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界》chapter5

蔡正旺是张梓浩高中的第一个朋友。

开学那一天，寝室里的其他同学都还没有来，张梓浩躺在自己刚铺好的床上，翻阅最新一期的《微信计算机》。张梓浩从初三开始对组装机产生兴趣，初三到高一的这个暑假，他还用自己亲手组装了一台主机，这让他感到十分自豪。

他抬起头的时候，一个高个子男生走进了他的寝室，一手拎着一袋水果，一手拎着一箱牛奶。齐刘海，黑框眼镜，很干净。这是蔡正旺给张梓浩的第一印象。

“你在看《微机》吗？”

蔡正旺的眼里发着光。张梓浩给蔡正旺展示了一下封面。

“我也挺喜欢看《微机》的！”

“我暑假的时候还自己组装了一台。”张梓浩迫不及待地说道。

“我也自己装了一台诶，你用的都是什么部件？”

于是他们就成为了好朋友，他们一起去食堂，一起走回宿舍，一起等待最新一期《微型计算机》。那时候，罗秋凉是张梓浩的前桌。有一天晚自修，张梓浩做完了所有作业，林彬彬当时是他的同桌，不过林彬彬还在为数学作业的最后一个大题冥思苦想。

正当张梓浩百无聊赖地盯着教室前面的挂钟，思维发散到好几公里以外的地方的时候，坐他前面的女生突然扬起了脑袋，她的左手撑开眼皮，笨拙的右手却怎么也不能把眼药水滴到正确的地方。眼药水浸湿了她的睫毛，细长的睫毛，晶莹的泪花。这个场景深深地打动了他。

“你能帮我看一下吗？”

罗秋凉转过身跟他说话的时候，还擦拭着眼角的“泪痕”。他说好，于是泪水浸湿了眼眶。

“谢谢你，”罗秋凉软软地说道。

张梓浩回说“没事”，实则“有事”。之后几天他思前想后“一见钟情”的定义是什么，是看到的第一眼就喜欢上对方了吗？还是和对方说上第一句话？张梓浩想到最后也没有想清楚这一件事，但张梓浩却肯定明白了另一件事——他恋爱了。

张梓浩很快发现了蔡正旺和罗秋凉之间的亲密关系，这让他感到非常苦恼。有一次在食堂吃饭的时候，他装作无所谓的样子，问蔡正旺“你和罗秋凉为什么关系那么好”？坐在一起的董一天和林彬彬都抬起头看了他们俩一眼，恐怕这个问题大家早就想问了。

“我们初中就认识了啊。”

“那你们关系好像还挺好的啊。”张梓浩暗示性地说道。

蔡正旺微微皱了皱眉。

“是挺好的吧。”

张梓浩对这个回答并不感到满意，不过他也没有继续询问下去，至少他现在觉得蔡正旺和罗秋凉之间没有那种猫腻。之后几天张梓浩又跃跃欲试，想方设法找话题和罗秋凉说话。他发现林彬彬叫前排女生转过来的时候，永远都是用笔杆子去戳，而张梓浩喜欢直接用手指轻拍罗秋凉的脊背。他有时会不小心碰到罗秋凉的背带，罗秋凉咬着笔杆子转过脑袋的时候，他也会面不改色，心里却有种奇妙的感觉。

不过那个周末发生的一件事又让他的情绪陷入低谷。星期天上午放学后，董一天他们都去篮球场打球了。张梓浩虽然平常也会在寝室里举举铁，但他对打球并不在行。张梓浩在寝室待了一会儿，实在觉得无聊，才出门吃饭。他走在街上，还没有想好要吃什么，就这么一直走到了江兰初中附近。江兰初中就是罗秋凉初中待过的地方，张梓浩立马想到了这件事。罗秋凉曾经跟他说过江兰初中对面的一家盖浇饭特别好吃，她初中的时候是那里的常客。张梓浩越过马路，看到了“小杨盖浇饭”的招牌，于是走了进去。女店主是一个大嗓门的人，看样貌年轻时一定是一个美人儿，可惜属于她的年代早就过去了。年轻时她就每天坐在柜台后面，眼见着老顾客跟她一起脸上生出皱纹，新顾客则一个比一个年轻，所以她现在的语气都不能说是热情，都能说是恶毒。但她家的盖饭做的确实色香味俱全，顾客还是如同流水般纷沓而至。

“来吃什么的？”女店主恶毒地问道。

“点一份……黑椒牛柳盖浇饭。”

“16。”

“这上面写着14啊？”

“那就14，自己找位置坐。”

“楼上有座位吗？”

“你自己上去看啊。”

张梓浩脸黑的不行，但他也没说什么。他走上楼梯的时候，听到了罗秋凉的笑声。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但并不是，罗秋凉就坐在那里，对面坐着蔡正旺。当时二楼就只有他们俩人，张梓浩感觉自己的身子突然沉了一下。就在张梓浩准备走下楼的时候，罗秋凉发现了他，并向他招了招手，蔡正旺也转过了身。张梓浩犹豫了一会儿，坐到了蔡正旺的旁边。蔡正旺和罗秋凉原本是相对而坐的，张梓浩一来，蔡正旺就挪到了内侧的座位，于是就变成了张梓浩和罗秋凉相对而坐。

