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建一片再也不能返回的本土(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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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3年,是我读小学的时候,校园里有一片橘子林,我们经常在橘树下读书,同学在旁边看书的时候,我写下第一首诗。虽然现在看来那首诗很幼稚,然而毕竟是我的第一首诗,那年13岁,我永远不会忘记写那首诗的场景。
如果说从写第一首诗算起,那么我写诗有22年了。从诗的语言、诗学观念、诗艺技巧等等方面来说,那也有10年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还在写诗,并且每天都在想关于诗的问题,或者想要找到写一首诗的更好的表达方式。
每个诗人写诗的原初目的不一样,诗人的学养导致他(她)对诗的看法不同,也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他写诗的表达方式不同。有时候,一个初学写诗的人,他开始接触的诗人和诗作决定了他的创作道路,这包括题材、语言、形式、思维等等的选择。这种情况一般来说,比较多,所谓文学流派、文学运动、各种主义等等之类的文学史术语,就是这种现象的产物,像动物的排泄物。
我欣赏和实践的是另一种情况,这类诗人只写自己的诗。自己的诗,是指读者在他的诗作里看不到别人的影子和痕迹,甚至连前辈和同时代诗人写过的题材、用过的词语和意象、观察事物事件的角度,他都不在意。他的诗独一无二。或许这显得高傲,但他只是沉浸于唯我世界的营造。这类诗人不会轻易搭理同时代的任何诗人,哪怕读者,他也不搭理。所谓同行和读者,多数时候只是头脑中的一种幻象而已。作为诗人,他首先是满足自己的创造欲望,尽力挖掘自己的才能,用心写好每一首诗。
诗人是一个观察者,与世界、与人都保持一定距离,不亲近,也不疏远。这不是说诗人比较冷酷,没有情感,只不过他把情感和对美的追求藏在心里,通过笔尖一点一点地刻画出来。一开始,事情进展并不顺利,诗人会彷徨,会焦虑,感到压力很大。当他站在书店里,那么多作家、诗人和其他类型的作者,他们的书被扔在书架上或地摊上,诗人会担心自己的作品太像前人的作品或者毫无独特出色之处,这是诗人首先面临的焦虑。所以要写出一首好诗,并不容易。他必定要读前人的作品,这能避免许多重复工作,也能学到很多技术和经验。但是诗人又不能一辈子都在学习别人,必须排除万难,尽快通过自己的学徒期,他要积累自己的经验、技术、诗学、哲学和视角。
担心才思枯竭是诗人的另一个焦虑来源。一个处于封闭状态下的诗人,很容易耗尽他最初的灵感和激情,再也写不出诗来。搁笔,或者走向另一种极端:自我重复。所以,诗人必须投身世界和人群中,经历生活所提供的一切,包括快乐、获得、失去、挫败、爱、仇恨、耻辱等等常人该经历的故事,有时候诗人还必须经历更多的故事。同时,他也需要大量阅读,不断创作。这说起来就像古代炼丹家葛洪那类人,反复试验,把各种东西投入炼丹炉,不断熔炼。世界和生活就是各种矿石、丹药等原材料的来源地,诗人本身就是一座炼丹炉,语言之火将生活和世界里的材料熔炼,最后提炼出来的是诗,也许是火药。长生不老的仙丹不存在,最完美的诗也不存在。
诗人在思考和精神上是独立的人,除了自己的诗学和内心,不为任何人写作。诗人也是偏执的人,在他的诗里,没有对所有人、所有事物的公平对待,有时候偏执造就一种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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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贫困的时代里,诗人何为?”德国诗人荷尔德林在哀歌《面包和葡萄酒》中如是发问,这一问题指向诗人作为社会角色应该如何存在。在现代语境下,荷尔德林这个问题具有新的意义,诗人从属于社会群体,然而相比于其他社会角色,诗人承担的责任和道义更加隐形。人们可以看见农民种地收获了粮食和蔬菜、司机开车运送客人和货物、厨师做菜让食客交口称赞、商人做买卖获得利润、教师上课教育学生等等,许多人在各自所在的行业里能够取得明显而直接的效果,而诗人为社会做了什么?一般情况下,我们既看不到诗人在写诗,也不容易看到哪位读者在读诗之后获得显著的教益。然而,我们通过阅读诗歌,提升自己的情感和审美,关照内心、认知活着的意义、追问良知、穿透现实、重建梦想,可以说,诗是诗人通过语言表现自己所有存在的最简洁最有力的一种方式。
对于诗人来说,写诗,其目的包括以下几种:对抗、平衡、逃离、重建、赞颂——对抗黑暗的现世、孤独和死亡,平衡人与世界之间的关系,逃离肉身不能承受的沉重人生,通过文字来重建他所处的世界,赞颂他眼里一切美好的事物。通过写作,通过长年累月培养的独立、自由、理想、怀疑、批判等等品质。诗人在成就自己的同时,也在成就别人,因为他分享自己的个人体验,也提炼人们的共性体验。对任何诗歌读者来说,这都是精神上的一种援助和激励。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在阅读诗歌的时候,会引起各种情感上的反应以及经验上的共鸣。
