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崎骏少女
北京夏季的雨天一直闷热难耐。一百平的画室里挤满了画素描和色彩的人，混乱不堪，充溢着大画室特有的气味儿。木屑铅笔味儿，发霉的颜料味儿，难闻的馊汗味儿顺道掺杂着刺鼻的花露水味儿，把画室整个笼罩其中，数百支铅笔在粗糙的画纸上发出机械地唰唰声。为了在这上百人的画室里生存下去，我特意抢到了窗边通风处扎营，但同时也被数不清的画架隔离成了画室的局外人。看着主教老师指点江山般的营造着艺术氛围，近乎让所有学生嗷嗷地沉浸在荒谬的激情中，便多少觉得无所谓了。 望着眼前这张铅都画不上去了的半身像，一股茫然感搅乱了本就烦躁的心绪。为了舒缓这种状态，我习惯性的开始观察起旁人来。最先想到的必然是那个新来的济南姑娘，印象深刻是因为她来画室前我便在宿舍楼下遇到过她。那天她扎着干练的马尾戴着高雅的金丝边圆眼镜，白皙的皮肤和纤瘦的身材，搭配着纯白色T恤和浅色牛仔短裤，露出和上衣一样白的长腿，优雅不失大气的吊着一根冰棍等电梯。我不禁诧异她是否也是来学画的，一身的高雅清爽与画室格格不入，但细想画室里什么人都会有，随之便开始好奇的想象她的白富美气质能在这个混腻着铅灰和馊汗的画室里保持几天。而今再观察便满足了我当初的好奇心，此时她一手抱着画板一手蹭着额头处的汗，手背的铅灰正好蹭得她鼻头一圈黑。几周下来她纯白的T恤染成了皱巴混浊的灰色，胳膊和大长腿蹭着好几处显眼的铅灰印，只有干练的马尾和金丝眼镜不变。这时她忽然起身走近睡着了的模特，悄悄的把模特动过的手放回了原位，众人默默的点头认可又自顾自的埋回了画板后。 来到画室后她很快便成了楼道吸烟区的焦点人物，经常能在楼道瞅见她混在男孩子堆儿里吞云吐雾，毫无违和感的融入这个画室，清爽不再但大气彰显，每到下课就会有男生在吸烟区为她献烟，俨然一副社会派头。当然，在这个画室吸烟是少有的交流时间，得以有机会让课上严肃的大师氛围延续到吸烟区来相互指点江山。想到这儿一股强烈的麻意涌上舌喉处，渴望着香烟的辛辣能够焕发起味觉的麻痹感，同时麻木掉大脑的烦躁。 熬到休息时我便快速躲到了地下一层的楼梯口，在这里既没有群体社交，也没有“大师们”的指点江山，是难得的桃源之所。选择这样隐蔽的地方并非我性情孤僻，只是以目前的状况来看，不必要的交流可以减少麻烦和失望。在我准备点烟时忽然听到楼梯口有人跟着下来，只见济南姑娘跑下楼梯，像小兔子一样蹦跳到我面前拨浪着双手问我要烟。这我并不意外，在她来到画室后我们便是一个造型组的，虽然交流机会不多，但我那本被她弄丢的《央美50年画册》还是无奈成为了俗套的邂逅点。 “有烟嘛？可别是中南海哩”济南姑娘带着无法拒绝的期待神情看着我。 “这次是云烟咯”我递给她烟。 在那个年纪的世界里，女孩子抽烟是极为少见的，即便画室里也不过两三个，男生们都乐于欣赏那长长的、细细的香烟在少女清莹动人的纤指之间燃烧，同时也乐于和这样的少女聊着天。 我靠坐在台阶上，一只胳膊贴着冰凉的墙壁，济南姑娘则坐在高我一个的台阶上，双腿并拢窝起身子，下巴放松的贴住膝盖。火机“啪嗒”一声伴随着一阵深呼吸呼出烟气，犹如甩去一切重压换来了久违的慵懒。楼上嘈杂的人声时隐时现，仿佛被楼梯口的风声隔离成了另一个世界。 我没有想出该聊点什么，问她为什么跑到地下一层躲清净的问题又会显得多余。我盯着越来越短香烟，直起身子说还是云烟的味道更柔和有劲。 “是的，”她说到，显然她也察觉到了沉闷，接着问出了画室里最常问出的话题“你打算考哪个学校？” 这是一个我觉得不太容易回答的问题，我从不一二三的具体回答。我说要考动画专业，秋天就会去动画画室学习，并开始解释在这里学造型是为校考做些准备——“那你一定很喜欢动画咯？”她打断道。 “嗯……我认为 是的”我点头含糊道。 她伸起脖子道“你知道么，我超级喜欢宫崎骏的动画！中学时他的每部片子我反复看过许多遍的” 我没有想到在这个画室里居然会遇到喜欢宫崎骏的人，看着她难得感兴趣的神情我只好顺着问到“宫崎骏你最喜欢的是哪一部？” “霍尔，霍尔的移动城堡！”她想了想又补充道“魔女宅急便也很喜欢！这很难取舍的，你呢？” 我说我也同样喜欢霍尔的移动城堡，并表示前天还又看了一遍，现在还存在touch里。 