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S.Lewis 《奇迹》第二章 自然主义与超自然主义

Miracl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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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 S. Lewis / 2001 / HarperOne

“天哪！”思尼普太太惊呼道：“还有人敢跑到地面上住？有这种地方？” “我来巨岛之前，也不知道还有人住在地底下呢。” 蒂姆答道。“来巨岛之前？” 思尼普太太叫道：“什么意思？不是所有的地方都是巨岛吗？” —罗兰·奎斯 《巨岛》 第三十二章

我用奇迹这个词来指超自然的力量对自然的干涉。[1] 自然之外，除非还存在某种叫做超自然的东西，不然就不会有奇迹发生。有些人认为万物皆存在于大自然，我把这类人称为“自然主义者”；另一些人认为在自然以外还有其它存在物，我把他们称为“超自然主义者”。因此我们的第一个问题是：自然主义者与超自然主义者，孰对孰错？接下来是我们面临的第一个困难。

在自然主义者和超自然主义者各抒己见之前，我们必须确保双方在“自然”与“超自然”二词的定义上没有分歧。不幸的是，这几乎办不到，因为自然主义者以大自然独尊，“自然”这个词对他们来说就是“所有”，“全剧” (whole show) 或“一切存在”。如果这就是我们给自然下的定义，那么当然（除了自然）什么也不存在。自然主义者和超自然主义者之间就没有什么真正意义上的不同。有些哲学家定义自然为“五官所感知到的事物”，这也不尽然。比如自己的情感，就不是五官可以感知的，但情感属于“自然”现象。为了找到自然主义者与超自然主义者之间真正的不同，我们必须迂回地探讨该问题，避免僵局。

我们先思考下面这几个句子：1. 他的牙是真的（natural）还是假的？2. 狗天生（natural state）长满跳蚤。3. 我喜欢亲近大自然（Nature）远离钢筋水泥。4. 自然（natural）一点，你这么激动干吗？5. 吻她也许是个错误，但是情不自禁 (natural) 。

从这些用法中我们不难发现，（自然）有许多常见的含义。真牙长在嘴里，不用我们镶、补、或矫正。狗的自然状态（natural state）是天生的，除非有人用肥皂清水改变它。泥土、空气、蔬果组成的田园没有人为的干涉。自然的行为不经刻意修饰。那情不自禁的一吻不羁礼节。所有这些例子都表明“自然”的意思是“自然而然”地发生，毫不费力。希腊文中自然一词（Physis）衍生于动词“生长”；拉丁文中自然有“降生”的意思。自然是以其自己的方式涌现、流露、来临、持续，它是固有的、不经意的、不期而至的。

自然主义者相信终极事实（Ultimate Fact）。在时空中有一个自我运行的浩瀚进程，你无法参透。其中的每个事件（比如你此刻坐在这里读书）的发生，归因于其他事件的发生，从长远看，是因为总体事件（Total Event）的发生。每个个体（比如本书的这一页）如此，皆因其他个体如此，依此类推，因为总体系如此。万事万物息息相关，谁也不能脱离其归属的自然（庞大的连锁事件）而特立独行。因此，一个彻头彻尾的自然主义者是不相信自由意志的[2]：因为自由意志意味着人类有能力自主行动，能够超越连锁事件而行事。任何这种独立引发事件的能力，都会遭到自然主义者的否认。自发、自源、自动、是“全剧” (whole show) 的核心，自然主义者称之为“大自然”。

同自然主义者一样，超自然主义者也认为有一种自成其因的事物；有一种基本事实（Fact），它的存在无从解释，因为它是一切答案的依据和源头。但是，超自然主义者不认为这个事实等同于“全剧” （whole show）。他认为一切事物分属于两类: 第一类是基本、原初、自我存在的事物，可能有多个，或更有可能是唯一的事物（One Thing）；第二类事物仅仅是唯一事物的衍生。该基本的、唯一事物是万物的起因。它自发存在，万物因它而存在；它的维系终止，万物便消亡；它变化，万物就因其而变化。

(自然主义与超自然主义) 的不同观点大致可阐述为：自然主义为我们呈现的是一个民主式的现实观，超自然主义则是一个君主式的现实观。自然主义者认为“独立存在”的特权是万物共同享有的, 就好比民主社会的政权是全民共有的。超自然主义者认为该特权属于某些事物或（更有可能）属于唯一的事物（One Thing)，而非其他——好比现实中君主制度下，国王拥有统治权，而人民没有。就像在民主制度下人人平等一样, 自然主义者认为个体的优劣等同, 因为它们同等地依赖于总体系，个体只是总体系在特定时空中展现自我的方式。相反, 超自然主义者认为，那个唯一、原初、自有的事物，凌驾于万物之上。

至此, 也许有人会怀疑，超自然主义者的宇宙观建立在君主制体系上。当然，我们也有同样的理由怀疑，自然主义者的宇宙观建立在民主制体系上。二者相抵偿, 对我们判断哪种理论更贴近真理, 没有丝毫帮助。这也确实提醒我们, 超自然主义是君主时代的标志性哲学思想, 而自然主义是民主时代的标志性哲学思想。所以，四百年前，大多数人可能会不假思索地相信超自然主义；同样今天，大多数人也会不假思索地相信自然主义，即便它们有谬误。