在词语和世界之间,诗人更像一位摆渡人,他不断引领人们抵达彼岸。起初,诗人出生于世界,后来,诗人沉浸于词语,由于诗人在世界上的位置,决定了他要往返于词语和世界之间。在一次次摆渡中,诗人引领一批批读者抵达彼岸。他来自于读者的世界,读者走进他的世界,最后,诗人和读者将共同完成一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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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眼里,诗是宗教之一,诗学是与神学、哲学、科学、文学等量齐观的概念,又与它们跨越、交叉。诗人是以诗为宗教的修行者,在诗学的天空,群星闪耀——那些古今中外伟大的诗人。
诗、诗话、诗论、诗学都是诗人的教典,在此有个标准,流传已久并对人们的生活和精神发生广泛而深远影响的作品。那些只不过会写字而将此分行、哗众取宠的文字,那些只为妄想在辞典、教科书、文学史中留下简历和出版物目录的文字,那些卖身为奴而寡廉鲜耻地鼓吹的文字,都不是诗原教旨主义的修行者,而是文学功利主义者,是诗的邪门歪道。
诗可以表现文学领域里所有体裁可以表现的事物,所以诗凌驾于所有文学形式之上。
精神和物质、肉身和世界、存在和梦想,诗人通过观察、写作、思考、践行来达到一种平衡。诗人写诗,是为了让世界更加美好、平和,也是为了让自己达到完善、澄明的精神状态。
诗人可以通过彻底的虚构对自我进行内化,形成主体世界,可以放纵游戏生活,通过残酷真实的描绘批判社会和人生,也可以通过攀援山水万物,找到个人与自然的融洽。
诗人应该具备的精神品质是:怀疑、理性、批判、独立、自由。
诗人应该具备的人生态度是:友善、感恩、积极、诚恳、真实、热情。
诗不是商品,诗人不是一种职业,而是生活方式、立场、态度。读诗是强化诗人对世界的观察,写诗是表达诉求和祈愿,以诗学来践行话语和行为是诗教的世俗表现。
能够长期独处,也能融入人群,这是诗人在社会中存在的稳定状态。
在时代和民族需要的时候,诗人应该站出来,放下书和笔,走出他的房子。
不管面对什么,诗人都应该勇敢面对,消解那些来自外部和内心的所有障碍物。在面对误解和嘲笑的时候,诗人应该继续我行我素,甚至独断专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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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模仿古典诗歌、新月派、雨果诗歌的中学时期之后,我进入大学,又开始学习佩索阿、金斯堡、雅姆、柯索、北欧现代诗人等等外国诗人。我并没有获得自己想要的结果,习作很像别人,更像翻译诗歌。尽管不时发表作品,然而,我长期处于一种影响的焦虑之中,无法摆脱别人的阴影,又顾虑受到前人的影响太深,更别说走出自己的路来。
大学毕业以后,我阅读特朗斯特罗姆、希尼、弗罗斯特、第三代诗人以及网络上大批当代诗人的作品,同时也和身边的诗人们进行阅读和创作上的交流。我们时常在一起谈论同一本诗集,同一首诗,甚至某首诗里某行的妙处。在我们写出新作后,也是相互阅读对方的诗作,并提出看法,有时候我们接受对方的批评,有时候,我们又各自保留意见。
2001~2007年,我写了许多动物题材的诗,那是一批拙劣的模仿之作,那个时期,我对动物并非熟悉,也没有深入了解,因而那批诗平板简单,甚至生硬,然而情感的真诚却不容质疑。这些年,我可以归为探索期,尽管它远远没有取得理想中的效果。
以2007年为界,这13年可分为两个阶段。正是在这个特殊的年头,生命的脆弱虚无、人性的变幻莫测,使我的性格和精神受到一些震荡,进而影响我对写诗的态度。从那以后,我觉得自己应该好好读一些书,认真对待写诗这件事,再也不能随性而为地创作。要想写好诗,就要读好诗,多读好诗,广泛涉猎诗以外的任何书籍,并且努力建立自己的阅读体系和诗歌地图。有鉴于此,我阅读不少诗集,在创作上致力于重建对故乡的记忆。同时,我在城市中的所见所闻,包括个人经历、常人故事,都转化为笔下的诗句。
我的故乡在湖南北部,古属云梦地区,今归洞庭湖流域。故乡盛产鱼米,气候四季分明,我的童年平稳快乐,只是偶尔遭遇来自于水的惊吓。因为自幼偏爱动物,至今,我的笔下多有流水之险,昆虫之鸣,鱼虾之跃,双亲之爱。一个人在幼年的经验、爱好和教育,决定他的一生。在云南山水之间,我常常想起湖湘之地的江河湖泊,陈年旧事宛如雨后彩虹,闪亮遥远,高挂天上。身体不能回去的地方,我试图凭借语言来重建。
通过前辈们留下的镜子和当代诗人们手中的镜子,我才看见自己。也通过这些镜子的反光,我才看见路。比较起其他诗人来说,我的学徒期太久,但比起日本铸刀师的7年学徒期来,我这个学徒期相差无几。写诗的事,没有止境,生活正在进行,诗也如此。
2015年9月14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