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的微笑

来自北魏的微笑

农历二月，大同城西的武州山一带还没有完全被绿色覆盖。山里的春天来得晚些，但偶尔也能见到几树杏花，已经在春风中展露美丽与芬芳。

经过改造、扩建的云冈石窟景区，复建起了历史上的灵岩寺。于是参观石窟之前，先要穿过一片装饰华美的仿北魏建筑，越过一片水波不兴的人工湖，恍如见到郦道元《水经注》中描述的北魏气象，“武州川水……又东转迳灵岩南，凿石开山，因岩结构，真容巨壮，世法所稀，山堂水殿，烟寺相望，林渊锦镜，缀目新眺。”

石窟内是另一个世界。热闹而庄严，华美而纯净，恬淡宁静同时又是生机勃勃的。第5-12窟北壁，一尊佛像高肉髻，细目低垂，宁静、祥和地注视着有情世界和无情时间。佛的鼻子高而直，两翼分明，嘴角两侧向上翘起，微微地显现笑意。这是来自北魏的微笑，是来自遥远时空的问候，是关于永恒与美丽的谜题。

第5-12窟北壁（云冈石窟研究院图）

这样的微笑在云冈石窟中比比皆是，工匠们为佛、菩萨、飞天和供养人等，刻画出那个时代独有的微笑。甚至，在不同的时间，从不同的角度，可以看到不同的笑。这笑，恍若最和暖与温柔的春风，从一千五百年之前的北魏直吹到人心上；也让原本冰凉的岩石有了血肉与温度，造像也变得真实可亲起来。

云冈石窟研究院研究员王恒认为，“云冈石窟造像的‘笑’，因为心里发出的快乐而生，是含蓄的笑，深厚的笑，是多元文化的产物。”

要找出这种笑容的来源，必得在云冈石窟的历史中溯源。史料记载，北魏文成帝命沙门统昙曜在武州山开凿石窟寺。此后历经献文帝、冯太后，到孝文帝迁都洛阳之前，皇家经营四十年，完成了所有大窟大像的开凿。迁都之后，这里的建设仍然延续了三十年。

几十年的风尚变化在石窟留下深刻的印记。云冈石窟研究院院长张焯说：“云冈造像分为两类：前者西域风格，后者华夏新式。集中展现了西来像法逐步中国化、世俗化的演进过程。”昙曜主持开凿塑造的五佛是西域造像艺术东传的顶级作品，越往后，石窟的中华传统色彩越浓，汉式的建筑、服饰、雕刻技艺和审美情趣逐渐展露。

“云冈石窟的设计蓝图必定是经过北魏皇帝和相关部门会审批准的，鲜卑与汉民族的审美愿望自然渗透其中。而开凿洞窟的工匠，主体是来自中原各地的汉人，因而大量运用的是中国传统的雕刻技艺和表达方式。西式设计与中式技艺是云冈最大特点。越往后来，中华传统的份量越重，自主创新的意识越强。”张焯解释说，这也是为什么云冈造像艺术并不简单雷同于印度、中亚和新疆的原因。

云冈造像的笑容也是本土化审美的体现。随着时间的推移，云冈造像越显面容清秀，气质清逸。第8窟后室南壁明窗西侧壁，有一尊世界佛教造像艺术领域内极为罕见的露齿菩萨像。除了露出六颗牙齿外，菩萨脸上还有一对深深的酒窝。柔媚俏皮的笑容让菩萨褪去了几分神性，代之以无暇的纯净和烂漫的天真，可信又可亲的人间气息，更显听法之后的愉悦与欣喜。

露齿菩萨（云冈石窟研究院图）

“云冈石窟造像的笑容造像是有模特儿的，不仅面貌长相，举手投足，连笑容都是精心设计、雕刻出来，也展现了一种中国化的审美。”王恒说。

从天上到人间

公元五世纪，北方的鲜卑族拓跋部崛起，结束了十六国长期割据的历史。随着北魏王朝的建立，中国北方迎来了一个相对和平与稳定的时期。从道武帝定都平城到孝文帝迁都洛阳的将近一个世纪中，曾经的边陲军镇平城一跃成为新兴的移民都市，继而发展成为北中国的政治、文化、经济中心。这一时期是北魏王朝具有新鲜活力的上升期，也是大同历史上最为辉煌的时期。云冈石窟正是在这个时候，由北魏皇室营建的一项皇家工程。

“结束北方割据后，北魏对西域的征服，又将平城推向东方国际大都市的新高峰。在各国各地贵族官僚、儒道沙门、能工巧匠、租赋商贩、金银财富汇聚平城的同时，佛教信仰也日益升温。”张焯说。

