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教会我最重要的事
查看话题 >长大了多哄几次妈,就懂小时候她哄我们的心情了
我成年后,离开无锡,去上海读大学。初去时,父母自然放心不过。我妈一度念叨过:“我就该去上海你学校旁,租个铁皮棚棚,每天给你做饭也好!”
我大二时出了本书,擅自用版税在学校外租了房子,收拾停当之后,才告诉我妈:她随即携我爸一起来视察,从房间大小光照到出门离菜市场多远,一一过目,临了数出一大堆莫须有的毛病——我自然明白,不是她多讨厌这房子,只是,孩子翅膀硬了,要飞了,她还不太能接受这事实。这跟婆婆总要挑儿媳妇的不是、岳父看未来女婿不顺眼,是一回事。
给她打电话,妈妈日常生活里粗声大气的豪迈,到电话里就夹杂着点怯生生。我也知道,妈妈在努力接受孩子大了的事实,自己也知道分寸,这很矛盾:既希望孩子多回来,又有点怕孩子烦自己唠叨。
我妈说,每当她想我回无锡了,就去菜场买一只体格壮硕油头肥厚的鸡,洗干净了,放水里煮。鸡很生气,吐了许多浮泡儿,刮了。为了让鸡服气,她下了点姜和酒,放下锅盖慢火闷,把鸡只吃不锻炼的油都熬出来,浓黄的浮成一片一片。又拿一个锅,加点儿水,把一块块的五花肉搁进去,煮得五花肉见灰白了,去了水,下酱油、糖和黄酒,放下锅盖慢火闷,让肉慢慢变红。她自己一旁继续扫地、逗狗、收拾沙发垫去。
我在上海第一年,每两周回家一次;后来几年,每个月回家一次。回去却也无他事,就是吃喝,睡觉,陪妈妈逛公园。开始时回家,我妈恨不得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开一桌宴席;相送时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得亲自送到车站才罢休。此后来往勤了,便好些:我拎了行李到门口,“妈我走啦!”妈在楼上边电脑上跟人打牌边说:“一路小心!到了报平安!”
我上大学前,我妈好强,性子急,忙着跟人谈生意,打扮,怕发胖,每天嫌我爸随随便便、享受生活,“你吃饭还有架子哪,还有姿态哪!”2005年外婆过世后,妈好像卸了副担子,整个人变温柔宽和了。但我多少有些担心,还是得没事多叮嘱爸爸:多哄哄妈妈,她性子急,别跟她吵起来……
爸妈一旦度过了“孩子翅膀硬了要飞了”的落寞阶段,也能活泛起来:他们也不想成为那种“儿女不在身边,日子没法过啦”的人儿——他们也想活的欢实。
用我妈的话说,“我也知道,照顾好自己,就是对你最好的支持了”。
我去巴黎那年夏天,我妈决定当个艺术家。她每日做十字绣、插花,引得小区众阿姨登门,投之以绣品,报之以茶叶、桃子和新包的马兰头拌香油加肉馅饺子。她在iPad里下满了乌兰托娅、降央卓玛、邓丽君和费玉清,每天连听带唱。她不知从哪学了一套五行健康操,每天下午去小区花园跳,带得满小区老太太跟着跳,奉她为徐老师:今天有个老太太说,肩周炎好了;明天有个老阿姨说,腰不酸了;后天一个阿婆声如洪钟,说能睡竹席了,不犯竹席风了——大夏天,这可是积了老德了!某日我妈正在家抱着iPad打游戏呢,咚咚有人敲门。开门看时,是竹席风好了的老太太,送来了亲手包的粽子,有糯米,有肉馅,有赤豆馅。老太太臊眉搭眼,大意说一向蒙徐老师照顾,甚为羞赧;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多包了十几个粽子送给徐老师,大下午人多不好拿出来,特意上门来送。我妈感佩之余,坚辞拒绝。老太太急了,说徐老师你哪怕不喜欢吃粽子,也体念我一把年纪爬六层楼啊!
