半步。和她距离缩减了一些,但还是被隔开的。一个被他妈妈抱着的小男孩在我和她之间,脑袋不安分地转来转去。像一架总在变化方向的侦察机。我把头低着,想掏出手机摆摆样子,等到他们下车。但想要抓稳,手机没法拿在手里。和她好像也暂时没有什么话说,应该不会理我。不知道摩擦能减缓恶心感么?我是说假如我现在也抓着塑料椅上的颗粒,会不会更平静一些。一只小手砸到了我,在后脑勺。是拳头没错,却不怎么痛,像是无力的人要在我的脑袋上躺倒。黑色、乱蓬蓬的灌木。我抬头(或许只是抬起视线),看到了那个小男孩大张着的嘴,刚才碰到我的手还在乱晃着,不受狭小空间的约束。另一只手搂在他妈妈的脖子。深棕色的脖子,布着汗珠。不知道我女朋友有没有出汗呢,实际上她那么地怕热。汗液让她觉得那么狼狈,我说过的某些话也是。闷热,要是把头偏过这对母子就能看到她。好像没什么变化,她还是没有原谅我。我们也不知道该在哪一站下车,在接近她之前我肯定是一副迷路的样子。不用想,或是呆滞空洞的眼睛,或触发了没有必要的敏感。
这一次他扯了下我的头发,很迅速,就像被静电打了一下。我忍耐着,装作没感觉到。他妈妈却把他上下乱动的手抓了回来,对他说,哎,别乱抓别人的头发。他能听进去吗?有些阻止只是什么都没阻止。
就在这时,我女朋友那边好像也发生了点事故,她“哎哟”地叫了一声,应该是不小心的。我赶紧把头偏过去偷看,她的手包正掉在旁边座位的男人腿上。难道车刚才晃了一下?那男的真是个怪胎,这样想也许是因为他表现得太镇静,或者说是冷漠。他把包拎了起来,就像揪着一只待宰的兔子。粉色的、被拉长变形的耳朵。然后快速地把它扔到一边的地板上。像把垃圾丢进垃圾桶一样自然。刚开始我女朋友可能要道歉,但她现在感到屈辱。把那只包从地上捡起来再道歉吗?她做不到,我知道的。她果然没有弯下腰去捡手包,也没有什么道歉的话。她甚至表现得比那个男的还要镇静,以她特有的冷漠站在那里,继续抓着他的座位靠背。(但愤怒是藏不住的)
我时不时就去看那男的,就像要把一张拼图给拼凑齐全。脑海中那份地图。是故意的吗?只把背留给我们,身体扭向了窗侧。他的头紧贴车窗玻璃,像睡着了。确实很怪的男人:大夏天的还穿夹克,黑色的。戴了墨镜,头发攒成了一个尖。头油和灰尘,板成了金字塔形。他左脸有颗痣,在靠近鼻子的地方。(不出意外地)有一根毛,黑得很扎眼。不知道我女朋友不小心看到它时会怎么想。虽然整个车厢都是种昏睡的气氛,但我总感觉这男的只是在装睡。不是没有根据,忘了说他还有一把吉他立在座位前面。也靠着窗,我看到的可能是琴包背面,没有字母,全黑。那东西会不会挡到他做梦?皱巴巴的。拉链已经坏了。勉强地挡挡视线,没必要看了。
但又不知道该做什么,盯鞋吗?耳机好像不方便拿出来,硬要从裤兜掏出一长串的话,会显得很不自然。像在偷偷摸摸。别说还要认真地点开手机选首听得下去的。砌一堵音墙。噪音墙堆在周围。推你。
噪音,总得是突如其来的。但对我来说,这也不是我女朋友突然就变得聒噪的理由,只是句自我安慰。她向来不需要什么理由。但在那边说话的,真的是我女朋友么?用的是我听不懂的当地方言。她还从来没在我面前说过方言。尴尬的是,那男的根本没回应她,就算头硌在了玻璃窗槽上也没醒过来。而且车上的其他人也没有什么反应,大概以为只是对情侣在吵架发脾气吧。叫醒他是她的私事。谁都当她是空气了,就连我也被这阵空气罩住,挤不过去帮她。只有我头顶的小男孩在看着那边,手指松垮地弯向她,好像能听得懂。距离,在脚底生了根。
在安全的距离,还是看到她的嘴开口有点大地动个不停。与之对应的只是噪音,扔进垃圾桶里。纸团并不能打醒什么人。我费力站着,四肢酸痛得快睡着了,一直吊着是可以失去知觉的。但一直绷紧的手臂要是突然被松开的话,估计会更痛。长痛不如短痛?一下子的事。
车真的好久没停了,站台的间距好像被我女朋友的抱怨拖长了。可她旁边的人还是没有什么要制止的意思。毕竟她的聒噪不是毫无成效的,那个男的现在不装睡了,盯着她,装作很有耐心的样子。或许他醒来后还揉了一揉眼角,我没有注意到。我只是觉得我女朋友更来劲了,但不知为什么她的语气像发生了变化。至少在我听来,变了很多。听上去有点不像吵架了,像在献媚。可能是因为那男人的态度越来越轻蔑了吧,多多少少是相对作用。时间的概念啦、体感温度之类的。快停车吧。