尤其是太武帝灭掉佛教发达、塔寺林立的北凉之后，无数僧人、工匠被迁徙到平城。后来主持云冈石窟营建的僧人昙曜，正是从北凉辗转来到平城的。加之鲜卑族拓跋部善于吸收汉文化等先进文化，提倡民族融合和文化融合，云冈石窟造像的微笑，也映照出自信、昂扬的时代气质，草原民族雄健、豪放的审美心理。

张焯以昙曜五佛举例，大佛眉眼细长，嘴角上翘，和蔼可亲，气度恢弘，“特别是第20窟的露天大佛，法相庄严，气宇轩昂，充满活力，将拓跋鲜卑的剽悍与强大、粗犷与豪放、宽宏与睿智的民族精神表现得淋漓尽致。”

北魏时代，北方佛教提出“皇帝即当今如来”的理论，奠定了北朝佛教鼎盛的基础。后来更有立像“令如帝身”的提法，昙曜在武州山开凿的五尊大佛像正是对应北魏的五位皇祖。云冈石窟中常见的二佛说法造像，则是文明太后与孝文帝共同执政的直观体现。甚至，云冈石窟里北魏早期、中期的造像没有卧佛涅槃的造型。

“北魏皇帝希望个人生命永远延续，北魏政权千秋万代，自然不愿意看到自己被塑造成涅槃的样子。但是涅槃是佛生平最重要的大事之一，在佛教的教义中，只有通过涅槃，才能到达彼岸。云冈石窟的建造者们就用塔来表现这样的一个主题。于是石窟中就有了整个壁面的浮雕塔，独立或并排的供养塔。”王恒说。

因为“皇帝即如来”，云冈石窟佛像的笑容也是北魏皇帝的笑容，蕴含更为现实和复杂的内容。这种笑容是北魏执政者为自己塑造的和蔼可亲又不失威严的形象。同时，因为南北朝时期社会动荡不安，北魏建立后，柔然等势力不时侵扰，北魏统治者连年征战、杀伐不断。造像的笑容饱含悲悯，正表明他们对内心和谐、和平生活的追求，也反映了佛教对当时上至帝王下至庶民的精神抚慰。

“北魏皇帝是苦恼的，但是塑像时他希望表现得特别高兴，期待着未来能够太平、美好。”王恒介绍说，云冈石窟中，第1窟到第20窟都是大窟，其中有12个洞窟的主像是未来佛弥勒。“眼前社会动荡，战事不断，百姓苦难，因此在云冈石窟塑弥勒像，盼望弥勒早日下凡，解救众生。”

王恒还介绍说，云冈石窟中常见的交脚弥勒造像，弥勒身着菩萨装，双脚交叉而坐，其左右两侧还塑造了手抚脸颊的思惟菩萨。这种三菩萨组合的造型，描绘的正是弥勒菩萨在兜率天等待下生的情景。

丝路到云冈

云冈石窟的微笑，引导我们重新去认识北魏乃至南北朝，这不是可以用“黑暗”简单概括的时代，相反的，文化艺术方面风流竞逐、异彩纷呈：北朝云冈石窟恢弘瑰丽，南朝四百八十寺沐浴烟雨中；书法上北碑南帖；文学上更是诞生了《洛阳伽蓝记》、《世说新语》这样的佳作。

云冈石窟堪称南北朝时代的奇葩，是新疆以东最早出现的大型石窟群，以壮丽的典型皇家风范造像而异于其他早期石窟。它是中西文化融合的典范，代表着公元5-6世纪佛教艺术的最高成就，与印度阿旃陀石窟、阿富汗巴米扬石窟并称为世界三大石雕艺术宝库，闪耀着世界第二次石窟建造高潮的光芒。

“雕刻是云冈石窟的一个特色，这种石雕是中外文化和技法结合起来一种雕刻。而且石窟中保有的外来艺术形式不仅很多，还很直接。”王恒认为，这得益于丝绸之路在北魏时期的发展。太武帝通过征战，结束了中国北方的割据状态，带来了一个相对稳定的时期，加上对西域的控制，保证了丝路东段的畅通。“稳定的社会环境使长期营建石窟成为可能，丝路的畅通带来了西域甚至犍陀罗的匠人。因为丝路，平城对于当时的人们有着具有巨大的吸引力，平城的商贸活动非常繁盛。可以说，如果没有丝路，就不可能有云冈石窟。”

魏晋南北朝史学者李凭指出，从平城出发，“跋涉于武周山间，可以到达拓跋旧都盛乐，再北行穿越白道，可以到达漠北。”云冈石窟前至今保留着一道深深的车辙。它所记录的正是从盛乐到平城的唯一路径，也是从平城出发的丝绸之路的一部分。在北魏之后的漫长岁月中，大同虽然不复平城时代的繁荣，但这条路上依然有无数人行色匆匆，写下“走西口”的历史。

