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农民母亲

我的母亲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因为她嫁给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你选择了什么样的人,你就选择了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当然父母的世界里没有这么书面的语汇,他们的说法是“嫁给皇上当娘子,嫁给屠夫翻肠子。”于是母亲当了一辈子农民。
在我长大以后,我也曾想过这件事,想象母亲有没有可能这辈子不做农民。结论是:如果外爷不是去世太早,是存在这样的可能性的。外爷是一个有正式工作的人。这种情况至少在关中农村是很普遍的,男人在外面吃“皇粮”,女的带孩子在农村生活。如果不是外爷去世早,母亲是有机会接班的。这是在她没有大学学历的情况下走出农村的唯一机会。
母亲说他是被父亲“骗”来的。那时候的父亲确实找不到对象,因为家里成分不好。曾祖父在解放前是一个有上百口人的大家族的大家长。这样的“黑历史”让父亲成为了“黑五类”,家里所有的房产以及埋在地底下的好几个藏钱的陶瓷罐子被一并查没。老实巴交的爷爷的余生基本上是在扫厕所中度过的,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地主的儿子就应该去做这样的事,奶奶也受尽了批斗的折磨。到父亲这一代,除了历史包袱,真的是一无所有。
父母结婚时候什么都没有,甚至住的房子都是借别人家的。自家的房子也是在文革后落实政策的时候,通过努力才要回来的。但母亲并没有嫌弃这样的家境,生儿育女,用自己勤劳的双手把一双儿女送到了外面更广阔的世界。在一个整天围着土地打转的农民的眼睛所呈现的世界里,母亲的这一点让别人羡慕了好多年。
母亲是一个特别能吃苦耐劳的人,这一点深深地刻入了我的脑海深处。在关中农村,农民也分“粮食队”和“蔬菜队”。“粮食队”的农民春种秋收,一年下来总有个农忙农闲的交替。但是“蔬菜队”的农民则不同,一年到头根本没有什么农闲的时候,只有遇到特别极端的天气实在没法下地干活的时候才是星期天。甚至下雪天,大雪覆盖原野的时节,我也有跟着父母下地挖青菜的记忆。“蔬菜队”的农民除了种菜,也会春种秋收,他们也在原棱和河边的沙地上种植小麦和玉米。所以同是农民,”蔬菜队“的农民比”粮食队“ 的农民辛苦程度要高出几倍。“蔬菜队”的农民不但要自己种菜,还要收菜整理好,第二天拿到市场上去卖菜。母亲每天五点一过就起来了,晚上会劳动到十一二点才休息。这么多年过去,我就从来没有见过母亲休息过。甚至在子女成年之后,不需要再这样辛苦地劳作,再怎么劝也劝不住,闲不下来已经成为她生活的节奏。还好,随着城市化,村里的耕地在一次次的征地中只剩下“一星半点”,我跟妹妹的户口随着读书迁出后,家里就只有父母亲名下的0.3亩地,三分田权当她锻炼身体了。外人是无法理解农民对土地的感情的。城里的生活再好,那也是你们年轻人的好,母亲她们这代人人的好在土地上。那里承载了母亲的青春岁月,承载了她一辈子的梦。她离不开土地。
母亲是一个话不多的人,但这并不妨碍她爱子女。尤其爱儿子。这不是她的错。在中国的农村,一个女人要是没有儿子是会被认为是“绝门户”的,是会被人看不起和欺负的。当然生活在城里的人不太能够理解这一点,但这不妨碍农村人这点虽然狭隘但却真实的存在。儿子是一个农村妇女的人生丰碑,这在她的生命中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情。六岁以前,我遇到过两次危险,这跟居住环境有关系。我们的村子就在铁路边,铁路的南侧是我们家的院子,铁路的北边是国家一五期间建设的一百六十五重点企业中的的代号“615“厂为职工上下班修建的柏油大马路。第一次遇险,是在玩耍时我的左手的大拇指被铁路边的机器切下一块,在村边洗衣服的母亲哭着背着我赶紧往医院跑,我清晰地记得那一天是个下午,天气挺好的,我不太理解母亲哭啥。那次受伤后,我的左手大拇指就长得很奇怪,比右手的大拇指长出一块去。