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息展览 策展人 邱志杰
中国馆的展览标题“不息”来自《易经》。《周易 系辞》曰:“生生之谓易。”《周易 象传》曰:“天行健, 君子以自强不息”。海报和封面上的这两个中文书法, “不“字来自东晋伟大的书法家王羲之,“息”字来自王羲之的儿子王献之。
本届威尼斯双年展的总主题为"Viva Arte Viva" -“艺术万岁”。
自古以来的文化传统中,中国人并不在意不朽,而是追求不息。在“愚公移山”的故事中,不朽的太行山和王屋山,在生生不息的愚公家族面前让路。
中国人在钟鼎的铭文上万千嘱托,是对着下一代说话:你们要子子孙孙永宝用。金石不朽,只是为了和后来者对话。如果不能世世代代传香火,没有子子孙孙永宝用,坚固的金石便没有意义。大部分中国人没有为死去的人制作木乃伊,等待复活或者教赎,近似于木乃伊的肉身菩萨出现在外来的佛教中。中国人只要有儿有女,就可以放心地死去。就算国破家亡,只要有后人,就有希望。重整山河待后生。而山河恢复的时刻,诗人可嘱儿子: “家祭无忘告乃翁。
中国神话和古代文本中遍布着各种变化的故事,同样充满一股不息的能量。不息地与太阳赛跑干渴而死的夸父,不息地用小石头试图填平大海的精卫鸟,不息地用十三年时间整治大洪水的大...这些不息者的故事已经成为一种文化基因。
历史学家汤因比把人类文明分为二十六种,其中多种已经死亡。旧文明衰弱的同时,转换成新的文明。但是只有中华文明,历尽劫难却老而不死,其主体从未断绝。这个文明在历史上也曾数次面临灭顶之灾,但中国总能凤凰涅槃,浴火重生。秦亡之后,必有伏生;五胡乱华,继之于大唐盛世;崖山之难不过百年,大明帝国的船队已经远航西洋。每一次劫难,都使中华民族更加丰富和成熟。这不是一种命运,而是一种机制和一种决心。
是以“变易”为基础的存在论,等待和对变化的信念,不断生成兼容的胸襟和善于消化的能力,生成每日自我更新的要求,激励着不断适应和学习。它就像南方巨大的榕树,气根飘荡在空中吸收着空气中的水分。气根触地,成为新的主干。即使老干枯死,千万年中,榕树就像爬行动物一样在大地上漫游。这个画面,才是中国的肖像:它够苍老、够复杂,也够长寿。严冬的时候,它像是竹鞭在地下默默穿行,编织网络。只要春风吹来,就会破土而出。从佛法西来到利玛窦的到来,中国已沧海桑田,但它就像忒修斯的船,在不断脱胎换骨中,依然是连续统一体。
不死并非一种宿命,实际上数千年中有太多的机会葬送文脉的传承。哈姆雷特的“要死要活困境每天都在发生。“不息”是一种迄今为止一直在进行的集体理性选择。“不息” 是一种意志。这种意志是不断地重新联结古人和后人,并把每一代人视为草稿纸和接力棒的历史意识。 这种意志是“成事不必在我”和“子强为其难者,吾为其易者,请先死”的共同体意识。这种意志是“礼失而求诸野”的底层崇拜。
因此我们以接力棒精神绍述师承,以共同体意识献身合作,以底层崇拜重返乡士。俾使蕴藏的丹田永不枯竭,传承的力量不绝如缕。
引文
此次展览我们的目标便是捕捉这段“不息”的能量,井解释中国艺术不息的运行机制。
我们要捕捉那古老文本中不息的故事,在今天的艺术创造中进发出的新的生命力。
我们要捕捉那些传统的制作工艺在今天的转换与重生,那些皮革雕刻的光与影,蚕丝绣成的形与色。漂浮在宣纸上的海洋和树木, 那些孕育在泥土中的道与器,预存在丝竹中的声音....
