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女时光不再

昨晚又梦到母亲,两周来这是第二次。
梦里她祥和,少语,和生前不一样。其实她一生都是个说话缓慢,声音柔和的女人,在她不发火的时候。但她不发火的时候很少,母亲暴躁的脾气在我们那个农场的学校和医院是出名的,多少年来我尽量不去想她,想到她就想到了痛苦耻辱。到十月份母亲去世就三年了,这半年多来,我注意到我常常回想她的好,有一天我明白过来,母亲真的有过一些独特美好的时刻。而我和很多女儿一样,总记着我被冤屈的案例,只有在她走了之后,一些美好的回忆才开始像倒片一样慢慢倒转回来。
她美丽,一米七的身高,双腿笔直修长,小时候我和妹妹很羡慕,觉得她可以跳芭蕾,但她恨她的高个子,觉得女人一米到了七就是怪物,所以她总是微微含胸驼背,对人说她是一米六九。她的皮肤天生小麦色,细腻润滑,高鼻梁大眼睛,还有一对酒窝。我没有遗传到她的任何身体特点,倒是继承了一些她个性的缺憾。
从五六岁起,下意识里我就知道我妈与众不同。她是威海人,和农场的人不一样。她读过书学过英语,她看农场人的眼光是:他们知道什么。她从里到外都高傲,不掩饰不内疚。她从来不和邻居搭腔,也不允许我和邻居的孩子玩,在去大学前我没有朋友,和她一样我也不认为我是农场人,明确地知道我将离开那里,至少回到我出生的乌鲁木齐。她看小说,每天看小说,一本接一本,我在她不看的间隙看她的书,常常没看完她就还给了别人,又拿回一本。我看了很多没有结尾的小说,我一目十行囫囵吞枣不查字典的坏习惯就是那时养成的,后来费了很大劲矫正。我的一位初中同学,后来成为诗人,记者,有一次对我说:你知道吗,我们的文学启蒙是从你母亲那里开始的。
这些,我只字没有对母亲提过。
在新疆戈壁沙漠的环境里,她脖子里常常系纱巾,一条白色的一条蓝色的换着戴。她有几条薄呢裤子,挺刮垂直,早晨穿上后怕打褶她不坐下来,而是站着弯着腰吃早饭,然后漱口上班。我们都不敢说什么,但心里认为她小资产阶级思想很严重。她的衣裤都要熨,熨斗是里面需要放炭火的那种,我只在我家里见过,那时没有电熨斗,等到了有电熨斗的年代她已经不再熨衣服了。
她经常给我和妹妹买新衣服,很少给我弟弟买,很难确定她是不是重女轻男,也许她认为女孩子应该穿漂亮一点,也许她只会打扮女孩子,我们从来没问过她为什么。她讲究衣服颜色的协调搭配,不喜欢乡里乡气的的大红大紫大绿,她挑选的颜色里有淡绿,天蓝,白色,灰色,黑色,淡紫色,咖啡色。有一次她给我穿上蓝裤子,白底淡紫色小圈的衬衣,白球鞋,给我扎了一个紧紧的马尾,两个眼角被吊成了凤眼,然后放我出去玩,但规定只能去操场打秋千,不准接近其他孩子,因为“他们都脏兮兮的。” 操场上的几个孩子远远看着我,然后开始一起朝我喊:地主家的小姐臭美!妈妈还规定不能蹲下避免裤子打褶,不准坐脏板凳,不准像农村孩子那样挽裤脚,不准光脚,很多不准。
后来常常有人赞赏我的衣着搭配,自然,我没有想过受了她的审美熏陶。
她很喜欢看电影,搞革命的年代里,有一段时间露天电影院放一些大毒草的电影供大家批判,她场场不拉。女演员里她喜欢秦怡,男演员她一提到王心刚就膝软,说到赵丹,上官云珠,田华,白杨,王晓棠,孙道临那一批演员她毫不掩饰自己的崇拜和舔屏热望,我老爸这时总是沉默无语。家里一直订《大众电影》,订到被停刊,后来又复刊,她继续订,新刊到了她总是放下手里的一切一把抢过来第一个看。新疆的冬天冰冻三尺,她把我的小手揣进她的棉裤口袋里,拉着我疾步如飞去电影院。不冷的时候,她骑自行车带着我去看电影,我们从来不和任何人讲话,她看到医院的同事,顺眼的最多点一下头,不顺眼的视若无睹走过。(我完整地继承了她这个秉性)