当然我妈是个实诚人。人家上楼来送腐乳,她报之以茶叶!足疗店老板的娘要送她VIP卡,她报之以十字绣;汽车打蜡店和药店的阿姨也都归附了她;面馆的阿姨更是成了她的拥趸:去吃面,可以不要钱添浇头,面筋排骨鳝丝随便选;吃玉兰饼和汤圆,可以不用排队;买梅花糕,肉馅和豆沙馅可以随便挑。

我上大学后不要家里的钱,我妈常引以为恨,觉得自己有力无处使,又时刻忧心着,怕我有一天挣不着钱了——自由职业者的家里都有类似烦恼。也因此,我自己的收入并不太告诉人,却肯告诉我妈。没事打个电话,或者微信留个言,“我又有笔什么收入了”,我妈大为欢欣;虽然她也拒绝要我的钱,总是吹嘘“我有钱,我不缺”,除了偶尔接接我的微信转账,“用来给姐妹们发发红包”。有点像小时候给妈报考试成绩似的。妈其实起不到啥作用,但有参与感啊。
当然,临了,我妈还是会用江南小镇居民的哲学朝我念叨,“咱们不要大富大贵,但不要坑人害人,平安是福。”
这事去年写过:
2017年初,我妈又闲不住,在小区里帮孩子们上辅导课。其中有一对兄弟,大的三年级,小的一年级。父母都是山东来到无锡打工的菜农,收入不低,只是忙。过年期间,尤其忙:众所周知,春节后一周,大家都休息,所以年三十黄昏至晚,大家都得囤积食物。那对父母忙着年下,没法给孩子安排年夜饭。我妈便自告奋勇:“到我家去吧!”
于是年夜饭,是我、我父母,以及那两个山东孩子在一起吃。两个孩子穿了新衣,拾掇得整整齐齐,但坐上桌还有些怯生生。我妈给他们舀鸡汤喝,挟藕丝毛豆,吃糟鹅,又每碗放了一个肉酿油面筋,“喜欢吃的自己挟!”我看着他们吃,吃得狼吞虎咽。小的那个口才比哥哥好,开始说哥哥前几天考试没考好被批评的事;哥哥就有些不好意思,跟弟弟拌了几句嘴;小的就凑着我耳朵说,哥哥不让说,其实被老师批评之后,偷偷哭鼻子来着;哥哥羞臊了,说小的前几天还尿床,被妈妈骂了呢……俩孩子互相揭短,嘻嘻哈哈,我爸看得乐呵呵,我妈还得尽教导之责,一面忍不住笑,一面故作严肃地批评:“不要说别人短处!要好好地吃!”
我看着弟弟吃了一个肉酿油面筋,吃得咂咂做声;那么油光水滑一个肉圆,不知怎么就掉进小肚子里去了;他吃完了,抬头看看我妈,我妈一挥手:“喜欢吃就再吃!!”俩兄弟都乐了,各挟了一个。
哥哥看看我——我正从他们身上看到小时候的自己——说:
“大哥哥,你不喜欢吃啊?”
“喜欢啊。你们喜欢吗?”
“噢!”
我妈补充道:“吃!就像在家里一样!”
弟弟说:“我在家里也没吃得这么开心!!”
当时我只感慨我妈是个热心肠;后来跟我爸一聊,我爸语重心长:
“你要这么想……妈妈们,当了妈妈之后,那一切都为孩子们了;照顾孩子,她们习惯这么过日子了;你走了,她也闲下来了;你现在要她们去自己找乐子,可是她的乐子不就是照顾孩子吗?所以嘛,现在照顾照顾社区啊,照顾照顾其他孩子啊,也是她自己的乐子了——不是你妈妈不会享福,是她照顾你,习惯了。”
无锡话里说孩子叫老小。老一辈人的解释是:人老了,就跟小孩差不多。
小时候,出门前,爸妈对我们说:“不要乱吃路边摊的东西;不要跟不认识的人说话;不要跟陌生人说自己家的地址;放学了早点回家……”
长大后,每次离家,就叮嘱爸妈:“不要贪便宜乱吃打折的东西;不要乱点朋友圈的链接;不要跟陌生人说银行卡密码;出去玩别太累了,尽量早回家……”

“妈,朋友圈里好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别去乱点;老老实实过日子就没错!”
“晓得了呀!”
“妈,真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别信!”
“好我知道了!”
“有什么说我住酒店被抓了的话也别信!要抓了我,人也不会打电话问家里要钱呀!”
“好我知道了嘛!”
“还有说我忽然得了急病要你打钱的你也别信,法国的医生不太会说中文!”
“好啦好啦我都知道啦……”
“还有……还有骗子爱说什么来着?”
“骗子还喜欢说你开车追尾了……”
“你相信啦?”
“那当然没有!我就跟他说,放你妈的屁!”
以前听过个玩笑:许多人在大城市里工作时一个状态,回了家乡又是个状态——其实吧,回家那个状态,虽曰舒服,也多少是为了让妈妈放心,根子里,是为了安慰,“别担心嘛,你看我不还跟小时候一样?”
真是长大了之后,多哄了几次妈,才明白小时候她哄我们时,是怎样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