众所周知, 超自然主义者认为的那一位或多位自我存在者, 就是我们所说的上帝或众神。本书内容只会涉及一神论的超自然主义。一来，泛神论不太可能是本书读者的最大疑问，二来，很少有泛神论者相信他们的众神是宇宙的创造者并自我存在。严格来说，希腊众神并非我所讲的真正意义上的超自然。他（她）们是总体系的产物，是其中的一部分。这是一个重要的区别。

自然主义与超自然主义的区别不完全是相不相信神存在的区别。自然主义可以承认某种神的存在而不自相矛盾。那个被称为自然的庞大连锁事件，在某个阶段可以产生一种伟大的宇宙意识，“上帝”在此过程中浮现，就好比（自然主义者认为）人的意识在大脑中浮现。自然主义者不会反对这样的上帝。因为这位上帝，不会置身于自然或总体系之外，不会“自己存在”。他仍然是“全剧”也就是基本事实的一部分（尽管它是最有趣的一部分）。自然主义者所不能接受的，是一位置身于大自然之外并创造大自然的上帝。

下面，抛却二者对自然一词的不同理解，我们谈一下自然主义者与超自然主义者的区别。自然主义者认为，在时空中有一个浩瀚的进程“形成”并”独自”存在，此外别无他物。我们所说的具体事物，是浩瀚进程的一部分，可供我们分析该进程以及它在特定时空中的状态。这个唯一、包含万有的实体（reality）被称为大自然。超自然主义者相信，有个唯一的事物自我存在，它创造了时空构架并引发其中所有相互关联的事件。超自然主义者称这个构架以及其中的内容为大自然。大自然也许是该创始物（Primary Thing）所创造的唯一实体，但除了我们所说的大自然，可能还存在其它体系。

这么一来，可能还存在多重“大自然”。这一概念必须跟平常讲的“多重世界”[3]区分开——比如不同的太阳系或星系、或者同一时空中彼此远隔的“岛宇宙”。因为不管相距多远，它们就像我们的太阳，仍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以时空关系和因果关系相联。正是这种相互关联，构成了我们所讲的自然体系。但是，别的自然体系可能根本不存在于时空中，或者，即使存在，也跟我们的大自然没有时空关系。正是这种关系的中断，使我们有理由称它们为不同的大自然。这并不是说这些大自然之间没有任何关系，它们可能来源于同一个超自然个体。从这种角度看，它们更像是一位作家写的不同小说，除了出自于同一位作家，在情节上毫不相关。你如果想寻找它们之间的关系，必须追溯作者的思路：《匹克威克外传》里，匹克威克先生讲的话与《马丁·翟述伟》里干普太太听到的内容毫无关系。[4] 同样的道理，两个自然体系中的事件互串是不正常的。我指的“正常”的关系应该遵循两种体系的规律。我们必须限定是“正常”关系，因为我们不知道上帝什么时候会让两种自然体系部分对接，也就是说，他有可能特许一个自然体系中的某些事件对另一个自然体系产生影响。所以有的时候会出现部分关联的现象；但是这不足以使两个自然合而为一，因为它们不具备成为一个自然的完整相关性。上述的反常关联不能从任何体系本身中产生，是“神迹”把它们联系在一起。如果这种关系发生，就是两个大自然以超自然的方式关联。这是一种更纯粹意义上的超自然。它不仅超越这个或那个大自然，也超越每个大自然。这就是一种奇迹。另外一种奇迹，不是出于两个自然的结合，而是出于上帝直接地“干涉”。

这一切纯粹是推测。从超自然主义并不能得到奇迹会在现实中发生的结论。上帝（创始物）也许从不会干涉他所创造的自然界。如果他创造了不止一个自然界，他可能也不会让它们互相侵犯。

然而还有一个问题有待进一步思考。如果大自然不唯一，我们就无法预料她[5]能否免于奇迹。我们还不知道，她以外的事物能否入侵，她的防卫之门是开是关。但是如果自然主义是对的，我们就可以确信奇迹不可能发生，因为没有什么可以从大自然之外闯进来，大自然之外什么也没有，大自然就是一切。毫无疑问，我们的无知会使我们错把某些事当成奇迹：而实际上它们（像最平常的事件）是总体性的必然产物。

因此，我们必须首先在自然主义与超自然主义之间做一个抉择。

[1]该定义并不被神学家普遍认同。之所以采用它不是因为它更学究，恰恰是因为它通俗易懂，我才得以轻松的应对“广大读者”在选择一本讨论奇迹的书会提出的问题。 [2]自然主义认为大自然是由物质粒子以及它们之间的相互关系而构成，世上一切的事物可以通过这些粒子和它们之间的关系来解释，世界遵从自然规律，没有自由意志。－译注

[3] “多重世界”的概念最早可追溯到笛卡尔的可能世界论。近代真实模态实在论的代表人物大卫·刘易斯进一步发展该思想，著有科幻小说《在多重世界中》。－译注

[4] 《匹克威克外传》与《马丁·翟述伟》均为查尔斯·狄更斯著作。－译注

[5] Nature（自然）大写用做阴性拟人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