意象上,我们以“山,海”和“古,今”两个相互流变、转换的“阴,阳”结构来构造整个展览叙事。
我们将选择两件收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的重要的宋画代表作作为展览的“引文”。一件是李嵩的《骷髅幻戏图》,另一件是马远的《水图》。两者都涉及中国人独特的精神世界的构成,尤其是生死观和时间观,它们共同指向了“不息”的意象。
《骷髅幻戏图》描绘的是近乎超现实的民间生活场景。提线木偶带有的无穷后推的隐喻,骷髅和幼儿的并置,哺乳的妇女,民间货郎作为游戏组织者、戏剧表演者和生命教育的演示者的角色,婴戏图传统中寄托的信念,这个画面为始于庄子的不息的生命哲学找到了一个日常生活中趣味盎然而绝不恐怖的落脚点。
而马远在十二张《水图》中展示的对平静与激昂、有限与无限、顺逆与远近的领悟能力,则是中国绘画史中对于不息的生命能量近乎哲学的表述。气运和文运的盛衰都如水的起伏动静,顺其自然。文脉的延绵与强劲都如水的沟通汇聚,有容乃大,奔腾不息,滔滔不竭。这十二张水的形态列表,是不同气质的天下之水,因此它们是一套地图,怀抱着长江大河,洞庭、潇湘和沧海。但它们又是不同时刻的水,动静与疾缓、开阔与平静,都是一时的际遇。
时过境迁,风云变幻。马远的《水图》就是“变化”的喻体。唯空者能容,唯善化者,不息。
人类的胸襟和达观,在这两件宋画中被完整地构造出来。参展的四位艺术家,将分别对这两张画进行他们的回应。
民间: 不竭的母体
中国艺术的“藝”字的艺术的原意是一个人跪在地上种树。不息的力量来自土地。即使在简化的汉字中,还依然可以看到这个人弯跪的膝盖和手中护持的植物。
不息是因为精英和民众的持续的意志互动。
中国艺术千年永生,是因为有了民间文化这一丰富肥沃的母体,并建立起采集民间能量的机制。采风的传统始于《诗经》的时代,此后从书写汉筒的小果到北魏基志的刻工,从姑苏的绣娘到到敦煌的画匠,中国的创造者遍布神州。
中国的民间文化是中国精英艺术得以长流的大海——既海纳百川,为之提供流向的归宿,又腾云送雨,临汤因比式的挑战。精英们“礼失而水诸野”民间总是会孕育“请树前头万术春”的生机,生生不息的中国艺术,是因为它生自乡土中国。民间是永不枯竭的源泉和母体。有源殊不竭,无坎终难止。
19世纪末以来中国社会的现代化进程,正是一个重新发现民间的过程。一代代知识分子在传统文化面临挑战的时刻寻世界求索良方之后,共同发动了一场目光向下,通过重访民间来重塑中国的运动。他们采集故事、整理图家、 测量古厝在遍年面到戏剧,从面花到石像,从口音到仪轨,他们比此前任何时代的读书人都更决绝地把身体投入在千山万和千村万户中,染尽红尘,寻根问底,完成了一场沧海横流的新世界中的大禹治水。而他们自己也在这一过程中脱胎换骨,返璞归真。
中国式的创造,不是书斋里的苦吟,而是田野中的教化。不是绞尽脑汁的设计,而是庖丁解牛、熟能生巧、技进乎道的酣畅,不是个人天才的孤恃,而是对于民间一再的重访,是集体能量的凝聚。
因此我们选择两位民间工艺大师和两位当代艺术家作为基本的对比叙事。
这两位民间艺术大师,我们选择了来自江南的苏绣传承人姚惠芬和来自大西北的皮影雕刻家汪天稳。一则细腻婉约,一则粗朴天真。两位当代艺术家,我们选择了侧重以皮影、剪纸等民间工艺作为资源,并转换为装置艺术的邬建安,和更侧重于挖掘书法和水墨资源,却又转换成当代水墨绘画和录像艺术的汤南南。
邬建安此前的作品扎根于中国民间图像和符号传统,往往是斑斓绚烂的《怪异志》;汤南南的作品深入中国文人的乡愁和吊古的传统,往往是墨色深沉悲慨的《优心曲》。前者重叙事,后者重观照; 前者是花果山,后者是生死海。恰成“山海”的相望。但二者又互相渗透交通。汤南南的代表作之一便是巨型投影《铸浪为山》。正如阴阳相生,山即是海,海即是山。
从刺绣到皮影表演,从剪纸到水墨画,所有的传统形式无不被置于一种当代语境里。它们之间、媒介和媒介之间互相跨越,最传统的皮影表演与录像和动画中的形象互动,这是对中国传统材料所进行的一场大胆的实验。中国是一个有悠久文化传统的地域,这传统之所以千年不绝,是因为实验不断。