我从来没有想到把自己对电影的热爱和理解归功于她。
她每周给我们一次零花钱,剩余的,放在中间抽屉里 — 红木写字台的中间抽屉,我家最昂贵的一件家具。抽屉从来不上锁,我从来没有从里面拿过钱,完全想不到,小时候没有什么欲望,除了看书就是自己出去乱走,和脑子里的人讲话,现在想想,大半辈子过去我并没有什么长进,生活也没有太多变化,似乎走了一个circle,中间经历了一些生生死死,最后又回到出发点。
即便供应最匮乏的年代,她也想办法买肉鱼罐头和饼干糖果面包月饼,零食分三份,我总是,永远是忘记吃我的那一份,直到饼干潮了,糖果和糖纸都化在一起黏糊糊地很难剥开,月饼变成了化石,要么就是被妹妹神不知鬼不觉地偷吃掉。这些都逃不过妈妈的眼睛,她什么都知道。但她从来没有说既然我不吃就不给我分,我总是得到我的那一份。
我大概七八岁的时候,百货商店进来一批咖啡糖,包装讲究,长方形的白糖里包了咖啡,我买了几颗给她,直觉告诉我小资产阶级思想严重的人会喜欢喝这种东西。拿回家她高兴的眉飞色舞,马上烧开水泡了一杯:我最喜欢喝咖啡了,小时候我去教堂,德国修女给我们小孩发糖果,我那时就吃过巧克力,你知道吧巧克力和咖啡都是可可粉做的。我觉得她懂得很多,非常向往她童年的威海生活。我父亲的童年就没有浪漫色彩,我们都听得无趣,父亲也很少讲。多年后来出现了酒心巧克力,我赶紧买了一袋给她,她摇摇头:受不了,酒味太冲了,我的气管受不了。纯巧克力也不吃:你不知道我不吃甜东西吗?胃酸。大学暑假回家,给她买了一瓶雀巢速溶咖啡,她皱着眉头说:买这个干嘛,谁喝啊?浪费!
环境不但可以改变一个人,也可以干净地清除一个人的记忆。
我妈年轻时还喜欢听钢琴,收音机里革命音乐有时会有钢琴,她马上停下手里的事:听,那是钢琴!太好听了,多少年没听过钢琴了,你见过钢琴吧,电影里见过的。她马上翻旧大众电影,终于找到一张有钢琴的图片。有一次父亲出差回来,给她的礼物是一本16开的精致薄书,大红封面上写着:钢琴伴唱《红灯记》。她高兴地拿到手翻了一下就放在一边,她一放下我赶紧拿到手,翻开一看,兴奋劲而也平息了,每页都是五线谱,原来是一本乐谱。高中时我迷上西方古典音乐,常常听的如痴如醉,被我妈撞上几次她讥笑我:你听什么呢?贝多芬,柴可夫斯基,你听得懂吗?你说说这曲子讲的是什么?你真是从小就崇洋媚外啊。我从来没有想到问她年轻时她不是喜欢钢琴吗。
我妈很会持家节约,但为我们上学读书,她一点不吝啬,小时候我想买书她马上给零钱,大学里我是班上少有的几个没有助学金的人,她每月给的钱不但够吃喝我还可以节省几块买小说杂志。砖头录音机一出现她马上给我买一个学外语,不到两个月就被人从宿舍里偷走,她立刻又给我买一个。她托老师从上海给我买雨伞,胸罩,衣服从小到大都是从上海买。她是个慷慨大方的母亲,但那些年里我习以为常,连想都没想过这些有什么了不起。