还好没残疾了。所以母亲后来也就不哭了。第二次是一个大中午,母亲卖菜回来,我隔着铁路看见了,就跑向她,小孩是没有安全意识的,那时候铁轨上正开来一列火车,铁轨有两股,我跑过第一轨的时候,行驶在第二股上的火车已经很近了,可是我没看到,还在兴冲冲的跑过去,想着母亲肯定又买什么好吃的回来了,因为母亲经常卖菜回来的时候会捎带给我们买点好吃的,小孩贪嘴嘛。母亲吓傻了,冲着我喊,我太小不知道她喊什么,我只见母亲喊了两下见没用就本能的冲我跑过来,当她把我从铁轨上抱下来不到几秒,火车疾驰而过,母亲瘫坐在地上。可能我真的那时候太小了,还不懂得害怕。如果那次母亲手脚慢一点,至少我,或者我们母子已经和这个世界无关了。我一回头,母亲又哭了,我还是不太明白哭啥。
在我长大以后,每当听到或者看到母爱是无私的这句话,我都深信不疑,母亲对我们兄妹两个的爱是润物细无声的,她话不多,但是总会用她的方式表现出来。母亲打孩子是一个大概率事事件,但是在我的记忆里,母亲只打过我一次。那也是在上小学之前,走在街市上,我看到卖水彩笔的,甚是喜欢,缠着母亲要买,她不给我买,于是我就哭,不管母亲怎么说我就是哭,她急眼了打了我几下,我哭的更凶了。没法子,最后还是给我买了,回到家她看到我拿着彩笔画个没完的时候又笑了。据说我小时候是一个很淘气很淘气的孩子,只能用据说,因为五岁以前,我能回忆起来的东西很少,爷爷是我两岁多的时候走的,我模模糊糊脑子里有跟在他后面在路上走的印象,至于我怎么淘气倒是一点印象没有。所以在那之前,我到底有没有挨打过,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在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被母亲打的记忆了。母亲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会好好跟我说,说不通会回头再说,也不会强迫我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更不会通过打我来解决问题。她不会把她的想法强加给我,这给了我一个很轻松的环境,让我有机会去学着自己安排学习生活上的事情。她爱我但她并不以爱我自居,让我从小到大不缺爱也不因为被爱而窒息。现在回过头来想一想,这点还蛮宝贵的。
作为母亲,为孩子的学习费神是一个司空见惯的存在。在学习这件事情上,我让母亲费神跟别人不一样。别人的母亲总担心自己孩子学习不好,我的母亲总担心自己学习把身体熬坏了。其实我喜欢学习这件事是源于自卑。那时候,家里很贫穷。我在学校里面干点啥呢,想了一下学习算了,反正也没钱可以放学各种玩。我这个人天生的一个秉性就是不想做的事谁也别强迫我去做,但当我决心做一件事的时候,自己会一门心思把它做到极致。于是我从小学开始就成为村子里孩子大人眼里学习好的娃。后来上了镇上的初中,愈发的爱学习。初一初二的时候,学校老爱开家长会,每次母亲都不去,她不太爱说话。父亲乐此不疲,因为他是个话唠。每次考完试,我都会看看这次谁考了班上第二,我的总分比第二高出的分数跟上次比多了还是少了。《大宅门》里那个姥姥每次将外孙送到门口上学走的时候,一边招手一边会有一句经典的台词喊出来“好好念书!”每当看到这个镜头,我都可乐。因为我的母亲在我读书那会几乎天天都要说几遍“赶紧睡觉!”,两相对比有异曲同工之妙。我每天在家看书到很晚,基本上晚上一点到一点半睡觉。我们家是那种农村的二层楼房,我在二楼住,住一楼的父母晚上十一点就睡了。母亲看到投射在后墙上的灯光知道我肯定还没睡,过了十一点就会钟摆一样每隔半个小时上楼来站在窗口说“别看了,赶紧睡觉,都几点了。”多数时候我会回一句“知道了,马上睡”。只要我看书,她一晚上能把上来把这话说个四五回,有时候听烦了也会不耐烦地给她说“烦死了,你睡你的么,管我呢。”现在想想其实不应该那么生硬,她早上五点多就起来了,夜里一点还要操心我,可是那时候的我没有意识到自己这样说话是不对的,对不住了,老娘别见怪哈😄。