我们相信,这样一些实验为世界各地同样古老的文明如何完成自我更新、如何让艺术不死,应该能够提供一种有意义的样本。因为世界上其他地方的人民也面临着相似的困境,并正在寻找他们自己的解决方案。
合作: 互文性的集体创作网络
民间工艺和当代艺术家的创作,将相互渗透。苏绣大师姚惠芬不仅将以精湛绝伦的上百种针法再现《骷髅幻戏图》,也将参与汤南南《遗忘之海》的创作。邬建安与皮影大师汪天稳已经合作多年,在此展中将针对马远的《水图》和山海意象展开新的创作。而出身于剧团的汤南南与皮影大师汪天稳,来自上海的邬建安与苏州的姚惠芬,江南的姚惠芬与西北的汪天稳,印度尼西亚归侨汤南南与江浙人邬建安,也将交叉产生新的作品。这样,整个展览将形成互文性的集体创作网络。
这个展览中的每一个艺术家都将和其他三位艺术家合作。这个展览中虽然充满着中国传统文化要素,但是致力于促成艺术家们之间交互合作的工作方式,则带有典型的互联网时代的特点。既有两点之间交互,又有一点对多点、多点对多点之间的交互。在这个交叉合作的网络中,绵长的传统分别由当代艺术家和民间艺术家所继承和阐释。当代艺术家则是合作的活跃因子。
最终,在一个充满不确定性的剧场中,所有的艺术家,连同策展人和其他更多参与的艺术家,志愿者,甚至到访的观众,将被邀请进入一个超大规模的合作。
我们把这个中国馆的展出当作一次雅集。从兰亭雅集到西园雅集再到威尼斯雅集,中国艺术的生产和受用模式始终是一种雅集。艺术家们互相步韵酬唱,是交往的常态。在雅集中,人们在合作的游戏中激发各自的潜能,把其他艺术家的创作作为自己创造力的机缘。不同于浪漫主义时代以来的个人创造神话,在这个更古老的乌托邦中,每一个艺术家,都不是一个人在创作。他的创作,总是一种应答,总是一种开启,总是在期待唱和,总是可以加以批注和题跋。
非如此,不足以称当代中国艺术。
铺天盖地,机关重重,牵丝连带,内外通透,藏露显隐,盘根错节,这是中国馆,但我们呈现的,岂止是中国经验而已?
每一个人的作品里都映射着他们周边的每一个合作者的创造力。这样一种对艺术家个人创造神话的瓦解,本身是一种真正的谦卑。艺术家并不是一个开天辟地的上帝一样的人物,而是这些合作能量和传承力量的谦卑的恭候者。
师承
因为不息,中国人情终追远,心系来者。从《兰亭序》中的“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到“未来人们凝视的眼睛”,这是每一个中国艺术家深层的历史意识。中国人曾经创造出“无字碑”这样奇异的纪念碑。更多的时候,中国的纪念碑,是层层的题铭。在黄鹤楼,李白和崔颗曾经隔代对话: 在泰山的摩崖石刻上、在西湖边上,每一代的诗人都牵挂着过去和未来的诗人。对我们来说,艺术绝不是任何一个生死有命的艺术家的个体创造,而是一场历时千年的集体创作,这是一代代艺术家不断卷入的一场跨越千年的唱和与雅集。
因此,我们进一步把“不息”由气场和意象,落实为文献的证据。展厅内的文献区,展示这四位艺术家各自的师承。邬建安的思师吕胜中先生,吕胜中老师的老师冯真先生..汪天稳的恩师李占文,李占文的恩师李三喜...周惠芬的恩师牟志红,牟志红的传承则可以追溯到沈寿....每一个艺术家,都有自己的师承,也同时都是一个教师。只要他们在创作,他们的老师就不会死去。每个艺术家的作品里都回响着他们一代代的老师探索的声音。
展厅中岂止四位艺术家的作品? 他们的老师和学生,都在这里。这面文献墙是一次感恩,是一次充满了情深意重的致敬,它所致敬的,不只是这四位艺术家的师友,而是这场集体创造的每一个参与者。艺术之“不息”是有它的一套运行机制的。要讲清楚这套机制,事关真相和尊严,也事关我们这一代人对于恩师们的感情。中国艺术,在我们这一代人手中,要继续有情有义。
中国艺术是一个不息的方案,它迄今尚未完成。中国艺术史的每一件作品都是一卷长卷中的一载。其后延绵不尽的题跋,既是评论,也是崭新的创造。这卷长卷总是越来越长,永无穷尽。
这样一种雅俗新老、中外之间重重叠叠的唱和和对歌,聚集起的是不息的能量场。正如《愚公移山》的神话告诉我们:“子又有子,子又有孙; 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而山不加增,何苦而不平?