张梓浩已经记不清当时他们俩人在聊些什么，张梓浩能记得的只有他跟他们坐在一张桌子，但却离他们离得很远，就像在梦中脚像骑自行车一样蹬地就会飞起来的那种不安全感。张梓浩又能很近距离地观察罗秋凉的脸，他看到她捋了一下落下来的头发，看到她长长柔软的睫毛眨巴眨巴，看到她眼角的小小泪痣忽明忽暗。但这一切都让张梓浩感到难受，他也时不时插进一两句俏皮话，脸上的笑容逐渐不受控制，像飞离轨道的过山车，冲向太阳，冲向月亮。平时可不是这样的，平时跟罗秋凉聊天不是这样的，平时跟蔡正旺聊天也不是这样的，偏偏他们两个在一起的时候，就有那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但张梓浩也知道他们根本不是有意的。

当女店主端着盖浇饭走到他们桌旁，女店主看着他时的眼神就仿佛是在说她知道了一切。张梓浩恨不得能拿把叉子插进她的眼睛里，但他只是埋下头很快吃完了盘中的食物。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踏进“小杨盖浇饭”一步。

蔡正旺一开始希望的是，罗秋凉真的不喜欢蔡正旺，蔡正旺也真的不喜欢罗秋凉，他们俩真的只是朋友。然后他可以默默地、温柔地关怀她，以一种不引人注目的方式。午休的时候，除非罗秋凉放下笔，开始趴在桌上打盹儿，他绝不会先睡过去；有时候罗秋凉头顶的吊灯没有关，她举起袖子遮住光，张梓浩就会起身去把灯关上。张梓浩总是很谨慎地限制传纸条的次数，一周最多三次，一天内不能超过两次，像是影城卡上写的规定。张梓浩是数学课代表，他的数学成绩在年段里都排得进前十。张梓浩总是希望当天的数学作业能难一点，这样罗秋凉就总是会来求问他，而不是去找其他男生。

“听懂了吗？”

张梓浩看着细长的睫毛，罗秋凉看着写慢满解题过程的草稿纸。

“这个地方能不能再讲一下哦，我没怎么听懂。”

“你怎么那么笨，我记得我前天刚跟你讲过相似的题目吧。”

张梓浩是故意用戏谑的语气说的，他已经习惯如此，不仅是对罗秋凉，也是对所有人。

“我没有你聪明啦，你快点讲。”

张梓浩因此明白了当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不仅容易获得满足，也更容易感到低落。当罗秋凉来找他的时候，他简直能开心一整天；而当他看到罗秋凉向其他男生求教问题的时候，他感受到的不仅仅是嫉妒，也有了一种被怜悯、被施舍的感觉。

有一次政治课上，老师抽了几个同学上台默写知识点，罗秋凉是被抽中的同学之一。老师还抽了张梓浩，想让他把几个问题都先写在黑板顶部。也不知道是不是出于一种逗笑的心理，张梓浩故意把罗秋凉的那个问题写在黑板中央，结果可想而知，讲台下笑声一片接一片，罗秋凉则做出了一副立马要上去敲爆张梓浩脑壳的样子——她把政治课本卷成了喇叭状，往另一只手上拍啊拍。那一刻张梓浩实在是太开心了，恶作剧的开心，但他也很快因此而后悔。

何绘是第一个看出来张梓浩对罗秋凉有意思的人，她总是对这类八卦事件非常敏感。有次晚上做眼保健操，他们几个又溜到教室外面玩耍。何绘把张梓浩拉到一边，笑嘻嘻地问她是不是对罗秋凉有意思。张梓浩说没有，但他说得并不干脆。这个年纪的男生，总是会有这种矛盾心理。何绘当然不信，她在问的时候就已经相信了张梓浩对罗秋凉有感觉，她只是想确认一下而已。董一天是第二个知道的，张梓浩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肯定是何绘在董一天那里嚼舌，董一天说会帮他保密，但张梓浩还是很生气，他认为何绘这样做是在造谣，毕竟他口头上从来也没有承认过，而且这样传来传去，说不准会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

令张梓浩没想到的是胡雪峤也看出来了。胡雪峤以前也是住校的，就住在张梓浩的下铺，但后来因为他家离学校近，于是就申请走读了。张梓浩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有一天凌晨他醒来发现自己身上盖着的被子消失不见了，张梓浩往下面看去，他看到胡雪峤身上盖着一床被子，而地上也有一床被子。迷迷糊糊中张梓浩竟然以为是胡雪峤自己的被子掉下床，然后他就把张梓浩的被子抢走自己盖。张梓浩探下身子一把把胡雪峤身上盖着的被子抢了过来，然而他看到的一幕让他顿时清醒了不少——胡雪峤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甚至连内裤也没有穿，就只有怀里还抱着灰熊Grizzly（他们班男生也就只有胡雪峤和林彬彬睡觉时要抱着布偶）。张梓浩既尴尬又犹豫，他已经发现了地上的那床被子才是他的。胡雪峤在睡梦里感到不太对劲，身子扭了几下，也很快就醒了过来。