我读初中她就许诺,等我高中毕业我们全家旅行作为我的毕业礼物。高中毕业典礼一结束,我们全家五口,每人负责提一个大包,乘火车乘轮船,第一次探望了父母的老家,第一次去了上海北京南京和其他一些中等城市,四十天后回到家,我们背回来一袋天津小站米,一大竹筐北京的柿子,主要因为母亲喜欢那个带盖的三色竹筐子。那时大家的收入都很低,东西便宜的要命,我们这一程花了三千快,邻居说他们这一辈子都没有见过那么多钱,摇头感叹母亲真舍得花钱。我不记得我和弟妹对母亲说过一个谢字。
母亲情绪好的时候,风趣幽默,喜笑颜开,全家情绪都好。父亲有次说,等人老了,脾气就会温和下来。我们都暗自等待她快点变老,等待她的好情绪时代到来。
几十年风风雨雨,母亲失去了老伴儿,失去了儿子。她终于开始老了,两鬓斑白。她很少提起家乡,不太说童年的事情,早已不熨衣裤戴纱巾,似乎彻底忘记了蛋糕巧克力太妃糖,根本不听任何西方音乐,和邻居不但能拉几句家常,还和他们暗自比较。她的窗帘也不再从上海买,而是和楼上的某位老太太一样,在长江路的商场买的。她精打细算,跑远路买便宜的菜。她不穿我从美国带给她的纯麻衣裙:邻居看到会笑的,这不跟麻袋片一样嘛。她公寓里的装饰和楼上楼下的邻居毫无二致,她走在大街上,发型和服饰很自然地融进满街蹒跚老人的风景里。当然,她也不发火了,即便不高兴也不会大声喊叫,她的底气和她的骄傲都被岁月磨的荡然无存。
终于有一天,我独自回国和她过春节,她白发苍苍步履蹒跚,她低声下气一万分的谦卑,她不舍得出去吃饭,不扔掉任何一件废物… 她这一切或许是我曾经无意识中暗自祈祷希望她拥有的美德,可这些美德猛烈抨击撕碎着我,我在深夜用被子捂着嘴痛哭。母亲被命运击垮了。
有一次我对她说:我真希望你和以前一样傲气十足,专横跋扈,颐指气使,特立独行。她斜眼看我:我那样你不是很烦吗?如果我抱怨母亲从来没有爱过原本的我,我爱过原本的她吗?It’s so easy and so convenient to complain,我和所有不感恩的儿女有什么不同?我比母亲做的好吗?
在全家只剩下妈妈,妹妹和我的那二十几年里,我和妹妹从来没有当她的面回忆过她的好处,我们已经不记得她有好处,我们的记忆软件自动屏蔽了她一生令人赞叹的插曲,大脑屏幕跳出的窗口都是她发火,诅咒,殴打我们的提示。想到那句话 If you search you will find,如果你去找就会找到,也许这些年来我根本没去找她的好,根本不想找,因为我受了很多委屈,因为我没有得到我应该得到的爱…那么母亲得到了她应该得到的爱吗?她七岁失去母亲,父亲再娶,她由姐姐养大,受不了寄人篱下,十几岁偷着报名参军,去了新疆才追悔莫及,却木已成舟没有回路。她一生的救赎在哪里?
今天是母亲去世后的第二个母亲节。这两年多来我经常想到她,却不想念她。我不想时光倒流,也没有遗憾和悔恨。我知道我自己,知道我的能力,即便在认识到这一切之后,即使她起死回生回到我身边,我们依旧是恩恩怨怨难以沟通的母女,依旧会固执己见不妥协不让步。我不相信魂灵,但今天我想对她说,也许更多是想对自己说,妈,我早已不怨你,it is what it is,我知道没有来生,我们再也不会相遇,我们不说感谢这一生对不起请原谅一路走好之类的空话,我们只需要承认,我俩都尽了自己的能力相处,这是我们能够做到的最好程度,这是你能做到的最好的程度,对于你的尽力,我衷心感激。
2018.5.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