孝文帝迁都洛阳后，平城失去了往日的光彩。云冈石窟从皇家营建转为民间开凿，最终随着六镇起义，和平城一起衰落。“云冈石窟没有中国其他几个著名石窟那种丰富多彩。这是它的缺点，但同时也是优点。云冈石窟的有计划性、成规模性、系统性，以及它对原始佛教的那种忠实的反应，可以说是独一无二、世界之最。”王恒说。

云冈再发现

时代变迁，除了宗教上继续受到百姓的香火，云冈石窟渐渐被讲究金石考古学术的中国学者们遗忘。近代重新发现云冈石窟，始于1902年日本建筑史学家伊东忠太的《北清建筑调查报告》。这份报告开启了中外研究云冈石窟的热潮。中国学界，陈垣于1919年发表了《记大同武州山石窟寺》，是中国近代石窟寺研究的奠基性作品之一； 1933年，梁思成、林徽因和刘敦桢发表了《云冈石窟中所表现的北魏建筑》。

在国外，法国的沙畹、瑞典的喜仁龙、日本的常盘大定和关野贞等学者纷纷发表对云冈石窟的研究成果。随着考古与研究的开展，云冈石窟奇美飘逸的笑容通过文字、绘画、拓片、摄影等形式，被更多的人所认知。

1934年，冰心应邀参与“平绥沿线旅行团”，考察平绥铁路沿线地区的状况。在《平绥沿线旅行纪》中，她记录云冈石窟“石像有的剥落，或不完全，是被人敲落盗卖者”，“自此而西诸窟均沦为民居，土墙隔断，叩门而入，始得窥一二”，彼时的云冈石窟并没有得到很好的保护，读来令人心痛。

沿着平绥铁路来到大同的还有日本学者木下杢太郎。在《云冈日录》中，他表达了对石窟被粗劣修复和损害的反感，以及中国古代美术不朽的美丽触及灵魂的感动。他还记录了1920年大同宜人的景色和纯良的民风，那是另一种“云冈的微笑”：

小白今年二十五六岁，干净利索而且聪明机灵，所以很快就和我们混熟了。……夜晚，旧历八月初八的月亮洒下了皎洁的清光，我们与小白和寺僧相伴，沿着静寂的山道散步，在走到丘陵南边尽头时，小白放开嗓子起头儿唱起了不知是什么戏曲中的某个唱段。……我们和村民们渐渐熟悉亲密起来，尤其对村里那些体格健美的青年和眉目可爱的小女孩产生了怜爱之心。

日本学者对云冈石窟的考古工作从1938年开始，一直持续到1945年日本投降才终止石窟调查。“二战结束后，日本学者将调查资料带回国内，先后出版了《云冈石窟——公元五世纪中国北部佛教石窟寺院的考古调查报告》等一系列成果。合著这项报告的水野清一、长广敏雄因此获得了日本最高的‘学士院恩赐奖’。”王恒说，日本学者对云冈石窟的研究至今仍在继续，成果斐然。

中国对云冈石窟的研究真正形成规模是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后。以北京大学宿白教授为代表的中国学者，首先对云冈石窟进行了考古学阐释，之后，一大批学者将关注的目光投向云冈。云冈石窟研究院院长张焯表示，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开始，“‘云冈人’对云冈的研究，从仰人鼻息、拾人唾余，到放眼看云冈、世界角度看云冈的高度，发现的许多谜团，标志着云冈石窟的研究走向深入。”中外学者的交流与合作，共同推动着云冈石窟的研究与解读。

冰心曾感慨：“瞻拜之下，使人起祖国庄严，一身幼稚之感，我们的先人惨淡经营于先，我们后人是应当如何珍重保守，并使之发扬光大！”也因此，当我们今天走进云冈石窟之时，看见国道为古迹让路，“山堂水殿，烟寺相望”之景重现，文保工作者拂去造像身上厚重的煤灰，以专业的手段修复残缺的洞窟石像，云冈的微笑更显优美而隽永，那心情恰如木下杢太郎所写：

在一生的岁月里，能够看到这样的艺术作品，说它不是幸福又是什么呢！

面向世界的雕塑之都

2016年年底，位于大同市北城墙瓮城内的中国雕塑博物馆，来自法国的青年钢琴家克里斯多夫·布库德坐在雕塑作品间，为大同市民献上新年音乐会。流动的音乐与凝固的雕塑，西方的钢琴艺术与东方的城墙建筑，在这里和谐地融为一体。钢琴家告诉馆长张伟莉，自己在全世界巡展，最喜欢的场馆就是中国雕塑博物馆。