———这是艺术和文明生生不息的机制。这也是我们对于“艺术永生”的提议。
中国
师元”“合作”和“民间”三个概念,并非中国所独有。我们相信,这样的一种能量,本来也存在于全世界每个国家、每个地方的艺术里。只是人们在浪漫主义以来的个人创造的神话里沉湎得太深了,以至于多少遗忘了这种博大能量的运行。人们只是需要用他们自己的角度重新提起这样一种运行机制的存在。
我们把古往今来的艺术品视为一个连续体。单件作品的每一次创造,都是已经持续千年的创造的延续与推进。每一个写下一首《金陵怀古》诗词的诗人,都是在加入一场叫做“金陵怀古”的诗歌雅集,或者一首大诗的集体创作。其实我们都知道,荷马不过是整理《荷马史诗》的行吟诗人们集体的名字。我们也都清楚地记得米开朗琪罗的老师是谁。每一个作者,都是整理者、汇集者、阐释者,每一次创作,都在响应一场邀约,都在加入一个互文性的集体创造网络。同时,他也是又一个新的邀约者。 艺术史是一场不愿的接力创造,这本来浅显易懂。问题出在有一些艺术理论, 巴个体艺术家说成了神。这套神话让艺术家膨胀、狂妄,自以为自己的创造力独立支撑了一场创造。从此不知感恩,没有友谊;从此满腹心机、保密、用计;从此听不见邀约,看不见更广大的读者,也断绝了他创造力不竭的源泉。艺术家从此变
得猥琐,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患得思失,自以为自治的同时,失去了自由。
其实今天不只是在中国,在西方也一样,个体创造的神话也是占据艺术院校和艺术展览统治地位的观念。我们需要更新我们的个人观、自我观和创造观,让我们重新研究、倾听、临事、练习,让创造重新变得从容、友善、优雅。艺术家不需要像神一样开天辟地,但要像人一样有情有义。 在师承墙上,每一条师承的家族树追溯上去,都把我们引向意想不到的远方。从徐悲鸿和林风眠的法国老师,从傅抱石的日本老师,从冯真先生的苏联导师追溯到俄国的马列维奇的老师,从汤南南到海德格尔和胡塞尔。这张无尽的师承表,把次雅集描述成学习者们的一次联结。而每一个这样的联结发生的结点,都叫中国。中国是一个不断卷入和吸纳能量的旋涡,中国馆的策展人和艺术家明确地把影响到他们的所有因素都列入他们感激的对象里。中国的传统被他们描述成一种由外来的资源不断地加以丰富、不断地加以激活的一一种能量。他们把中国的传统描述成一一团火焰,是由各种外来的帮助者、引导者、外来的助力,不断地添柴加火,维持着这团火焰的燃烧。 一个国家的艺术被描述成是对其他国家的艺术的回应和对多种传统的糅合和消化,而不是在强调一种极其独一无二的、得意扬扬的民族传统。我们实际上就已经把中国馆定义成一种跨国别的、一种超越了狭隘民族主义的国家馆。 中国从来都不是一个民族国家,从来都是一个由多种因素所构成的集合体。“中国” 这两个字一中心之国,并不是一个高于其他国家、一览众山小的最高峰。中国在历史上,从来都是一个不息的学习者、吸纳者和包容者,正因为如此,才成就了它的复杂性。中国人深深地知道,在中国通过丝绸之路输出丝绸之前,在这条路上从西亚传来了小麦,传来了铜器的制造技术。中国文化大量地接纳了来自印度的佛教思想、来自意大利的利玛窦神父,埋葬在北京被称之为“利子”一“子”这个字仅仅用于中国的圣人。历史上的中国思想家,都更多地谈论天下的道义,而耻谈国族的利益。如果他们捍卫某个国家,那是因为他们相信这个国家在维护天道。他们热爱的是文明,而不是某个民族国家。 因此,我们要向世界展示的当代中国艺术,将是一场数千年集体创造的新的生产。它应该正直坦荡,其创造力不是削尖脑袋的猴急经营,而是脱胎换骨后的自然洋溢。成功不是暴烈的资本炒作,而是感染和召唤所致的认同。而传统,只是以个体建构过程的复杂性,证明它的开放和沟通能力,而不是把任何人带入狭隘和偏执。只有当我们有能力建立起一种基于中国文明的底色和基因,基于中国 人的人情冷暖和匠心文运、通情达理的新的当代艺术,我们才能对世界艺术作出新的贡献,也才能骄傲地重访马可波罗的故乡。









2018.05.10 两个小时才看了一半,流连忘返的时候工作人员来提醒说闭馆时间到。走的时候问能不能赠一张半价票,工作人员贴心的拿了一张没有裁剪的新门票给我。欢喜地走了。一个下午刷了十公里,返程的时候才觉得脚痛,但这无疑是最好的慰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