她吸了口即将燃尽的香烟，身子向下一挪做到了我旁边，掏出手机给我看道“喏，这几天的长期素描我就是靠听这些熬过来的”我看到她手机歌曲里一列久石让作曲的宫崎骏电影原声。我续起一根香烟，说霍尔和苏菲跳舞那一段的曲子也非常好听，应该也是久石让的。 “人生的旋转木马！”她说着翻弄手机出这首音乐。这时楼上响起了上课铃声，伴随着一阵嘈杂的脚步声，我们默契的等待铃声结束，她说想晚点再回画室，我表示赞同，便继续起了刚刚的话题。 “简直太喜欢苏菲这个角色了”她续起了第二根烟。 我疑惑的问她女孩子大都喜欢神秘帅气的霍尔才对。 “霍尔那么帅气当然也很喜欢哩！但苏菲更多的是向往吧…”她沉思了一会又补充道，“向往她的成长，在被女巫诅咒成老太婆后还能越活越年轻”。说完她俏皮似的吐出几个烟圈。 我愣了一下说“宫崎骏的主人公好像从来不迷茫似的，一直保有少年纯真的爱和勇气”。 “苏菲开始就是很迷茫的啊，平凡庸碌的人生被束缚在了父亲的帽子店，心理年龄就是个消极的老太婆，直到她遇到了霍尔，才积极主动了起来。”她回道。 我说诅咒老太婆这个设定很棒，“很多人都是苏菲开始那样的迷茫呢，但现实里是遇不到霍尔的” “但我们也没有被女巫诅咒成老太婆啊！”她笑道。 我俩同时笑了起来，我望着她略带风尘的侧脸，脸颊处蹭着的铅笔灰丝毫不掩其清秀的五官，眉宇间没有一丝疲惫，谈笑间多少有些出尘脱俗之感。她低着头在地上反复蹭着烟头“我觉得今年能复读就已经很棒了”，她放下了烟头，“虽然每天画画的确很累，但离开家之后明显自由得多了”。 我默默听着，可是她不再讲了。我接着说现在画室课程节奏很快，可能是复读的原因，感觉没有应届时进步的快了。她点点头“也许是第一年复读压力太大了，好多人都还没从高考缓过劲儿来哩”。我说画室里还有许多复二复三的，他们的压力应该更大，但感觉他们有很多人都显得很安逸淡定。 “不是每个人都奔着央美清华的，对一些人来说真正有压力的是高考文化课”她解释道。 我说是的，如果文化课不行的话为什么不先学文化课再来画室。 她认同道“可能他们足够老练成熟了，很清楚考学的流程了”。 我说并不喜欢这样的成熟，把目标变成流程一样度过，实在有些浑浑噩噩。说着我递给她 烟同时自己又续上了一根。 “就像动画开始里的苏菲那样消极咯”她点起烟说道。 我说这很像，但在现实里是很难像苏菲那样成长的，能够一直保有少年的纯真和勇气。也不知道有谁可以成长成那样。 “有啊！”她扭过头说道。 “哦，是谁？”我抬头看着她问。 “宫崎骏啊”她目光神奕的看着我说道“像魔术师一样把梦变成了动画，这很酷啊！而且八十多岁还保有少年般的童心，对！你看他简直就是成长后的苏菲哩！老年人的外貌内心又很年轻”。 “是啊，”我赞同道。 她接着说“我觉得你们学动画的就很厉害了，能够把自己那么多的情感和经历，包括你当时的开心啊、迷茫啊什么的压缩成几十分钟甚至几分钟的动画里，简直酷的很！等到七老八十脑袋都不好使的时候，你拿出来只放那么几分钟，时间空间仿佛身临其境似的就全都想了起来。这感觉很奇妙的，怎么说呢就好像浓缩记忆的巧克力一样……”。 我的思绪随着她的描述半天才反应过来。我告诉她我也是因为这点才喜欢动画的，并希望能在上大学后做出一部独立动画。 “哦，真的么？哪一类型的呢”她问。 我说类型还没有想好，但的确有想把自己的情感思想全都用动画来表达的欲望，这也是当初想考动画的动力。 “那你动画里的主人公一定也要保有少年的纯真和勇气呀”她建议道“你对那种少年的纯真勇气多少会有所感悟吧” 我说这还需要时间去经历体会，能够保有纯真和勇气本就是一种历练了。但相信之后总会成长到自己理想的状态。说完我们握了握手表示共勉。 “其实现在，我们都像是被诅咒成了老太婆了呢，所以剧情才刚刚开始”她手拿香烟笑着对我说道。 我说是的，的确是的。 之后我们又聊了许多别的话题，时间的概念也越来越模糊，此时我手中的烟早已烧到了尽头，感觉度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时间像被抻长一般滞留在这个楼梯口，脑袋里循环回放着那首人生的旋转木马，我忽然发现自己有种心醉神迷般的困意，这种困意是那么的放松。我们在楼梯口一直呆到了当天下课。 夏天结束后我便离开了这个画室，按照计划我去了动画画室学习专业，直到最后我也没来得及问那个济南姑娘名字。