过了一站还是几站后车就快停了,挡在中间的妇女抱着他的小孩开始往后车门挤。是在期待还是抗拒呢?不得不说,这过程很艰难。我挺了挺身子,重新抬头,眼睛跟着她怀里的小孩。那孩子似乎也留恋着我,回头看了几次。我总觉得他的眼珠自始至终都在聪明里打转。天真的眼睛,当然还有天然的讽刺。我们都很清楚。我终于来到了我女朋友的身边。就算是挤我也被挤到了这里。
该做点什么了吧。但我真的可以吗?她还在说个不停,用讨价还价的语气,尾音拖得好长,带着疑问。是方言的特色么,可以理解成撒娇?还是在谄媚呢?对一个陌生男人的。
此时的我可能比他还要陌生,至少她对我没什么表示。我们靠着,几乎被四周压力挤成了一个人。但她拒绝理我。我靠近之后,面前这个男的居然稳不住了,他似乎在享受。享受什么呢?我不敢去想。他的表情变得很可怕,那颗痣都变形了,难道是忍着要打我女朋友?羞辱她,教训她。肆无忌惮地,发泄压抑的情绪。凌辱和教育。就当着我到面吗?
想想她丧失掉蛮横的样子。会不会像条母狗一样抱着他的腿开始求饶。那时候我又该干嘛?和他打?为什么我看到了很多的场景:他的食指指着我们,站起来,冲脸压下的拳头、巴掌。必要的时候,还会有那把破吉他抡过来,从他肩膀后面到我的脑门。闷响。透过黑色的琴套。圆形的音孔。流线型的木板,六根弦。颤起来会有声音,即便只是轻微的。但由振动产生。
我女朋友像是被上了发条,那张嘴还在,说说说,几乎快要哭出来。手指也越扣越紧了,手心出了汗。这两只手,在互相约束着。两根大拇指不断地摩擦,像两只苍蝇在做爱,细微又讨厌的声音。能听得见的。除了汗液还能有什么。额头也在滴汗,她倒没有。或许她是真的不怕热,说那么多话也不感到口干。
我知道那个男人的眼睛不是在盯着她,而是在盯着她裸露在空气里的腿。闷烧的空气。它们都被闷坏了。眼睛里夹杂着盐分。在拘束中成形的愤恨,又回过来伪装拘束。想到这些,我忍不住骂了。我确实恶狠狠地骂他,说他就是坨臭狗屎,妈的畜生东西,我说你他妈别给我拽,不要犯贱。反正我骂了,跟我女朋友一起骂的,像个夸张的翻译那样说话,篡改和加重着,不知道在骂谁。
眼前这男的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瞪着眼。不知道他要干嘛,我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干什么。看到他这样我的态度马上软了下来,太快了,接着又说了些奉承的话,道歉认错。还是陪我女朋友一起说的。我当着她的面像那个男的求饶,像个懦夫。我甚至还想把她的头压下去让她也认错。这时,她挑衅和辱骂他的那些话清晰地传进我的耳朵。但它们很快就停了。被我止住了。
那个男的听够了我求饶的话,消气坐回了自己座位上。那对眼睛不忘提醒我说过的,像用手指着小丑似的。笑了。符合我想到的场景的笑。也是看到这个后我才突然醒过来,才觉得屈辱。为什么会说一串那样的话,剩下的只有后悔和懊恼。不明不白地。
或许我什么都没来及想就拉着我女朋友往后门去了,先远离那个男的,再用身体挤开前面的人,推开,另一只手拉着她的手逃命,同时还在不停地辱骂她。我大声地骂她是个婊子,却不敢回头看她。骂了那么多遍,她居然都完全地屈从和忍受着。拉着她,跑,重量像拖着一具尸体。拖着,车门也正好为我们打开了。
车停在了完全陌生的一个地方。真好,我们逃下了车,虽然这里没有一个人。对面是还没装修好的商场门店。阳光投射在我们所站的弯道,照在我们的头发上。
包忘了拿,她的两只手都是空的,手指到现在还弯曲着。我们终于到了——彻底地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了。毫无疑问,所有的心情都已经给破掉坏了。但手还没松开,扣着,我的和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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