母亲身上有着很多跟土地打交道的人身上共有的品质。她的勤劳的秉性,她的乐观的人生态度都深深地影响了子女。我在生活中的勤劳这一点跟母亲相似,但是乐观我是赶不上她的,虽然在很多人看来我是一个很乐观的人。我的印象里,从小到大,母亲好像没有什么事怕过。倒是我在很多年里面患得患失,真是有点“子不类母”。但是这些情况在我三十岁以后慢慢弱化,在我重新审视自己曾经生活过的农村的时候得到改善,并持续改善中。我曾经被自卑、敏感困扰很多年。但是随着我年龄的增加,我慢慢发现母亲身上这种乐观的人生态度的时候,我 逐渐和这种自卑相揖别了。我很骄傲我的母亲是个农民。我至今想来很是幸运的一件事就是我在一个农民的子宫里被孕育出来。这让我有机会在农村、在土地上完成生长。我很庆幸我的童年不是在城市里度过的,因为这辈子无可选择地要在城市生活一辈子,曾经养育我的农村在今天也已经变成了城市。母亲给我的生活已经成为回不去了。所以这样的成长就更显得珍贵了。
有时候,你看不清一个东西,其实是因为这个东西离你太近了,放远一点你才有机会看清楚。生活也是这样子的,当你在其中的时候,你看不清,当这段生活远去的时候,你才获得了看清楚的机会。中国是一个农耕文明的国度,中国文化本质上是乡绅文化的典型。我的母亲以及父亲所给我的生活,是这种农耕文化的一个基本的现实样本,是中国社会转型过程中“最后的农耕时代的礼物“。我很能理解50后们对那段”上山下乡”的知青岁月的神往,那段特殊的岁月让他们从城市抵达了生存的现场,从城市的公园来到了土地上,所以那代人在文革后集中的形成了“七七届”、“七八届”现象,那两届的高考可以讲影响了这个国家几十年的发展。读书是为了什么,读书不是为了知识,读书是为了提升思考力,让你把问题想透彻了。我的母亲在物质上没有几多钱,但这并不影响什么。我离开家在故乡以外的地方生活,曾经三次走进售楼部去签写购房合同,没用过母亲一分钱。我觉得这不是我的傲娇,这是我母亲的骄傲。我很庆幸她没有代替我去生活,让我在贫困的第一现场获得了最真实的人生体验。现在很多父母都恨不得去替代子女去生活,这是违反自然规律的。自然界你看老鹰怎么养小鹰,你看各种生物怎么样去培养它们的下一代。你就会发现问题所在了。当父母把子女从生活的第一现场替代下来的时候,实际上是剥夺了子女获得羽翼的机会。授之以鱼永远赶不上授之以渔。现在很多城中村拆迁之后,一夜暴富,发生了很多凄惨的故事。子女几年之内连同自己和父母的钱全部糟蹋干净,抽大烟的,赌博的,不一而足,生活迅速陷落下去。回望这些家庭的来路,做母亲的无一不是用自己的羽翼制作了一个又一个“温室“。我的母亲没有代替我去生活,她既无这样的能力,更无这样的想法。这两个无叠加起来成就了我们家这一代人的幸运。这代人比上一代人强。后代强过自己总是每一代人所希冀的。多少父母的晚年还疲惫地行走在替代子女负担生活的路上,这一点也启发了我在后代培养的中的基本观点。鱼和渔,我更愿意给下一代后者。草麻袋布麻袋,一代不如一代。也可以长江水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凡事不忍心让孩子自己吃苦的人,将来少不了自己吃苦。我谢谢我的母亲没有给我一个安逸的少年时光,在离开这段生活快二十年后,我要对我的母亲说,当年我所吃的那些小苦是儿子心中最珍贵的财富。太珍贵了。珍贵到如果用我今天的工作、收入、甚至房子去换,我宁愿没有这些东西,我也不愿意从生命中换走您给我的少年时代的生活。没有今天创造的这一切我心无所惧,但是如果没有母亲当年给我的那种生活,我心无所依。那是精神成长的必备养分,给到我一个强有力的精神骨架,让我不再惧怕。人最宝贵的不是物质,是内心深处的笃定和平静。我慢慢从心灵深处开始理解了两苏所说的“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行于左而目不瞬”的真正含义。我也慢慢懂得了母亲身上的乐观是多么宝贵的一种存在。我看懂了《老人与海》里那句“人不是生来要被打败的,你可以消灭我,但不可以打败我。”到底在说什么。
谢谢你,我的农民母亲。你是我的骄傲。
秦关慕雪 2018年母亲节前夜于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