雕塑，是大同一条奔流不息的河。从北魏的云冈石窟，到辽金时代华严寺、善化寺的造像，气象宏大的雕塑文化一路延续到今天。当大同市政府积极探求城市定位由“煤都”转变的时候，雕塑成了一把提升文化软实力，开启城市美好未来的钥匙。2013年1月，中国雕塑博物馆正式揭牌。时任大同市市长的耿彦波说：“中国雕塑博物馆以古城墙作为展陈空间，体现了形式与内容的完美结合，为大同建设‘文化之城、艺术之都、朝圣之地’提供了更新更好的基础，必将引领大同文化事业走向一个新的高度。”

在这里，雕塑的材料可以是木、石、砖，也可以是玻璃钢、纸浆，甚至锅碗瓢盆；雕刻的方式可以是传统的手工操作，也可以有3D打印参与。徜徉在中外艺术家的雕塑作品间，人们看到这个时代的真实样态，人对生命与宇宙的探索，艺术对未知的追求，对无限可能的想象。雕塑成为普通市民都可以读懂的语言。

“因为这个博物馆的开设，很多高级别的全国性和国际性的展览来到大同。大同市民现在非常幸福，因为不出家门口就可以看到著名雕塑家的作品。这对城市的文艺气质、市民的幸福度和文化素质都是一个提升。”作为大同人，张伟莉深切地感受到大同的变化，“大同的古代雕塑艺术一直站在世界前沿，这个博物馆拉近了我们和大同历史上最辉煌时期的距离。现在大同人也愿意向外地朋友介绍大同的雕塑历史。”

建馆之初，在中央美院和中国美协雕塑艺术委员会的协助下，不少当代知名雕塑家捐赠了自己的代表作品。来自69位艺术家的550件藏品，支撑了这座年轻的博物馆。除了大同国际雕塑双年展，中国雕塑博物馆还和中国18所知名美术院校合作，设立“曾竹韶雕塑艺术奖学金”获奖作品展，并收藏部分优秀作品，支持、记录青年雕塑艺术家的成长与发展。“这些年轻艺术家的作品带给我很深的感触，我希望未来的青年雕塑艺术家，是从大同的雕塑传统土壤中产生的。”张伟莉说。

2018年，中国雕塑博物馆将举办全国性的青少儿彩塑比赛。获奖作品会在西班牙巴塞罗那大学艺术系进行展览。张伟莉表示，“不仅要把中国小朋友的雕塑作品展示给欧洲观众，我们还想把欧洲小朋友的作品，欧洲的雕塑艺术文化带回来。我们还会在西班牙举办新闻发布会，当然了，这个时候我们要宣传的，是我们的雕塑之都——中国大同！”

中国雕塑博物馆中有一件特殊的展品，那是大同北城墙的一个剖面，三个时期的夯土层层次分明，记录了大同作为北魏都城、辽金陪都、明清重镇的发展历史。它的前面，是来自世界各地的雕塑作品，共同讲述着大同作为雕塑之都走向世界的期待与信心，那是另一种“云中的微笑”。

多余的话

坐在电脑前，把这篇稿件贴上豆瓣的夜晚，是我在806室的最后一个夜晚。

今年春天格外狼狈。整个3月和4月几乎被差旅填满，且在3月里突然被告知房东要卖房。无法抽身安顿住处，同时还要兼顾日常的工作与差旅的任务，加上年前开始的一个项目突然也说要突击赶工，还有陌生领域的方案需要我迅速地学习与提交。中介不时带着客户上门……一时忙碌加沮丧，感觉无比挫败。

3月底去大同，是暂时逃离逼仄现实的一次差旅。大同抚慰了我紧绷的神经。这是我第二次到大同。上一次是两年前参加好友婚礼，时间紧张，只去了云冈石窟。平城梵影如梦一般美好。不意这次还有这样的缘分，可以为它写一篇稿件。

整个五一假期，都在写云冈。最后因为《知道》版面的调整，删去了几千字。现在的这版，应该不会是最后印出来的样子。但是整个过程，从得知要去大同，到今晚把稿子贴上来，经历了许许多多的事情，以及情绪上跌宕起伏的波动，也从和云冈石窟“相处”的点点滴滴中获得了精神的抚慰。昨天看到院方传来的微笑造像图片时，更觉笑容温暖动人。我想，整个春天的困窘大概快结束了吧，心情稍微松快，因此觉得造像的笑容愈发温暖。

当初看似无法完成、堆积如山的稿件，终于一件件离手了。

虽然等到新居完全适合入住还有一段时间，好在旧居里的物品也都陆续搬到新居了。得到朋友们的帮助，心里也是很温暖的。胆小、拖延的我这次表现得还比较坚强、利落，给自己打90分吧。等到全部落定了，再给家里打电话吧。

明天就是立夏了。等我关上806室的门，就要投入夏天的怀抱了。

愿生活待我们都好。

在云冈石窟外见到一棵特别的花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