“你拿我被子干嘛？”

胡雪峤的嗓音干涸。张梓浩把被子还给了他。

“能帮我把地上的被子捡一下吗？”

胡雪峤照做了。张梓浩盖上被子后，重新坠入了梦乡。上午大课间他们俩又说到了这件事，胡雪峤对于张梓浩当时分析的逻辑感到又好气又好笑，张梓浩又把这件事告诉了其他同学，于是这件事日后竟然成为了一个梗。但张梓浩弄不懂的是他们在说这个梗的时候，他脑海中总会浮现胡雪峤的裸体，每次想到这个都让他十分尴尬。他觉得这肯定不是他的问题，因为有时候董一天起床换内裤的时候都是直接脱的，遮都不遮，下面黑黑的一簇坦坦荡荡地和大家伙儿见面，都习惯了。而且张梓浩也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是那什么，他觉得自己挺正常的，再正常不过，罗秋凉又不是男孩子，而是纯正的萝莉。

胡雪峤是那种典型的妇女之友，女生们都喜欢跟他玩，当然也包括何绘和罗秋凉。张梓浩一直搞不懂为什么总有人天生就有和女生打成一片的能力。总之，在同学们眼里，胡雪峤是一个很温和、随性的人，别人开他玩笑他也从来都只是耸耸肩，大家甚至都想象不出他生气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你听谁说的？”

胡雪峤不说话，却用那种调侃的眼神看着他，这一阵子他对这样的眼神都司空见惯了。

“不会又是何绘那个长舌妇吧？”

“她也知道啊？”

胡雪峤脸上的表情倒不像是在演戏。

“可不是嘛。”

“那你跟她表过白吗？”

张梓浩别过脸，感觉到尴尬，但胡雪峤又凑近一步，摇着他的肩膀。

“喜欢女孩子很正常嘛。”

张梓浩知道胡雪峤是个很可靠的人，他突然觉得可以把心中想的很多事情都告诉胡雪峤。他已经憋的太久了，都快忘了自己在没有喜欢上罗秋凉之前是一个怎样的人，所以他需要倾诉。

“我给她写过一封信……但不算是情书,我也不知道那算什么……我觉得她应该也已经知道我喜欢她了吧。”

胡雪峤似乎能够理解张梓浩心中的想法，这让张梓浩感到抚慰。

“你以后要是想给秋凉递什么东西，或是传什么话，我都可以帮你。”

“真的吗？”

尽管在这之后，胡雪峤确实在牵线搭桥上帮了很大的忙，但罗秋凉对张梓浩的态度依然还是像她对待其他同学一样。张梓浩还在罗秋凉生日那天送给她一只水晶球，水晶球里关着的公主和王子幸福生活在一起；但是在张梓浩生日的时候，罗秋凉送给他一只八音盒，八音盒弹奏的竟然是悲怆奏鸣曲。这么礼尚往来，张梓浩都不知道是该开心好、还是伤心好。她给出的信号已经十分明确了，我为什么还要穷追不舍呢？张梓浩收到八音盒后的那几天，经常这样问自己。

就这样一个月过去了，又一个月过去了，张梓浩除了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罗秋凉以外，并没有什么其他进展，倒是成绩并没有像老师说的那样，一喜欢上女生便会往下滑（当然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是骗小孩的），相反他还经常出现在第一和第二考场，这倒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他之后才听到另外的一种说法，说是喜欢一个人或是谈恋爱并不会使成绩下滑，只有失恋才会。但他现在连恋爱都没有谈过，如果有恋可失，他还宁愿成绩会下滑嘞。

转眼就已经是四月份了，如果说班上现在有谁对高二分班这件事最为敏感的话，恐怕也只有他了。因为到时候肯定会被分到理科班，而罗秋凉和蔡正旺都会被分到文科班，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他可能就再也没有什么希望追到罗秋凉了。张梓浩都不知道罗秋凉有没有跟蔡正旺讲过他什么东西，至少张梓浩从蔡正旺眼里没有看到过轻蔑、嘲讽或是怜悯的意思，但张梓浩还是偶尔会恨起他来，尽管他也知道这种恨的感觉，一定会像是想开大脚却没有踢中球的落空感。

不能再等了。

不能再等了。

学校的生活日复一日，不注意观察就会感觉每天都一样。他每天都表现地很正常，有时候他也觉得自己特别正常，只有在每天早上逼迫自己起床的那一刹那，他才知道自己已经很疲惫很疲惫。

不能再等了。

他命令似的对自己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